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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 远 ----感伤时代之烟若红尘 文/莲的掌心 (一) 雨,很大的雨。好象是天被戳漏了一个大大的洞。所有的雨水就顺着那个窟窿往下倒了下来。天呈烟灰色,阴得吓人,雨是那样的大,大的让人看不清楚前面的路,对面又是些什么?是前途还是将来,可是将来在哪里?前程又在何方?没人知道,也没人可以告诉他。 梅子青,走在路上,他所有的衣服都湿透了,浑身已经没有干的地方,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那种宿醉的感觉真得是很好,在宿醉中忘却,在忘却中宿醉。他不知道他该走向哪里?该往哪个地方去。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只是与雨水混在一起,他不知道哪是天上的雨哪是脸上的泪,就象他不知道到他今天将去何方? 刚才从深深地巷陌的小酒馆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再也没有可能见不到他的千羽了。一生的记忆只能留在这深深的雨巷里了。 他不知道该走向哪里,跌跌撞撞,走在路上,他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好象所有的一切在他当年走出宏村那条青石的小巷的时候,他的耳里就不能再装进别的声音,只有她的声音她的眼神留在了他的记忆里。可是如今,从今天起,所有的日子就会只剩下那时的记忆了? 他走在雨里,所有的雨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有些轻轻的痛楚。可是他不想躲开,一点也不想回避。他只想着无论如果一定要把与她的所有的记忆全部记下来,一点点地用线串起来,锁进自己心的最深处,用以做为一生的回忆。一次次的回想一次次的记忆,因为子青知道,他知道这以后,他们将永远不会相见了。 想到今天就是他与她永生的绝别,他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述当时的情绪。男人哭泣是一件让自己也不能原谅的事情,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地一个人躲进夜雨中把泪放到如注的雨水中,就试图想把它们的快乐与哀叹都洗得干干净净。 漫千羽,漫千羽,我对你说过,要你成为我的女人,而明天抬进我府上的红花轿里却坐着别的女人。我该怎样才能得到你和我自己的谅解?一个深爱着她的男人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难道上苍安排我们相见,只是为了我们只把对方的名字记忆? (二) 他与千羽认识已经有些年头了,那年,记得那年,当子青还是翩翩少年的时候,他背着一只大大的行囊,他对他的父母讲,“我得出去一趟。”母亲问他,“学校放假了,也不好好呆在家里,现在外面乱得很,你又要跑去哪里?”“我与同学有安排”。那时的子青,每当面对他的父母时,总是极有自己的主张,不象那个落泊消极的时代的很多的人固定的思维。子青,在那时,总以为自己是完全能够做得了自己主,自由是属于他自己的。 他并没有真的去与朋友有什么安排,他只是想一个人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能象一只鸟一样长出一对翅膀,自由自在地畅快地飞。那种飞的状态,是轻舞飞扬般飘渺着“飞”的感觉。他想着想着会淡淡地笑出声来。只是“飞”的形式现在以一种“走”的姿态出现。走,从一个地方走向另一个地方。走,从家里走到山上,从山上走到水中。走,走到一个并没有目的的地方去,清清淡淡地感受他内心里渴望拥有的东西。可那东西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他就是想着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能够认真快乐地去走。 路上真的很乱,在那个动荡的时代,不平静的因素太多太多,子青没有成为同学们眼里的进步份子,他们曾试图想改变子青的观念,他们对子青说,革命与责任。而子青总是默默地呆在一个角落,他知道他们讲的东西,对他来讲象一团空白的东西,他想那些也许是将来或以后或根本就是与他无关的事情,他只是想静静地画画,静静地置身度外,做一个与现实无关的人。