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嘉明在下午3点就把明天要出刊的版样画好了，因为他要去看阿洁，又有一个多星期没见到她了。阿洁是他的同学兼女朋友，前年从学校里毕业后就跟随他一起回到了他的家乡——合肥市。阿洁被分配到建筑设计院当设计员，而杨嘉明则去了一家杂志社。他们还商定，过两年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后就将几年的恋爱关系用法律的形式固定起来。当他把版样和稿子放进版样袋的时候，心里真是恨透了这个工作。
　　　　他一转身，只觉得头晕目眩，“我才２７岁，这种工作简直叫人阳痿似的。”这样想到，稍稍定了定神，偶然向玻璃窗瞟了一眼，照见了自己的模样，头发蓬乱地象一丛秋草，脸上罩着一层晦暗的油腻。他掏出一张纸巾，用力地把脸揩了揩，又顺手把头发向后拢了拢，打了个哈欠，懒怏怏地朝主任办公室走去。他深觉这个主任没有什么本事，只是在这里盘踞有了些年头，熬出了资格，做了主任。于是就目空一切，专门挑剔，无时无刻不用卑鄙的压制手段，自己整天就会翻翻文件，还要别人给他出工作上的主意，却厚着脸皮在别人的成果上写着自己的名字，而在头儿们面前那副卑躬屈膝的嘴脸——什么玩意！
　　　　主任办公室在楼上，杨嘉明在经过楼梯口时停了一会，最后好似决定了什么，走到主任那豪华的兰色玻璃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里面有人说：“进来！”
　　　　他扭开门，很谨慎地走进去随手把门关上，看见主任的面前正摆着许多文件，主任瘦长的脸上架着直掉鼻尖的老式黑眼镜，主任的眼睛从眼镜上面翻出来望着他，杨嘉明微微感到一种不自在的压迫，心里很懊悔不该到这里来。
　　　　“有什么事吗？”
　　　　杨嘉明的脸上却已出现淡淡的笑容，向严肃的主任说道：“对不起，主任，我想去看望一个朋友，所以特来请假。”
　　　　杨嘉明说完，只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两只脚好象要站不住了，但他还是得撑持着，脸上发烧，但还得堆着淡淡的笑容，等候着主任的准许。
　　　　主任慢慢皱起他那引以为豪的两道剑眉，眼光却注视着面前散乱的文件，嘴里慢吞吞地——但声调实在是很严肃地——说出来：“小杨啊，你知道这两天事忙……最好……最好……”他的一只手只是在随便的翻阅着那些文件，嘴里并不立刻接着说下去。
　　　　“不过……”杨嘉明的脸觉得更红了，心脏也格外跳得厉害，声音象是阻塞在喉咙里一样，他用力一咽，然后才接着说下去：“明天的版样我已经画完了。”
　　　　主任把头稍微点了一下，并不去看杨嘉明，他只是淡淡地道：“那么请便吧。”
　　　　唉！杨嘉明骑着自行车向设计院奔去，心里充满了怒气，大学时代意气风发的梦想早已被现实击得粉碎。
　　　　“……典型的官僚主义，扼杀我的青春啊！一个月只有６００来块钱，便把我卖在了这里，我一直很努力工作，这个臭主任一点也不称赞，反而刊物质量上不去他不着急，就是今天早走个把小时他便这么刁难我，太官僚主义了，只会坐在亮堂舒适的办公室里拍马屁。”
　　　　阿洁听完他的诉苦后，竟咯咯笑了起来：“你刚刚踏入社会，还没有为社会做多少贡献，就想要求高额回报，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我这里是事业单位，比你多些补助和奖金，每个月不过七八百元，不要着急，努力做好自己应该做的工作，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慢慢好起来，多慢？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八年？记得在大学里与同学们击掌盟誓，十年后再相会于北京，都要开上自己的私家车。照这样下去，十年后我去北京连卧铺票都买不起，还得坐硬座。”
　　　　杨嘉明在大学的时候就是一个豪放不羁的热血青年，是北京大学里有名的佼佼者，担任学校里的学生会主席，学中文的虽然没有什么特长，但却是样样都会两手，全校的各种活动都会看到他的身影，最逗人开心的也是他。
　　　　至于演讲辩论，踢球赛跑，他也是全能，又生性豪爽，视金钱如粪土，所以在学校里提起杨嘉明这个人，总能得到许多人的羡慕。
　　　　两年前，杨嘉明大学毕业，尽管学校可以保送他读研究生，可他却更向往更广阔的天地里去闯一闯，原打算把在学校的身手转移到社会上来显露显露。可以获得更有趣味的生活，却不料事实和理想之间的距离会大大超出他的想象之外，一入凡尘便不得自拔，在这个破杂志社一呆就是两年整。
　　　　阿洁还是仍然用她那柔柔的暖语开导着他：“嘉明，我知道你一时无法适应这样转变，在大学里你是风云人物，是大家公认的才子，有许多人夸你，有许多女孩子对你有好感，所以你便自我感觉良好，认为一出校门走向社会也可以立即拥有社会。但是你错了，一是学校毕竟不同于社会，学校看重的是你外在的才华，而社会则更在意你内在的能力。而且你也需要时间来展示自己的能力让社会认可。难道你去了另一家私企就会一下子做到高层？不可能！你还得从小职员一步步做起！嘉明，你安下心来好不好，只要我俩同心，有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呢？”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十年买房买车，奠定一下人生所必需的一切物质基础；第二个十年努力发展自己的事业；第三个十年功成名就。”
　　　　阿洁双手环着嘉明的脖子甜甜地说：“我不管你有没有房子和车子，有没有功成名就，我只要你对我好，只要我们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一生！”

