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拾尘（五）        雪色长城

去年十一月间在北京参加中国教育信息化建设与发展论坛活动，住在丰台区的京丰宾馆。北方的朔风很是干躁，打在脸上生生的颇有些寒意。主会场与住地离得很近，连续几天穿梭在会场与住地之间，只潜心翻阅着各类学术资料，参与各种论坛讨论。宾馆的暖气将人温得慵慵的，推窗看看灰蒙蒙的天，所有的风物所有的喧嚣都在灰灰的淡远之中。窗外的寒凉肆虐的从窗口钻进来，人冷不禁就会打上一个寒颤。将蜷缩的头颅干脆凛凛的耸出，心想冷就冷吧，要是再飘飘洒洒的下场雪反而会更好，大可以领略一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美。

入夜，霜风渐紧。一人悄然出门于户外走了走，四围各色的霓虹灯闪烁招摇。仰望被灯光映得斑斑驳驳的天空，倏忽便有凉津津的雪粒扑入我的脖颈，果真是下雪了——北国粗犷浪烈的雪，它显然有别于江南雪的轻盈、灵秀和沉静。静立于夜空，独享这塞北雪的凛冽与不羁，我竟有一种莫名的慰贴与欢欣——明天一定得去长城看看雪域中的雄关漫道了。

晨起，雪已是浅浅的铺了一地，停车场旁边的雪松上软软的似披了一床晶然的棉被，松针串起一簇簇雪花，毛茸茸的，朔风过处，簌簌的飞花溅玉一般，枝条晃晃的便露出些本色来。远处的房顶也是一片晶晶的白。人们穿上羽绒服或是长呢大衣，戴上厚厚的围巾与手套小心翼翼的走在忽然显得开阔与净坦的道路上，呵着气素着脸，各自忙着自己最要紧的事。

我独自乘上一辆开往居庸关的中巴车去看一看雪色中的长城。车行一个多小时，便到了居庸关长城脚下。虽是雪天，登长城的人依旧不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抖出意气昂扬的精神。山脚下的雪已被游人踩得七零八落，只在游人足迹罕至的地方尚有软软的白白的雪在酣睡着。不一会儿阳光奋力的从山头上拱出来，有丝丝缕缕的光映照在连绵的苍山大岭上，雄浑、巍然、浩远。雪域中的居庸关没有了“雄关积翠倚苕荛，碧树经霜叶未凋”与“重关深锁白云收，天际诸峰黛色流”的色彩感，但巍白的雄风却是更显遒劲，一座座屏藩要塞，烽台烟墩全在素白中苍凉，逶迤翻腾的幽燕群山确似“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城墙在山岭上蜿延，墙垛上的青砖在风剥雨蚀中显得苍桑与凄凉。垛顶上有着厚厚的积雪，我顺手抓了一把，想把积雪捏成个雪团，没想雪却是硬的，如同这长城内外嶙峋而坚硬的石头一样，丝毫也没有了粘性。雪在阳光下透着光泽，仿佛要见证历史的阴睛。从好汉坡一级级的往上爬，坡很陡，人俯成一张弯弓，双目瞅着脚尖与阶石，阶石已被岁月与步履磨蚀得坑坑洼洼，有被双脚踩溶了的细细雪水顺着石阶往下淌着，我忽然感觉自己不是在登长城而是在踩着一轮沉睡的历史，那淌着的也不是雪水而是金戈铁马后的血水，每一垛墙每一块砖都深埋着一段凄风苦雨的历史。

立于好汉碑前，极目四眺，雪色中依旧乱石纵横，野草丛生。长城在雪色中虎踞龙盘，显出历史的星空下秦皇一统中原的泱泱大气，也仿佛看到一代又一代王朝背影在烽烟四起，战火弥漫的刀光剑影中渐行渐远。每一块砖每一摞土都浸透出血腥与眼泪，在一次又一次的争战杀伐中埋葬着一个又一个凄怨的灵魂。从战国时的秦国、赵国、燕国开始到明朝末年对长城大规模的修葺，长城作为历朝历代中原农耕民族对付北方游牧民族的手段，不知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沿线埋下了多少热血男儿的尸骨，但长城又何尝达到了统治者永固社稷的初衷？秦皇之后匈奴越过长城肆掠河套地区，明朝末年清兵出入长城如入无人之境，吴三桂“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开门揖盗引清入关，多尔衮的铁骑，不是蜂拥而来席卷中原么？兵荒马乱中又有多少个孟姜女寻夫哭倒长城，致使处处断壁残垣，凄绝天下的故事？汉以来一直把长城作为“天之所以限胡汉”的界线，把“天下”限于长城之内；限天下，何尝又不是限自己？历史上修筑长城次数最多、工程量最大、质量最高的明朝，也不正是对西北和北方最为保守、最无作为的王朝么？

回风舞雪，天寒地冻。雪色的长城似在默默的沉思与醒悟。社稷江山难道就只能是靠这些石头砖块去守护么？ 倘若没有了长城，江山社稷的防线又在哪里？康熙曾言：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亦常修理，其时岂无边患？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能当。可见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

有形的长城无论是如何的高大巍峨坚固终究会在岁月的风雨中坍塌，而只有修筑好“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一修德安民的“长城”才会固若金汤，坚不可摧。

阳光虽然若有若无的普照着，但霜风却是愈猛愈硬愈烈，很快汗湿了的头发也似结了冰一般，刚爬上来时满额涔涔的汗珠子一忽儿就云散在流风余韵之中，全身瑟瑟的有些凉颤起来，面对古老的长城，我除了慷慨悲歌的肃穆与庄严外，我不知还能说什么,我只想说：没有什么会比心中的长城更重要！ 没有什么会比心中的长城更坚固！每个人筑好心中的长城，那么你就是最强大的，你所属的这个民族就是最强大的，这个民族所属的国家就是最强大的！

下得山来，再次回望亘古千年的长城，万壑烟岚霜雨后，千峰苍素夕阳中，长城在雪色中更加峻伟、雄浑、高穆，而我心中的长城也正在这雪色中潜滋暗长，开始逶迤连绵了。

                       长河拾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