那种年少时的单纯与固执,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后,子青仍然把它们做为自己这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光。 要去的地方,没有人认识他,他这样一只自由的鸟,可以自在地张开双翅做自由的飞翔,而不必象守在家人、朋友或者认识他的人面前,把自己端在手上,听着别人评品的世俗的声音。对于这样一份自由的感觉,子青把它们当做自己的一种生存的状态。而那些在自然中流淌的声音不管它们来自何方,有着什么样的姿态和模样,他都把他们当做是自然与自己一次次对话,所以每次一个人的行走,他都会走得是那样的安定与沉着。 这次也一样,目的地,是没有方向的。没有目的地的他在火车站票台上买了当次火车全程的票。他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火车票,修长挺拔的他走在人群中有些引人注目。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形色勿忙,每个人都要去哪里呢?是不是还有人与他一样,只是买一张票,却不知道该走向何方?那种没有归宿感的恍惚使他在人群中看上去是那样的孤寂。哪里觉得该停的时候,就在哪里下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找到那种安定与平和的心情。他一直希望自己是只侯鸟,总能够找到飞翔的方向。 登上了人群杂乱的火车,里面密密麻麻地塞了许多的人和东西。形形色色的人汇集在一块,浓浓的烟雾、腻腻的汗味、尖叫着孩子的哭闹声、吆喝着的叫卖声,小小的车箱里象一锅炒得发烫的大杂烩。梅子青在繁闹中怀着一份安定的心情去看这所有的风景,竟也生出几分悲哀的心态来。入世与出世,远离与亲近,放在人性的面前有时也会生出几许的苍白来。 一群当兵的,穿得破破烂烂的,却一个个一付家国仇恨,自视高傲的样子,子青从心里最看不起这样的人,可是他压根没想到几年后,他也会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好笑吧,可能这也是人生的一种定数吧。 火车开到皖南的一个小镇,忽然停了下来,除了那些破破烂烂的所谓当兵的,所有的人都让架着枪的兵们从火车下赶了下来,告知部队无条件征用。子青扛着他的简单的行囊,很安然的混在闹闹嚷嚷的人流中,顺着笔直的铁道一直往前走。反正他就是做着一种没有目的性地走的过程。他不用知道前方是通向哪里,又将转向何方?需要他做得就是不停脚步地往前走。高大消瘦的个子在黄昏的照耀下,有些孤单有些纤长,但并不落漠,因为在他的脚步里你看不到迷失的影子,他只是走着,向前沉稳而坚定地走着。在那个黄昏,光亮的铁道上拖着他的影子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他走不动了,他顺着一盏灯光就那样找了过去。 (三) 他好象已经不记得为什么恰好就会去敲开这一扇门,为什么恰好就有那么一扇窗亮着那豆苗一样的灯光。他只是记得他从铁道上摸黑走了下来,他好象走进了一个村子,好象又走过一个半圆的湖,好象有许多黑黑高高的屋子一间紧靠着一间。可能是因为太晚了,又没有月亮,连星星也看不到,整个村子,仿佛只有那一间窗户还亮着灯光,光线虽然很暗很暗,但在无光的世界里却显得那样的光亮。 子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敲了那门。第一次,没有反映。他又敲了第二次,灯灭了。可他还是没有甘心,因为他不甘心连这最后一盏灯也灭了,他对自己说,再试一次,只一次。他举起手在厚厚地木板门上叩了几下,正在他要放弃转身走开的时候,灯亮了,一闪一闪摇曳在夜色恍惚亮着的灯光,升起一种温暖的情绪一下子感染了子青。他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从院落里传来。那细细的足音敲打着青石板,发出一种细微清脆的声响。在无声的夜里,一点点安静的声音也会显得特别的惊心。就象“梅破惊心”四个字,只有放在夜里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让你憷立而心动的声音。这样的足音,让梅子青很快地记住了,他对自己说不管这足音后面站着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都要把这样的足音记住的。 “你是谁?”一个细细轻轻的女子的声音从深深的、厚厚的木板门后面传了过来。“路过,借宿的”他不自觉地连说了两遍。然后他听到门闩被推动时发出的晃动的声音,接着“吱嘎”的一声,门从两面打开了。