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地自容
——写在10月17日“国际消除贫困日”
这是一个穷困老人的真实经历,老人在倍尝城市边缘生活的冷暖之后,又回到了那块生他养他的贫瘠土地,老人的经历令人感慨,发人深思。
走进山东横山脚下的薛家孟宴村,我们在村支部书记薛美喜的带领下,来到了这位曾流浪济南街头一年、后被泉城民警热心收留救助三载的村民家中。他叫薛俊斗,今年52岁,前几天刚被泉城民警送回家中。印象中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应该是蓬头垢面、疾病缠身的,而此刻我们面前的薛俊斗老人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除了衣服和普通农民穿着一样,稍感陈旧一些外,我无法从他白晰的面庞、淡淡的笑容、明澈的双眼中看出几丝风霜。看来,他在济南享了几年福的说法,不虚。
据薛美喜书记介绍,这薛俊斗父亲是党员,建国前后任村里的民兵连长,很受群众拥戴,后来害下了肺病,六八年就没有了。姑姑曾是建国前的军医,随军途中病故了。说来他们家也是个烈属家庭。可家境一直比较贫困。特别是父母逝世以后,日子更是一天不如一天。薛俊斗的哥哥成家后,他自己一直也没娶起个媳妇,靠在邻居亲戚家帮工干活挣口饭吃。
可这个家庭也实在太穷了。有一年薛俊斗的哥哥超生,被计生部门处罚,整个家底都翻了,只罚出了两块七毛钱。薛俊斗本人也不识几个字,心眼又不多,成日里坐吃山空,胡弄一顿是一顿。住的小石屋里连张床也没有,便在梁上悬两根棍子,用绳子来回一串,晚上便睡在这张吊床上。有一次,薛俊斗看到村里小卖部的点心,怪眼馋的,可是又没有钱买,便趁夜深人静之时潜入小卖部里偷点心,顺手把柜台上的一匹布也拿走了。后来终于让派出所的民警查到了,警棍一击,就全说了。但见他这个穷样,也无可奈何,只好警告了事。薛俊斗回到村中,也不知羞耻,逢人便吆喝:“那东西太厉害了,一碰到身上整个人就跳起来了!”
日子过到这份上,也算是穷途末路了。九五年时,在北京打工的外甥见他可怜,便将他接到北京,带着他在北京跟人搞装修,勉强维持生计。这薛俊斗还是原来那些好吃懒做的习气,发了点工资,买包香烟,拿个易拉灌,弄瓶烧酒,有一分花一分,每月几百元钱,终于一分钱也没有攒下。如是几年,薛俊斗逛了公园,到了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也算是长了见识,开阔了眼界。
说起来,薛俊斗也挺遗憾的:到毛主席纪念堂那会儿,他和外甥一起去的。到那儿后,外甥让他在门前看着行李,他们进去了。他只看到一个当兵的,笔直地站在那门口,还有一群人排起了长队,等着进去观看。他记得有个大胡子的外国人,长得挺象马克思,可在街口一闪,就不见了。后来问他外甥,外甥说那人肯定去坐地铁了。地铁是什么,他没见过。
有一阵子,薛俊斗牙疼腰疼,躺在医院里连挂了几天吊针。外甥看着心疼,对他说:“你干不了这活就别干了,我给你找个地方种菜吧。”之后,薛俊斗被外甥带到市郊区一个废弃的院内,开了半亩多菜地,种了白菜、西红柿、辣椒等各类蔬菜。顺便又栽上了一片草莓,薛俊斗知道,这东西好吃。在薛俊斗的细心照料下,这些菜倒也长势喜人。长起来后,大部分供给了施工队的伙计们,吃不了的一些,薛俊斗便动了心思,不如拉到市场上,也能卖点零用钱花花。
