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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的眼睛 小时候太婆去看戏,有时带上我,不多的几次,现在回忆起来弥足珍贵。看戏的地点在七里桥,要翻一座山跑几里路才能到。去之前,太婆总是换上那件平时不太穿的深蓝色对襟上衣,纽扣一排儿开在左腋下,让我很希奇,觉得好玩极了,拼命要帮忙扣衣扣,却是越帮越忙。我还小,有时连自己的衣服扣子都扣得七上八下。太婆拄上那根城里二阿公孝敬的竹制上釉雕花龙头杖,上路了。在家的时候,她用的拐杖是我跟小朋友“打打杀杀”的一件兵器——山上捡来的一段剥过皮的青桐木。太婆说这东西当拐杖好,我就大方的送给她了,可一到“打打杀杀”的时候,就偷偷拿去用,害得太婆到处找。 在去看戏的路上,记得有一次,太婆忘带老花镜了,我跑回去帮她拿。她的老花镜放在一只朱红的书箱里。打开书箱的门,抽开箱底右边那格小小的抽屉,老花镜就躺在那。我喜欢这付老眼镜,我喜欢这格抽屉,我喜欢这样的小书箱。我从小就喜欢古旧的东西,仿佛天生就是旧派的人。小书箱后来被母亲卖掉了,卖了一百元钱。小书箱开始流离失所,带着我的牵挂。也许它如今还在替别人赚钱,也许如今它睡在某个人的收藏室里。也许它已经在世上消失。消失之后不断在某些人的记忆里涌现。忘记是谁说的了,死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的。 我的太婆是小脚,真正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很慢很慢,稍稍走得快一点,就像鸭子在赶路。太婆脚上生有鸡眼,痛起来让人看着都痛。我帮她把鸡眼剪掉,一层一层的剪,常常剪出血来。“不疼吗?”——“不疼。”太婆笑着说,我就放下心来。鸡眼小下去了,不久又长大。剪好鸡眼,我帮太婆洗脚。我摸着她那被硬生生折断压进脚掌的小脚趾和无名趾,好多问题积压在小小的心头得不到答案,没有人回答我,他们只会笑。我不再问他们,开始学会沉默。如今习惯于沉默。 七里桥有我家的亲戚。我们先到亲戚那儿,吃了早夜饭,搬凳子到村里的大会堂看戏去。那时侯大会堂村村都有,大小能容一村子的人,“开会了——”干部就在台上讲话,传达上边的精神:再早点,台上站的就不单是干部,还有一些戴高帽的人。那台子如今刚好用来做戏台。我们去的时候,台上已经布置好了,离开演还有一段时间。台下的人都在说话,谈论着戏剧的内容,闲话着家长里短。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像在过节。看戏比过节还要好。过节其实是累人的,忙这忙那,看戏则不然,看戏是一种休息,是一种享受,是家乡人的难得的精神生活。突然一声锣鼓响:“当!”热热闹闹的会场顿时寂静下来,除了鸦雀无声,实在不容易有别的词来形容。 戏开演了。 戏班子是从外地请来的,农忙之后,开春之前,戏班子在我们那儿很行俏。他们演得是越剧,通常都是老戏。这些老戏人们耳熟能详,只要演员一张嘴,后面的词大致就能知道,对剧情更是了如指掌。于是随着剧情的进展,有人开始聊天,说某某年的演员演得如何,说某某年他们赶到哪村去看戏,说着说着又扯到家长里短,然而眼睛并不放过台上的每一个动作、演员的每一个眼神。说话的声音多起来了,后面的人就叫,“别吵别吵,听不见了。”说话声小了下去,不久又嗡嗡一片,于是叫声再起。其实叫的人自己也在说话。 我听不太懂台上在唱什么,但我喜欢看她们唱戏时的动作。我觉得好有趣。可这有趣也不能长久的吸引我。我想到会堂外去,我想去玩玩,我还想吃点零食。太婆不准我出去,她把事先准备好的云片糕塞到我嘴里。我不吃。我要出去。我说我要小解了。亲戚家的小哥哥带着我挤出会堂。外面有风。虽然吹来有点凉,一时还意识不到。有很好的月亮坐在山上,小小年纪也感觉出那种美。会堂里的唱腔传出来,不过是房里房外,声音却已有些渺茫。我和小哥哥找了个地方掏出小鸡鸡冲着月亮撒尿。水水的抛物线闪着粼粼的光。我们比谁撒得高,又比谁撒得远。这一泡尿的时间真长呀。 我们买零食吃。逢上戏班子来唱戏的时候,有农人就趁机在会堂外做点小买卖。有卖五香豆的,有卖茶叶蛋的,有卖煮花生的....我喜欢吃五香豆,热乎乎的五香豆;我也喜欢吃煮花生,热乎乎的煮花生;我还喜欢吃茶叶蛋。我吃完一捧五香豆,吃完一捧煮花生,再吃一个茶叶蛋,满足了,小哥哥的钱也用完了。我们在水沟里洗洗手,进去看戏了。挤进去比挤出来要难得多。那一次,我们一时没能找到亲人。我有点害怕,紧紧跟着小哥哥。小哥哥也慌了。大声的叫,旁边的人帮忙叫,直到有人应声。然后一双双粗糙而温暖的手把我们传过去。我回到太婆身边,他们取笑我和小哥哥。我们一点不理睬,装作认真看戏的样子。看着看着,眼睛犯迷糊了,我想困了。我就在太婆怀里困着了。也不知困了多久,太婆把我叫醒,我发觉自己躺在亲戚的怀里。戏结束了,大家都在退场。人声鼎沸。 月亮已升到半空,当头照着。一路上人们都在谈论刚才的戏。走了一会,人开始稀了,越来越少,最后就剩我们几个了。起初还能听到别人家的说话声乃至脚步声,后来就听不到了,只有远处近处几声犬吠。到亲戚家了。亲戚煮鸡蛋给我们吃。我和小哥哥都吃不下。我俩来了表演的欲望。我说,“相公”,小哥哥说,“小姐”。有腔有调,还空抖几下水袖。大家就都笑了。这笑声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像永不消逝的电波。隔着几十年的辛苦路回过头去看,那看戏的经历也仿佛是戏中的事了。 |
交友须带三分侠气
做人要存一点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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