一个女子、十七八岁的光景,小小的个子,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一身纯白的中式对襟的小衫,左手拎着一只红色的灯笼,右手轻抚着门框,刚好露出莲藕一样的雪白的手腕,在红红的灯笼发出的柔和的光线的照耀下,发出淡淡的透明的光来。 “进来吧,你”她软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又看她伸出细细的手想要去关门。 “这个,我来吧” 子青帮她门闩上好,两只手很自然地交替着擦了擦掌面,象一把拂尘一样轻轻的掸过。这样习惯了的动作与自己的影子一样,贴在身上后就跑不掉了。就象后来漫千羽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种习惯后,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在他心里眼里也再也磨灭不掉了。 他跟在她的身后,穿过一个种着很多树和草的小小的院落,她的影子压在他的脚背上,还隐隐闻到她身上发出的淡淡的槐花一样的香味。他们都没有说话,她细碎的足音敲在青石板的路上让他有一种慰然的感动。 转过一间四周装着雕花木框小窗的过厅,他跟着她来到了一个很宽敞的房间,想想这是客厅了。 “你在这里等着吧”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她已经转身从客厅的另一道门出去了。 屋子里点着一盏小小的灯,不是很亮却让人觉得很温暖。透过这昏黄的灯光,他把这屋子草草的从左到右的看了一遍。朱红色的雕花小窗,旧旧的红木的家俱,陈陈的厚重的烟紫色的窗帘从高处落下来,一直拖到地上,给这古旧的房间里带出些洋派的味道。屋子的当中挂着两幅梅与竹的竖幅的国画,散发着儒雅的气息。熏香炉里燃着檀香,把整个房间熏得悠香悠香的。几案上摆着一只青色的瓷瓶,昏黄的灯光下,发出莹莹的青色的光。他立在那里,眼睛直直地望着那只瓶,她什么时候出来的也没发现。 “那是我家祖上留下来的,据说是宋朝龙泉窖的” “我知道,它的名字叫梅子青。是宋瓷中最珍贵也是最美丽的一种。它胎质灰白,釉质莹润,色如青梅,其色调可与翡翠媲美。它的烧成温度比粉青釉高,釉的玻璃化程度也高。釉曾微微透明,器面光泽度较强。” “你也知道啊,”她大大的眼睛在夜里忽亮忽亮地闪。 “我还有一件事对你说,我姓梅,恰巧叫梅子青。” “你骗人的”她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一种安静的笑淡雅地挂在她脸上。她不是个精致的女子,却有着一种让人一眼见了就会动容和心疼的美丽。圆圆鼓鼓的腮帮子,同样圆圆大大的深黑眼睛,短短的圆圆的鼻子,薄薄的淡红的嘴唇向上微微地翘着。头发长长的结了两只小马尾一样的小辫放在胸前。因为刚跑下楼的缘故胸脯一起一伏的,他好象能够感觉到她心脏跳动的声音,真是一种奇怪的念头。 “家里只你一个人?” “父母亲到姥爷家去了,张妈我也让她回家去看看,这些天就我一个人。” “你怕吗?一个人?” “不怕?但是……有时也会有一点点“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浅浅地半低着头,好象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在说话,没有抬头看着他。子青觉得这莲花一般的天然的娇羞是城里的女生没有的东西。 后来子青回想起来,生命中那些感动与伤感是不能够遗忘掉的,哪怕有时只是不经意一次回眸和一次低回。就好象在如水的月色下,除了蝉鸣的声响,还有清荷滴泪的清响。那些在静穆中最纯美的样子都会一点点存储起来,慢慢变老变旧变成自己身上的一块烙印。 她拎着那只小小的红灯笼又穿过一个过厅,她小小的身影仍然压在他的脚面上,转到一个小小阁楼,他跟着她一步步爬上那个旧木板铺的楼梯,他的脚踏在木板上咚咚地响,而她的足音就象一只猫一样,已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打开一间房门,说道:“你就住这里吧” “谢谢!能……能问问你叫什么吗?” “千羽,漫千羽” 漫千羽,漫千羽,他默默在心里念了好几遍,睡梦中也仿佛是枕着这样的名字入眠。 (四) 梅子青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起身站到窗户前,推开雕花的窗,整个淡烟色的天宇全浸泡到了他的眼前,一弯斗月形的池塘散发着韵人的蕴味,白墙黑瓦掩印在流动的云彩中间。一瞬间,他真的被愣在了那里。