这天早上,薛俊斗起了个大早,装上两大筐菜椒,骑车拉到了十里路外首都机场的一个集市上。刚停下车子,便走过来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要他交上5块钱的管理费。薛俊斗初次上集,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虽然他口袋里倒还有15块钱,但他确实舍不得拿出来。“我,我刚来,一分钱还没卖呢。”对方却不管他这些,抬手拿起他的秤杆子,转身走了,还留下一句话:“到所里交钱。”薛俊斗初来乍到,两眼摸黑,他哪知道这“所”在哪里啊,就一路问去,连走了好几个门口,都锁得严严实实的。等到终于找到了那个所、哆嗦着交给那个凶霸霸的管理员10元钱(据说另5元是罚款)时,已经日薄西山、夜幕降临了。集市上空空荡荡,赶集的人大都散去了,菜椒是卖不成了,薛俊斗这才想到已经是一天水米未进了。便在集头上花八毛钱买了个大梨,一边大口啃着一边蹬车回去了。
菜园的附近有个集市,薛俊斗见远的卖不成,就想到附近的集市上去卖菜。过了几天,他依旧装了两筐菜椒,蹬上车刚走到门口呢,一辆警车呼啸着从对面驶了过来。车上下来两位民警,要查他的身份证、暂住证。薛俊斗到北京前根本不知道这玩艺啊。到北京后搞装修也是整天蹲在屋里,大门不出。尽管听说出门得需要这些东西,但因为路途遥远,回家不便,无法办理,也便渐渐把这事儿放在脑后了,这会儿还真拿不出来。
两位民警见薛俊斗吱吱唔唔,心里也就明白了,二话没说,便把他连同车子、菜椒一起弄到车上了。薛俊斗记得,那时菜园里他刚栽了葱还没扶沟,架上的两架黄瓜还没摘茬呢。
事也凑巧,那会儿唯一可以给薛俊斗证明身份的外甥正赶着回家给母亲上坟,离开北京回山东莒县了,又加上薛俊斗人也木讷,有嘴说不出理来,几天后,薛俊斗便被北京警方收容遣送,撂在了济南车站。
泉城之夜,霓虹似锦,人流如织。站在济南陌生的街头,薛俊斗渐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又不会使用什么现代通讯工具,便彻底与亲人失去了联系。他开始学着行乞于来来往往的旅客路人中间,学着到垃圾箱边拣拾一些塑料瓶、纸箱等东西,拿到废品收购站上,换点钱买个包子填饱肚子。车站院内有几间废弃的房屋,时常会有几个流浪人员在那儿居住着,他便也加入了进去。好在小屋较多,他自己独占一间,有门有锁,也便有了个窝。日子久了,薛俊斗便试着到车站周围的饭馆里,帮着擦擦地板,刷刷盘子,扫扫院落,讨口剩饭吃。那个时候,其他一些流浪人员为了跟他争夺拣拾废品的地盘,动辄对他大打出手,头破血流的事也时有发生,更不用说酒店老板的谩骂,周围群众的冷眼了。日复一日,寒来暑往,薛俊斗真得有些麻木,开始习惯这种流浪的生活了。
命运的转机或许带有几许偶然。在饭店里苦苦劳作却又被吆来喝去的薛俊斗引起了偶尔来饭馆吃饭的一位中年民警的注意。他就是当时办公区位于车站的济南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史建华大队长。史建华慢慢地摸清了这位年近半百的老人的不幸遭遇,强烈的同情心和责任感令这位民警心潮起伏,他决心救助这位不幸的老人。
时值严冬,薛俊斗老人原来的小屋已破败不堪。史建华大队长便把老人带到大队驻地,在大队门前为老人搭起了一间小屋,叫老人住下,并告诉老人,他就是老人的亲人,要老人安心在这里住下去,缺吃少穿的时候找他,找大队的民警。
或许是史建华大队长的率先垂范起到了带动作用,或许是薛俊斗老人不幸的遭遇、朴实的品质赢得了大队民警的同情和好感,或许是大队的每位民警都拥有一颗金子般的拳拳爱民之心,大家纷纷以不同的形式、各种各样的表达照料可怜的老人。
“大爷,你好啊。”老人的小屋刚刚峻工,大队的秘书王宝国就一步踏了进来。
“好,好啊!”老人欣慰地应着。
“大爷,这一百块钱,你先拿着。天冷了,买点炭,生个炉子,做点热饭吃,别冻着!”这暖人的问候让老人泪如泉涌。
自然,王宝国秘书是代表大队民警来表示问候的。在之后的三年里,薛俊斗老人已记不清王宝国秘书有多少次风风火火地来到老人的屋里来。
“大爷,还有钱吗?”
