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夜晚仅仅属于自己
白水河从很远的地方蜿蜿蜒蜒的流经祖传的卦象田亩,夕惕若厉地将木头桩子似的日子淌得湿漉漉的。墩实木讷的日子在昼的白与夜的黑中氤氤迷惘着清醒着。日头以王者的威仪携着漫天的云卷云舒肆无忌惮的豸突狼奔。醇醇的草香气与爽爽的落叶风似乎在昭示着一种福祉,然而阳光终究忍受不了南来北往的憔悴渐渐的隐约了下去,水浸过的日子揣着春天的心情上路却在秋日梧桐树经典的站立中缓缓发霉。天幕严严实实的挂满窗前,黑夜如藤萝紧紧缠缚着我连日来疲惫不堪的心情。攥着一把发霉的日子,手心与手背透着凛凛的凉,素着一脸的菜色将日子在鼻底嗅了嗅,一股掺和着猪牛狗尿腥躁的异味钻入心脾,搅得人五脏六肺恶心翻腾。我一只手遏住咽喉,另一只手用力抹着胸口,使得体内的各色污物不至于在室内喷涌出来。儿子在一旁悚悚的端来一大杯白开水,我一仰脖牛饮般一气灌了下去,咕咚咕咚的声音隔着肚皮竟然响出了许远。
颓然坐在家里破旧的沙发上,凝视茶几上那盆显得有些忧郁的君子兰,君子兰绿得发暗的长叶上沾满了灰尘,只那几片刚抽出的嫩叶透出几许鲜活与轻灵。顺手掏出一盒芙蓉王烟,机械的点燃,机械的抽着。将双脚搭在桌沿,头无力的仰靠在沙发上,然后狠狠的猛吸一口,然后让烟气在体内悠悠的回环往复,又丝丝缕缕的顺着鼻息袅出,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中若有若无的东飘西散,慢慢的弥漫了整整的一屋子。每当累极或是烦极了的时候,我总喜欢静静的一个人这样拷问自己、审视自己、梳理自己、释放自己。每当这个时候,我得让这个夜晚静静的仅仅只属于自己!
从城市到乡村,又从乡村到城市,已是漂泊得很累很累了。很想要一个归宿,然而归宿却不知在何方。
夜深时分,一个人便会想起老家门前的那棵苦楝树,歪歪的树杈上长出很大一个树榴,左旋右绕的,象是背负一个世纪的苦役。苦楝树那时便是我的乐土。春来了,树上榆钱般的树叶深深浅浅的绿着,不久便会开出一树淡紫淡紫的细细碎碎的花,与稻田里地毯般的草粒花极似。每到繁花似锦时刻,我会哧溜哧溜的爬上树,一眨眼功会采下一大把,把它装在灌了水的墨水瓶里放在灶台上——因为姐姐与妹妹挺喜欢。 烟熏火燎的家里因了这苦楝花便有了一缕春意;夏日炎热,这苦楝树自然成了一大帮孩子的躲荫避暑的最好处所,平常做木枪、木剑、弹弓、竹炮与各种游乐都是在这树下完成的;秋日苦楝树结果了,圆溜溜黄灿灿的果实便是玩打仗最好的子弹。天晴时分,用稻草搓成草绳,绳上系上一块木板,然后往苦楝树树杈上一挂,便是秋千了,秋千荡起来,整个小村便在笑声中贫穷的快乐着。
后来一天夜里电闪雷鸣,苦命的苦楝树却被雷劈成了两半,邻家三佬放牛时又将一头大水牯系在树上,结果水牯发春,连树带绳哞哞而去,随了一头母水牯腾跃欢悦。瘦弱的苦楝树从此结束了它生命的历史——没有能够等到我外出求学的那个冬天。
苦楝树是奶奶在母亲生下我的那年种下的,与我同岁。苦楝树长了十五年,它完成了陪伴我的使命,便悲悲壮壮的走了。而我的生命不折不扣的却打上了苦楝树那一份未尽的“苦”的烙印——打小就喜欢吃苦瓜、苦麻菜、麻阳苦、苦鱼、苦荞粑等,也喜欢将苦作为一种经历作为一种别样的快乐去经营。从小到大,砍柴拾粪、放牛牧羊、犁田耙地、打谷插秧、烧砖做瓦、烧灰烧炭,做小泥工,学做木匠、圆桶匠、锯匠、篾匠,给这些师傅们当下手,林林总总的酸甜苦辣尝来尝去只留下冥冥的对天晴阳光的渴望。后来母亲卖掉出嫁时陪嫁的整套苗家银饰开始送我们读书,我也因为一方面是每天的饥饿一方面是读书的用功而致全身浮肿,变成了真正的“黄肿人”,最后的结果是——终于跳出了“农门”,算是给父母露了脸争了光。后来的日子便是重复着他人走过的路——结婚生子,淹没在油盐柴米之中。然后便是做着教师与记者的双栖,游走在城市与乡村之间。
点燃一支烟,燃尽所有的回想——因为人并不能生活在回想之中。夜静静的,黑暗紧紧包裹着周遭的一切,没有星,没有月也没有昏烛的光。夜的黑深不见底。我忽然怀疑起多年来东拼西搏的意义,种种的困顿与不如人意使人不由得有些潸然。许多的日子,人总是在为亲人活着、为家庭活着、为他人活着、为工作与事业活着,为责任与义务活着,而为自己活着的时刻却是少之又少。或许我应该作一种新的抉择,寻找一个新的起点,确立一个新的方向,将血淋淋的脸庞在黑暗中洗净,将许多的负荷放下,将许多的疾患抛劫,将发霉的日子让白水河冲刷洗涤后再好好的在阳光下晾晒,让每一个日子重新蘸满逆风的花香,让思想的花朵在时间的长枝上婆娑摇曳。
我一直在想:有些夜晚,真的得静静的仅仅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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