因为昨晚是摸黑走进这村子的,所以当一团黑乎乎的隐影突然被亮亮堂堂地打开后,一种在兴奋中滞息的快乐与感动象烟尘一样迷漫在他眼前。没想到眼前这个地方有着别样的美丽,就好象是他梦中一次次追逐的家园。 他从窗户低头看下去,那个叫漫千羽的女孩子正站在庭院的花丛里,粉蓝的短衫衣服,黑黑的头发如瀑的披在她的身后。她正在修整打理院子里的那些初放的雏菊。初秋的风吹起她的长发,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象罩着一层淡淡桔红色的色彩。梅子青倚在窗口,呆呆地望着这样的一份安宁的状态,感到一种极平和的感动。 “嘿,你好!”他站在了她的面前。“昨晚谢谢你,要不我还不知道会流浪到什么地方呢?” “没事的” “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昨天莽莽壮壮跑到这里,还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呢?” “安徽的宏村啊,我们的家园” 千羽带着他走进了宏村,她还是走在前面,小小的个子的影子掩映在阳光下他高高的个子里。他跟着一个女孩子又开始了他走的形态,而这些是他以前从没有经历过的。 这是一个中国画里的乡村,背倚黄山余脉,云蒸雾蔚,白墙黑瓦,粉墙青瓦,鳞次栉比的宋代就起建的古民居群,平滑似镜的月沼和碧波荡漾的南湖,雷岗上的参天古木、民居庭院中的百年牡丹与探过墙头的青藤石木,将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融为一体,恰似山水长卷,构成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 “我喜欢这里,在我几岁的时候,父母就带着我搬到了这里。听老人们说,宏村是依据仿生学建造的,是一个具有独特造型的牛型村落----山为牛头树为角,桥为四蹄屋为身。” “来,你跟我来”她的脸微微的泛着粉红的光泽,她的手自然地拉着他的手,一起穿过宏村的青石板的幽深的巷陌,一起走在轻飞慢舞的连尘埃也清爽的清晨。 “这精雕细镂是承志堂、飞金重彩的是敬修堂、气度恢宏的是东贤堂、森严肃穆的是叙仁祠堂、古朴宽敞的是南湖书院,我父亲平常就在那里教学生的……” 在那一刻,子青只是静静地跟着她,时不时把她的小手拽在自己的手中,从她冰冰凉凉的皮肤中体会着一种久违的安宁和平静的幸福。他喜欢这种肤若冰冽的女人。那一刻,他知道,这个叫漫千羽的女人,就是他梦里想象过许多次的那个女人了。 村西北一溪凿圳绕屋过户,九曲十弯的水渠,聚村中天然泉水汇合蓄成一口斗月形的池塘,形如牛肠和牛胃,这就是月沼。水渠最后注入村南的湖泊,鹆称牛肚的就是南湖。 在南湖的桥头,她与他并排着靠在桥梁上,看着黄昏下美丽的平湖扬起一阵阵的涟漪,象一层层细碎的线一样丝丝的波动,有时会画开一条条线立在湖的中央。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黄昏下南湖的模样,安祥而平和。 接下来的日子里,千羽与子青静静地相处着,他们的身影和笑声留在宏村一寸寸的角落。村里的人好象都记住了这个高个子的俊朗的男子。他听着邻居家的阿婶对千羽说“你这小丫头,当心你爹回来教训你”,而千羽总是平静地浅浅地笑着,摆摆头还是牵着子青的手在巷陌与苍翠中跑。在那个保持着在尘世间已经快要消失的古朴的乡村,在那个随处都可以找到的非常独特的文化遗存的村子里,他与她牵手了。 (五) 月下的月沼有着最神奇的美丽,婉约一个含羞的少女在月下静静地述说着自己的心事。虽然还是初秋,但有些树叶已经随着微风一阵阵的在空中飞舞,千羽拾起一枚有些泛黄的树叶一个人走上月沼的那座老老的石桥,她的身影随远随行,而身后的那条桥径却越拉越长,就象热恋中情人的情话一样没有尽头。风扬起她凌空飘舞着的长发和着那些在空中飞舞着的飘浮着的落叶,就象她的名字,漫千羽。静静的夜里,千羽透明地站在如水一样游动的月色里,单薄而细弱。在微凉的夜里,她瑟瑟地抖动了一下。 子青远远地望着她,心里感到隐隐地痛。他悄悄地走到她的身边,毫无征兆地伸出他的双手,轻轻环在她的纤细的腰际。千羽闭着眼睛,扬起下巴,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闻着他身上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气味。她的心呯呯地乱跳,脸渐渐红了,有发烫的感觉,脑袋隐隐地有一阵快要眩晕过去的感觉。她好象要跌到在这眩晕的触动中,她斜靠在他的身上,感到他抱着她的手臂一寸寸地紧了,他大大的手有些颤动,在她的腰上苏苏地滑动。