听说老人没钱时,王宝国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来,有时候是几十,有时候是一百,递到老人手里:“拿着,没有的时候便跟我们说。”
日子久了,大队的民警们也摸透了老人的脾气,说话从来就是直来直去,毫不掩饰,得空就陪老人唠唠嗑,谈谈家常,开开玩笑。老人的到来给他们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增添了无限的乐趣。
大队办公室的杜大姐是个热心人,经常从家里带点虾子、点心、方便面和家人穿过的一些衣服鞋帽送给薛俊斗,并嘱咐他多注意保重身体,千万别吃变质过期的食物。薛俊斗已经数不清这三年中有多少这样的镜头了。
大队的民警平时加班是很经常的事,每次加班用餐,他们都忘不了给老人单独留出一份子,带几个馒头、包子,带点鸡鱼什么的给老人。工作忙了,来不及给老人准备饭,就资助老人点钱,让他自己买点东西先吃着。
在热心民警的救助下,薛俊斗老人经过一年多的街头流浪之后,终于感觉到了家的温暖,感受到了被亲人关怀的幸福。他真得如沐春风,留恋忘返了。
以后的日子里,他便在大队安心住了下来,帮着大队看看大门,打扫一下院里院外的卫生,刷刷警车,干点零碎活儿,力所能及地为忙忙碌碌的民警们做点工作,权当对这些热心人的一点回报了。
他清楚地记得,有一年“五一”节,民警张新君兴冲冲地跑过来,说:“大爷,过节了,我领你去吃饺子去。”说着便拉他上车了。到了济南市公安局大门口,薛俊斗看到一位威武的民警站在那儿,张新君上去对值勤民警说:“这是俺老乡,我领他过来吃饭的。”民警便放行了。
到了伙房,张新君很快给他端上来两大盘热气腾腾的水饺,薛俊斗也感觉真饿了。他一阵狼吞虎咽,无奈盘子太大,盛得又多,饺子终于还是没有吃上。他已记不清多少年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饺子了,他吃得是那么亲切,那么热乎,那么饱!
为了帮助薛俊斗老人尽快与家人联络,史建华大队长通过电话与薛家孟宴村村支书薛美喜联系上了。直到这时,薛俊斗的家人才知道失踪近两年的薛俊斗劫后余生,此刻正在济南过着舒心的日子呢。薛俊斗告诉家人在济南生活很好,暂不回家,不必挂念。
过了一段时间,史建华特别安排专人到了莒县家访,给薛俊斗的哥哥送去了一些食品,介绍了薛俊斗在济南的情况,叫家人不必担心惦记。
如何让老人安身立家,怡养天年,是史建华一直思索的一个问题。2003年的秋天,史建华经过深思熟虑,亲自会同大队二中队陶立军中队长驱车将老人送回莒县家中,使薛俊斗与家人久别八年,再次重逢。临来时,大队给老人买了电饭锅、炒瓢等生活用品和一些必备吃穿用品,并送老人3000元现金,帮老人存在了镇上的银行里,让老人省着花,好好在家过日子。为解决老人以后的生计问题,史建华与村支部书记薛美喜进行了恳切的协商,特别叮嘱在他们回去以后,一定要老人在家中有所为,有所养,切莫再让他再到社会上去流浪了。
民警救助流浪老人的事情得到了大伙儿的由衷赞叹。乡亲们兴奋地对薛俊斗老人说:“你命好啊,遇着好人了!”
2003年10月12日撰文
2004年10月17日(国际消除贫困日)校发
后记:这篇文章是2003年秋天的一个采访手记。事件的主人公是一个普通的流浪老人。对于生活在城市边缘的极端困窘的人群,我们正在走向富裕和文明的城市采取的措施不是温暖的救助或者收容,而是进行冷漠的遗弃和遣返,对他们下一步的命运抱持着任其自生自灭的意识和行为,这与我们平时大声疾呼的口号和政策对照起来,令人费解并困惑。爱心是可贵的,也是值得尊敬和弘扬的,但仅靠个别单位和个人的善心和同情,毕竟不是一个社会问题的治本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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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人在
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