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如雪
阳春一过,我又闻到那熟悉的枣花香味了。尽管记忆中那片寂静的枣林已被林立的高楼挡却,我依然能穿越那些僵硬的人造物体,寻找到我童年的拥有与珍爱——那在花香呵护中的似水年华:梦想,憧憬,外婆的音容笑貌还有她家枣花的清香。
那时候,我胆子小,口吃,一开口就结结巴巴,不敢在人前说话。伙伴们更以此为笑柄,处心积虑地在我走过的地方想法捉弄我。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设计着每一次出门的路线,却最终难逃他们的罗网。每次出门,常常要绕个好大的圈子,至于上学,更要九曲回肠。从家到学校十分钟的路程,我要走二十多分钟,甚至更长。通常是在一个胡同的拐角或荒院的残垣后面,他们“呼”地一下冲出,将我团团围住,学着我的样子大叫着:“放放放,放我回家!”他们会解下我系在扣子上的彩线,扔在地上边吐唾沫边使劲往泥里踩,会搜走我口袋里的蜡笔,会不停地向我做着鬼脸,而后便在我难堪的哭喊中爆笑起来,终于蜂拥而去。这个时候我无偿地体验了懦弱和卑微的深切含义。
只有那个浸满枣花香气的小院,是我儿时唯一的天堂。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我都要穿过一片枣树林,奔向外婆的小院。透过那片密密的枣树林,我努力地张望着,终于看到河堤上那翘首以待的身影了。河堤上的春风扯起外婆大襟的衣角呼啦啦地展开,我于是开始兴奋起来,一口气跑过去、跑过去……
外婆一边啧啧地埋怨着不该这样疯跑的,一边用粗糙的手掌揩去我额上的汗珠儿,而后,小脚蹒跚着拎我下堤来,穿过一块菜地,拐进那处被几株粗粗的枣树环抱着的小院。树上枣花开得正旺,春风吹过,飒飒作雪飘舞,我兴奋地在院中的“花雪”里转呀转,直到昏得再也转不动,“咯咯”地笑着一下倒在地上,可天还转,地还转,枣树也还在转。躺在旋转的地上,我惊奇地发现,彩云正在天空追逐着小鸟,春风躲在树枝上跳舞,还有一股顽劣的小风,赶得地上一只黄团团的雏鸡急急地跑,身上的绒毛被风吹出一个小小的漩涡。
外婆拿来扫帚将满地落花轻轻地扫了,堆在墙角,我喜欢从中捡些干净的放在花衣服的口袋里。外婆慈祥的脸上堆起浅浅的沟壑:“傻孩子,枣花是没有香味的!”这话我总不信,总闻得外婆家满园枣花香。
为了让我多开口讲话,外婆费尽心思。她用无数个日日夜夜耐心地倾听着我那生涩难懂的语言,当我憋得面红耳赤却吐不出一个字的时候,她会用柔和的目光鼓励我勇敢地讲下去,再讲下去。在她温柔的倾听里,我常常忘记了自己是个最笨的孩子,我慢慢地不再那么怕生,口吃的毛病也改了不少。虽然长大后我也未能巧舌如簧,但在有外婆相伴的时光里,我开始学着坦然面对周围这个世界,坦然面对属于自己的命运。现在想来,我亲爱的外婆啊,她实在是上帝可怜我这孤寂的孩子而为我派来的天使,只有在她的呵护下,我才是这世界上最快乐的精灵。
那年我十岁,母亲告诉我外婆的时日己经不多了。我坐在床前,不安地一遍遍挽着外婆稀疏的白发,努力搜寻着她眼中仅有的一点光芒,度过了一段混沌的日子。那些天里外婆一直令人心疼地清醒着,记得外婆曾不止一次地望着我对母亲说:“这孩子,聪慧着呢!”现在想来,那实在是外婆想提醒母亲,在她走后一定要给我更多的关爱!外婆给我的慈爱将滋养我的一生,我却在她的晚年带给她整整十年的忧愁,并且成为临走最放不下的心事!
母亲开始放声恸哭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痛彻心扉。我知道世上再也不会有那个翘首以待的身影了。窗外的天好蓝呀,多像外婆慈祥的眼睛。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鸟儿飞过,仿佛我空空的心邸。窗外春风正吹,然后,枣花会开。我还知道那本该吹起外婆衣襟的春风,还会将枣花飒飒地吹起,如雪飞舞,而后静静地覆盖那坯隔我与外婆于幽冥两界的黄土,与枣花一起飞舞的,还有我那份揪心的思念。
“枣花是有香味的!”二十多年的经历已确凿证实了这一点。每当春风来临的时候,我总能透过季节的缝隙,清晰地看到那漫天飞舞的雪花。我知道,这已不属于严冬的记忆了,而是外婆家那满园的枣花,时刻呵护着我感恩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