他的手象在探索着什么,渐渐地,象伸入了她的灵魂中去。她的头靠着他的起伏的心脏的位置,听着它在里面一遍遍地说:千羽,千羽。 后来她在记忆中一直不能忘掉一幕就是他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从背后的拥抱开始的。在那个静翌又让他们有些失控的疯狂的夜里,他们紧紧相拥。子青抱起了千羽,把她放坐在桥墩上,他的眼睛与她的眼睛第一次离得那样的近,那样可以完整地看清楚对方,即使是隔着如水的月光。他死死地盯着她,象要把她整个人全看进、装到他心里去。她的腿半翘起,两只细柔的小脚微微地晃动着,轻轻地磨擦在他的大腿间。他把头埋进她长长的发羽间,他张开嘴轻轻咬了咬她左边的耳朵,他听到她发出一声软软的呻吟声。 “子青,耳朵,耳朵” 许多年过去后,子青每当站在有月亮的夜里,耳边总会响起千羽这句喃喃的耳语。每次听到总会从心尖一直痛到心根处。那种已乎要窒息的痛疼却是他一直要努力喝护的,他总对自己说,不能忘了这些的痛楚,永远不能忘掉。 闭着眼睛他找着她的唇,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吻这月光下圣洁得透明的女人,颤抖的轻缓的绵长的悠远的初吻把双方的距离拉到对方的怀中。 在月沼以后的每个美丽的月夜里,他们甚至有些贪恋着这样的拥抱与这样的甜蜜的吻。他常常就那样斜倚在桥头,用笔细细地画她,画她的每一个姿态,每一个微笑,每一次回眸。 他的假期结束了,她的父母也要回来了,她送他出宏村,她递给他一只小小的信封,对他说,“我们可以忘掉你我自己,却不能够忘掉我们,你知道吗。子青,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知道吗?” 子青,不敢回头,怕他一回头就再走不出她的怀抱,他怕看到她泪从她光洁的脸上落下来。但走到村头,他还是回头了,他看到她的千羽站在南湖旁,飘浮得象一团云。他向着她大声地叫“我会回来的,等着我。” (六) 回到家,回到学校,他一刻也忘却不了对她的思念,那种无声也无息的相思空玄而无助。他觉得这些年东游西荡的无目的地“飞”的状态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他牵挂的方向。那时候,子青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有了目标、有了方向,也有了希望。 他常常翻开千羽递给他的那个小小的信封,里面是她娟细的小楷书写的点绛唇: 风转浮萍,莲心摇瘦月中,凄声懒语,萧瑟打秋风。藤萝缠身,一池寒骨透。藕千孔,暗泪藏丝,且叹岁无双。 父母不知道他一天到晚神不守舍是为了什么,只感觉他这次回来整个人变了。他父母在私下里交流,青儿快二十一了,他与婉珍的婚事怕也可以操办了。 子青并不知道他父母当时的想法,仍一味地单纯地思念着宏村的千羽,每周靠鸿雁传书,传递着彼此的思念和数不清的爱意。 一放假他扛着包就往宏村跑,一路上最不好的风景在他的眼睛里都成了最完美的尤物一般的景致,这是这些年他做的第一次有目的“飞”,使他感到无限的快乐与兴奋。 踏上宏村,在村头就看到千羽穿着一条纯白的裙子翩翩亭立立在风中。远远望去就象一棵守望的树。他的眼泪在没靠近她时已经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他们飞奔着向对方扑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绵长的思念,刻骨的酸楚,在苍翠的后山上,他们听着阵阵松涛声。在如水的月光下,他们并排着平躺在绿葺葺的草地上,望着天上的一颗颗亮闪闪的星星,看着那如钩的下弦月,凉凉的风吹着她雪白的肌肤,他侧着身子,用手抚摸着她小小的耳垂、耳阔、耳窝,他的热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她说,“子青,我冷了” 他紧紧把她搂进了怀里,他说:“千羽,让我抱紧你,一生一世。” 他们翻滚在草地上,一切是那么的美丽而单纯,他说:“我要你,我要你做我的女人。” 阵阵的松渀声和着他们起伏的海浪声潮起潮落,身体好象枕着海潮,从浪谷推到浪峰,他们淋漓尽致地纠缠在了一起。他觉得好象从脚底燃起一团火,从足心一直向上窜到了头顶,头脑处突然一片空白,玄晕的失血一样的快感颤抖着他内心的狂热和惊喜。她微微酡红的脸颊上堆满了羞涩与安祥的温情,她倒在他的怀里,她说,“子青,我是你的了,知道吗,我是你的了。” 他握着千羽的手对她说:“千羽,我回去就让母亲找人到你家提亲,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他把一对烟紫色的水晶耳坠带在千羽的耳垂上,“让它陪着你,千羽,相信我,我们会在一起的。” 