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女人的爱情

我的外婆上个月去世了，享年八十岁。依这儿的风俗，老人八十寿星西掠，该当喜事来办。因此，虽然从小外婆就喜欢我这个“聪明伶俐”的大头外甥，但我也并不太悲痛。只是外婆的爱情故事感动了我，使我收拾起多年不用的懒笔头，又想写点东西，算是对外婆的纪念吧。

我的外婆中年的时候，在城里纱厂做工，外公在农村当小干部，外婆家可以说是村子里人人羡慕的家庭。可是我的外公“犯了贱”，与一个同乡女人好上了，外婆没有多少文化，说他们是“轧姘头”。那个时代，这是对“道德败坏”的男女的专用名词!现在就文明多了，叫“婚外恋”了。

从我懂事开始，就没见过外婆有过什么好脸色给外公看。每次跟母亲去外婆家，一大桌人吃饭，外公总是一个人胡乱地夹了点菜，默默地在桌下小板凳上吃饭，吃完饭，见不得人似地挑了两个大粪桶下田去了。那时候，外公已经因为“生活腐化”被迫离开了大队文书之类的职位。他们生育有四男三女，实际上靠外婆的工资勉强维持。一个“轧姘头”的农民老公要维持一个家庭，只好低三下四地度日子。子女亲戚，惭惭地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无论是经济还是道德上外婆都是绝对的权威。母亲曾经同情和可怜她父亲，与外婆吵过架，所以很不讨外婆喜欢，上娘家经常要坐冷板凳。听母亲说，外婆四十岁左右乳房动了手术，曾经与外公分床而睡，外公没经受住考验，与大队的女会计好上了，从此再也没能上过外婆的床。外婆说过：我为他生育了七个子女，好好的乳房都给啃烂了，那个没良心的“活七煞”，还是人吗？简直是禽兽!怎么还能给他人的待遇？我的母亲还为外公说话，可见也是个没有良心的人。有了我母亲作榜样，从此子女们对外婆百依百顺，谁对外公不好，谁就能在外婆那儿讨欢喜，我的二姨出嫁时就比我母亲的嫁妆多了一个铜脚炉。

小时候，外公在我的眼里是个怪物，因为他不大说话，而且很早就是一头白发。大了之后，因为我念书聪明，外公只是对我憨憨地笑，依然不太说话，即使说也不会超过三句，而且都非常简短。上大学时，一次偶然的机会与外公独处，外公意外地嘱咐了我七八句话。现在回想起来，句句都是格言，其中一句是，“当心坏人和女人”。这话我好像在别处也见过，是一个“名人”说的。

外公是有点文化的，文凭相当于高中，那个时代已经是公认的秀才了。一头白发下面，是一张轮廓分明帅气的脸。如今我也快四十了，但我敢肯定，那时的他比我帅。

五六年前的春节，我照例跟母亲去拜年，发现外公在子女的要求下终于可以上桌子吃饭了。但一开口说话，就会被我外婆呛回去。只有外婆不在的时候，才与子女们说说话，但话依然不多。虽然上桌按农村的规矩他朝南坐，子女也理解和谅解了他，但是大家习惯性的看外婆的脸色行事，也不太搭理他。外婆的权威依然在，怕得罪了她，使老太太不高兴。

去年外婆中风了，今年春节过后又一次病重，一直住院到过世。

夏末的一天，我去医院看望外婆，她已经不能下床了，但对病痛非常坚强。我把她干枯的手放在我掌心说，外婆啊，小时候去你家玩，你总是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煮给我吃，多疼我啊!外婆老泪涟涟地说，我有三个外甥，哪个不疼啊! 医生是我的同学，他说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是痛，手术后从不呻吟，真是少见。但她经常埋怨子女，说什么久病无孝子，子女都没良心，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之类的话。

不会吧？我回家问母亲。母亲说，子女对老太太都很孝，光为她看病就花了几万元。只是她要求太高，要七个子女一星期每人一天轮流日夜陪护她。不来陪的，送去的营养品全部丢出门外。可是子女有的开厂，有的忙着带孙辈，再说他们年纪也不小了，哪有那么多精力和体力啊？子女请的保姆她一概不要，连儿媳妇也不要! 还讲理吗？外婆说我养了你们十几年，一个人拖大七个人，你们七个人轮流陪我一个快死的人，也就一二年，都不行啊？

那怎么办？我问。母亲说，难为老外公了，是他一直在服侍外婆。如今只有你外公才是大好人! 我以为我的耳朵听错了，不可能吧？

母亲说：自从子女被她“看穿”之后，一直是老外公在服侍她，开始是不接受，后来不知怎么两人好得不得了! 请的保姆都不能近身。上次外公累得生病在家(由于我老外公一直务农不辍，八十岁还下地，身体一直非常硬朗)，一天没有去医院，外婆居然哭了! 隔了一天去，外婆竟要外公坐在病床上，抱她在怀里，时间达一个多小时! 后来是天天要外公搂着才能入睡。小护士告诉我母亲，老太太还向老头撒娇呢，嘻嘻嘻。

那天我回城时，正好在路上碰见老外公去医院，瘦瘦的，背有点驼了，看见我一脸慈祥的笑。我说，我送给外婆的营养品，你一定也要吃啊，你这么大岁数了，自己的身体也要保重! 他淡淡地说：你外婆都不行了，我也快了，死和活对我来说都一样。现在是太平盛世，你们年轻人可要好好地活着啊。

我的眼睛涩涩的。。。

上月的一天，母亲来电说外婆去世了。我的心突然很内疚。最近我一直想专程回家看望病重的外婆，但是忙啊! 可说实在的，忙也是一个借口，再忙一天时间也是抽得出的吧！不知怎么竟没有付诸行动！内心想也许外婆不会这么快就走吧，那么坚强的一个女人!

丧事办得很隆重，重孙辈的都有十几人了，亲威都说老太太好福气呵!

入殓之后，大家都在用硬饭。八十岁是长寿，按风俗丧事当喜事办。子女孙辈，亲亲戚戚，邻居朋友，大家都说说笑笑，讨论晚上的节目，看不到有很大的悲苦。我看母亲不在，一直找到灵堂，那儿安放着我外婆的灵柩，旁边铺的是供孝男孝女们“陪夜”用的干净的稻草。我竟看见我外公独自一人与灵柩平行地躺在那儿，身子有点蜷缩，白头发下面红红的眼睛直盯盯地望着棺材，看上去真的很老很老了。这一幕是我一生也忘不了的。我母亲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抹着眼泪。

后来母亲对我说，她本想去劝外公吃点东西，外公不肯。说是这儿不能缺人的，外婆会冷清的。母亲问道：外婆对你这样，你还服侍她，守着她，你现在还恨她吗？外公说：她生了七个儿女不容易啊! 我吃了她四十年官司，能不恨她吗？现在她死了，我怎么能恨一个死人呢？

母亲告诉我，外婆死前对外公说：我一生最对不起的是你啊，老头子! 我不躺在床上时，骂了你四十年，你一句都没还口，不是你说不过我打不过我啊；我躺在床上时，你服侍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比子女对我还好。你犯了一时糊涂，我可是犯了一世糊涂啊! 老天有眼，你不嫌弃的话，来世报答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