送他走的那个黄昏,在村口那棵大大的榕树下,子青背着包立在那里,却舍不得迈出那条腿。他背朝着她说:“我要走了,千羽”。她没有回答,却突然从背后紧紧地抱着他,把脸贴在他宽阔而结实的背上,无声地抽泣着,泪水很快湿透了他的衣衫,冰凉地渗进他的身体里。僵硬的身子让她的泪水泡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小小的她,藏在他的胸膛里,已乎要忘掉了该如何呼吸。那样让人窒息的痉挛的情结使她更加无法言语。直到他走远,消逝在茫茫地夜色里,千羽才无助地对着苍茫的夜穹在心里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会听到吗?他能够听到吗?他肯定能够听见吗?他会不会象尘埃一样消逝到空中蒸发成一丝丝淡如烟的云了? (七) 没想到,满怀期待和幸福走到父母面前的梅子青得到的却是父母亲冷冷的面孔。 “子青,你忘了,你是早就有媒妁之言的,我们已经向婉珍家发了聘礼了,如果不是你假期这样乱跑,我们早想把你们订婚的事情办了的。现在好了,订婚也省了吧,择日子直接把婉珍给我娶进门来” “妈,爸,我不能要她,我有千羽了。” “千羽,她是谁?一个乡下姑娘怎么能进我们这样的家庭。你不用再说了,你不要有妄想了。” “我不会跟她结婚的,我只要千羽。”他发出近乎发狂的声音,让他自己也变得暴虐起来,象只快饿疯的狮子。 可是,没过几天,梅子青才发现他身上所谓的有主见有主张放到封建的世俗面前却那么的不堪一击,好象一只鸡蛋碰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你还来不及挣扎,它就碎了。父母亲动用所有的方式把他软禁了起来,他想法子托家里的佣人给千羽捎去一封信,信上他写道,他在做最顽强的努力,让她一定得等着他回去。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一腔豪情的努力变为一地苍白的独白,没人接受他奋力的挣扎,面对城堡一样坚不可催的可以千年不倒的石头围墙,他感到他的意志与生命在一点点褪化,直到成为一团水,柔软的只能随波而去。 大红的轿子抬了进梅家的头一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整个夜里,梅子青一个躲在巷陌的小洒馆里一瓶一瓶地喝酒,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埋着头一瓶一瓶地往嘴里倒,最后醉倒在雨夜的街头让家里的佣人给找着抬了回来。 欢喜的琐呐、震耳的爆竹在梅家大院里回响。梅、李两家上海滩上显赫的家庭联姻成为了亲家。美丽的李婉珍转眼成为了梅子青梅太太。她深深爱着这个眼睛里装满忧郁的男人,一个最贤慧的太太知道用什么去抓住她爱着男人的心。如果婉珍没那么好,如果婉珍对他也没那些好,子青也许会拼死再做出又一次的挣扎,可每次酒醉归来他仗着酒劲想要对着婉珍说出离开两个字时,看着她的眼睛他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结婚不到一年,抗日战争爆发了,子青带着一种誓死的心态走向了战场,他以为用这样的方式可以逃避自己的困惑与无助。但老天也许早做了安排,他越想放弃的却越不会放弃,整整八年,他在战火中洗礼成为了一个勇敢的军人。挂满勋章的他在有月的夜里却总还是会软弱的暗声哭泣,他嘲笑由于自己的懦弱,欠下了两个女人的情债,让他今世用什么去偿还? 战争结束了,他在回家之前不自觉地登上了去宏村的火车,快十年了,他的千羽还是当年那个如水的女人吗?想着她的喃喃耳语“子青,耳朵,耳朵”。一行清泪还是控制不住地就掉了下来。 宏村,那个掩印在夕阳下白墙黑瓦的梦中天堂仍然是他心里排解不开的痛,一想起就绞心的让他不能呼吸。 (八) 他走过那些他曾经走过无数次的青石小巷,那月沼,那南湖,那粉墙青瓦,那他抱着千羽坐过的桥墩,那他与千羽并躺着数过星星的后山坡的青青草地,那细碎的足音现在在何方? 他又去叩了当年他夜深处叩过的那扇旧旧的黑黑的木板门。当年那个拎着红灯笼的白衣女子好象又亭亭立在了他的面前。 门“吱”一声打开了,里面露出一张陌生而苍老的脸。 “请问,漫老先生在吗?”“漫先生?早死了”“那他家人呢?”“不知道,也许也死了吧” 门砰的一下关上了,子青立在那里,久久不能移动脚步。“千羽,千羽”他心里狠狠地凄然地抽动起来,冰凉冰凉的泪含在眼里,象一层烟雾挡在他眼前。 “你姓梅吧?” 一个穿青衣的老妇人站在他的面前,是当年邻家的阿婶。 “阿婶,是我,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梅子青,你还记得吗?千羽,千羽,她现在好吗?” “千羽,你还记得她啊,她是一个多好的女孩子啊。” “她现在在哪里,你告诉我,阿婶,求你,阿婶” “她等了你那么多年,可怜啊可怜啊。父母死后,为了去还给父母治病的钱,却不得不去给别人做小。” “千羽,她在哪里,在哪里?” “好象是到京城了,不知道了,可怜的女人啊?”她念念叨叨地从他身边走过。 青石的巷陌里落了一地枯黄的树叶,让风一吹漫天的飞舞,就象她的名字:漫千羽。 梅子青,站在当年他们最后一次分别的村头的大榕树下,想起她从背后抱着他的感觉,想起她的泪湿透他衣衫的冰凉的感动,想起她说的,可以忘了自己却不能忘掉我们的话,他傻傻地呆在那里,一任泪海没顶。 那个夜里,他把与千羽一起走过、一起相融的宏村的每一个地方一遍遍走过,把那些细碎的回忆一点点从心底翻出来放到清冷的月光下晒着。耳边一次次响起那首他们守着留声机一起听过的淡淡忧郁的《烟若红尘》,想象着千羽就坐在他的对面跟着他听着一样的歌曲。那种在烟尘中怅然若失的落泊和心痛纠缠着他。在那个缺少誓言和承诺的时代中,他在不经意间把最珍贵的它们给丢弃了。他好象看到他们的誓言在风中哭泣,凄凄凉凉的抛在荒芜的原野上游魂一样飘荡。 (九) 女儿已经快十岁了,儿子也二岁了,孩子围在子青的周围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成长着。婉珍幸福地陶醉在家的温情里,她是一个要得不多的女人。子青对她虽然不冷不热,却是一个极有家庭责任心的男人,不赌不嫖不沾花惹草,给了她一份安定和谐,比她周围的好些姐妹的看似风光无限的家庭来讲,婉珍已经觉得是她最大的幸福和满足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象翻开的书页,只需要你一页页地往后翻,而无须考虑什么别的。那种自然的日子心如止水,心若烟尘。 子青没想到他会再一次遇上千羽。而且是在一次生意场的酒会上。大家都要带夫人出席,婉珍穿了一条墨绿色的旗袍,碧云的长发挽成一只高高的髻,耳畔自然地留着几缕头发。她问:“子青,你说,我带哪只耳坠”。她把一大把耳坠用双手托着。 “子青,耳朵。耳朵” 为什么会想起千羽,多少年了,为什么还会想起她来,子青心里一阵阵痛。他随意地指了一对:“就这个吧”然后匆忙转身,他怕许多年没有再流过的泪让婉珍看到。 “这个啊,颜色与衣服不太协调啊,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喜欢就行了” 子青与朋友们高淡阔论地围坐在上海最繁华的酒店的大餐厅里,那张大大的圆桌可以坐二十人。居中的位置一直留着,子青问身边的朋友:“这是在等谁?” “洪老板,京城过来的大老板,很有背景的,好象是黑白两道都吃得通的人物。” 来了,来了。 这时正门被打开了,一个矮矮胖胖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嘴里叼着一只上等的雪茄,手上那颗钻戒大得直晃眼。他“哈哈”地一路笑着过来,全然一付目中无人的样子。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拍着手。 子青也默然地站了起来,他没有拍手,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香烟,另一只手去掏打火机,打火机没拿稳,“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弯下身去拾起身的一瞬间,他看到一个女人,一个穿着纯白色旗袍的女人象一阵烟一样地从他面前飘过。她的耳垂上挂着一对烟紫色的水晶耳坠,头发挽着一个小小的髻矮矮的贴在后脑处。子青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冷颤。“千羽”他在心里说,他看到她的背影了,那个他无数次跟在她身后去找宏村的角角落落的小小的身影。她转身了,还是那张细瓷的小脸,只是为什么那样的苍白而憔悴,她的肩怎么那么瘦小,好象稍微一使劲就会折断一样。她坐在了圆桌的中央,与子青面对面地坐着。她也看到了子青,她的眼神一瞬的游离后又死灰一样的暗淡了下去。 子青知道他那时无法再看不到别的什么,他只是呆呆地把她盯着,盯着,然后把一杯杯的酒往嘴里倒。婉珍用胳膊去撞他,低声说:“子青,你少喝点,做什么?“子青说不出话来,他怕他一开口就只会叫出”千羽“这两个字。 “来,千羽,给老板们敬酒”那个胖胖的已经喝得有些言语不清的洪大老板大声地叫着千羽的名字。 千羽的名字怎么能让他叫?子青伤感快要崩溃了。 “我不想喝”子青听到她的声音了。 “喝!” “我真得不能喝。”哀怨凄然的声音从繁杂的场所里传出来。 “妈的,你给我喝”他把酒杯狠狠地砸在桌上,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没关系,不必喝了” “喝,你一定得给老子喝” 千羽,那个在夜里让子青温柔喝护在怀里的娇弱的水一样的千羽把酒倒在嘴里。一杯又一杯,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她的眼睛的泪好象马上就要掉下来了,却又让她努力地咽了下去。 “哈,哈,好好”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拿手一把就将她拖在了他的身边的椅子上。子青看到她的千羽没有表情地坐在那里,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为什么,为什么?” 子青,恨自己的懦弱,他为什么就不能冲上去喝护她一次,哪怕一次。他只是望着她一杯杯地喝酒,一杯杯地喝酒。千羽是什么时候离开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婉珍把他搀上车后,他再也忍不住大声地哭了出来。 从此后,他再也没见过千羽。他只会一个人守在夜的尽头暗自发呆,无声无响地抽烟,看着整个房间里飘荡起烟的影子,恍恍惚惚地好象又能看到宏村的家园。 (十) 大约两年后,有一天,邮递寄来一只包裹,包裹单上是他久违的熟悉的娟细的小楷,上面写着“梅子青亲启” 他一个人躲进书房里,双手颤颤微微的打开那个包裹,是那只暗红色的小小木箱,是千羽当年用来装花瓣做香熏干花的。他把手抚在那上面,一遍又一遍,好象怕打开,怕打开里面关着的记忆。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轻轻地启开了盖子,里面用白丝绢裹着一些东西。他轻又轻地小心地打开丝绢,仿佛怕是碰坏他的千羽一样。 白色的丝绢里躺着那对烟紫色的水晶耳坠,还有一只绿色的象榕树一样的小小的瓷瓶。子青打开那瓶子,一缕黑黑的青丝从里面落了下来。好象所有的青丝上都写着两个字“永恒”。另外,还有一只小小的朱红色的旧旧的匣子,子青满脸是泪地推开它,匣子里面是两方闲印,一只上面刻着“梅子青”,一只刻着“漫千羽”,这是当年子青在阁楼暗暗的灯光下一刀一刀刻出来送给千羽的。他的耳边好象又一次听到千羽喃喃而坚定的话“我们可以忘掉你和我自己,可是不能忘记了我们。”他知道他的千羽已经提前到那边等他去了。他失忆般地矗在那里,他一次次对自己说:“如果真有来生,让我好好爱她吧。” 整整三天,子青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不睡,一根根抽烟,在烟雾中他拿起十多年没有再拿过的油画笔,他在烟雾中画宏村,画月沼,画南湖,画白墙黑瓦的记忆,画如水的透明的烟尘一样的他的女人。 他以为是该让他能去找他的千羽的时候,他知道,如果这次再不去,她的千羽又会在上面走失了的。 三天后,他打开书房门的时候,两个孩子跑了进来,他们围在他的身旁,女儿用手搂着他的脖子,儿子爬在他的膝上,婉珍站在门口望着他什么话也没说。他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婉珍向他奔过来,扑倒在他的怀中。 他泪如泉涌,仰着头望着窗外的蓝天与流云。他喃喃地对着天空无声地喊着: 千羽,对不起。 千羽,对不起! 烟尘中,漫千羽的样子一点点在梅子青的眼前散去。永远,永远倒底有多远?站在云端的千羽蓦然回首,看着这个前世欠他,今生还是要继续欠她的男人,还是一脸的不忍与不舍。她仍然说不出一句责备他的话, “如果有来生,你还会等他吗?” “如果再有来生,在漠北的草原,就让我们一起躺在柔和的草地上,抬着仰望碧蓝的天,让我们一块去听马头琴的歌声,一起在夜色里低低的歌唱。如果有来世,我要让他记着一定要好好地牵着我的手,不要再把我弄丢了。” 千羽在烟若红尘中一点点飞去,飘浮不定地在云端处徘徊,她知道她该要上路了。 这就是他与她的生活。哪怕偶尔张望或回头,但也不会停下生活的脚步,因为日子总得过下去。 只是不知道在爱的那条路的尽头,有没有永远,在那爱的尽头,是不是有了风雪还会有阳光?烟若红尘处到底有没有地老天荒?可也许下一世还是会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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