           (二)

    就这样又过了两个月，杨嘉明再也无法忍受了，连假也不请，就跑出了报社。他打电话约阿洁出来，告诉她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离开报社，离开合肥。
　　阿洁一直沉默不语，对嘉明滔滔不绝地描绘出的未来美好的前程无动于衷，嘉明劝阿洁和他一起出去闯天下，阿洁摇着头梨花带雨泪人似的说：“任何地方都不是只有成功者，我留下，等有一天你感到疲惫或想拥有一个安稳的家时，你再回来找我，我会一直等你!”杨嘉明忽然意识到自己只顾考虑如何奋斗与赚钱，却忘记了给阿洁一个承诺。他握着阿洁纤细的手说：“洁，你放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生活得更好一些，是为了将来我们能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尝试虽不一定能成功，但不尝试是一定不成功的。”
　　“只要你不变心，我会支持你所做的一切，也会一直等你回来！”阿洁用微微颤抖的双臂环住了嘉明，她闭上眼睛，头靠在杨嘉明的胸前，谛听他胸膛里的狂跳。
　　杨嘉明准备先去深圳，毕竟深圳是改革开放的前沿，而且那里也有许多同学，他事先打电话告诉了曾和他同一寝室的好友——王晓宇。４月，合肥仍然是春寒料峭，阿洁和杨嘉明在月台上洒泪而别，她舍不得嘉明的远离，孤身一人去外打拼，对他的爱又是那么的深入生命。而此时的杨嘉明心中翻动的不是儿女情长，却是一种悲壮，他已辞职，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如果没有意想中的成功，他是不会回头的。就在列车开动的那一刻，杨嘉明对自己暗暗发誓：我不能让阿洁空等，不能一无所有的离开合肥再一无所有的回来！

　　到了深圳，王晓宇热情地请杨嘉明吃饭，看他出手大方气宇不凡的样子，杨嘉明的心有些隐隐作痛，才两年时间，人与人之间已拉开了距离。王晓宇告诉他，虽然自己现在在一家外企只是一名小职员，但不菲的薪水足以支付他所有的日常开支，当然，一切都要用名牌。末了，王晓宇说：“嘉明，上大学时你可是我的偶像，像你这样的人才来深圳就对了，等你发达时别忘了是我接你来深圳的！”杨嘉明大笑，又恢复了自信与勇气。
　　在王晓宇的引荐下，杨嘉明到了一家售车贸易公司当了一名文员，每天只是写一些企化书，文字类的广告创意等，这对他简直就是驾轻就熟，但他仍尽心尽力做好手头上的每一件事。不久就被正式聘用，月薪３０００元，他欣喜若狂，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了阿洁，阿洁也十分高兴，让他好好干下去并期待着更大的成功。

　　７月里的一天，深圳正是烈日炎炎，下午下班时，杨嘉明收拾好所有的文件正准备离去，忽然电话响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听筒：“你好！”
　　听筒那端片刻的沉默，杨嘉明又说了一遍“你好！”终于传来了一声叹息：“果然是你！你真的来了深圳！为什么不找我？”是项虹，怎么会是她呢？为什么会是她呢？其实不用想杨嘉明就能猜出来，一定是王晓宇告诉她的。

　　几年前在大学里，项虹曾多次向杨嘉明暗示喜欢他，只要杨嘉明表现稍微主动一些，给高傲如公主的项虹一个台阶，她就会走下来让杨嘉明牵手。但当时颇以为有些才华的杨嘉明自负又傲气，看不起项虹仰仗她爸爸的权势便以为自己高贵如明月，高傲如公主。杨嘉明也用同样的傲气去回应，曾多次在不同的场合说：“一个人不能看出身，出身好只能说明父辈有本事，与他本人有无才能和能不能成功没有直接关系！”
    话传到项虹耳中,不服气的她怒气冲冲地前来质问：“杨嘉明，你说实话，难道你一点也不喜欢我？”说实话，项虹的漂亮是全校公认的，除了大小姐脾气外，别的没什么不好，说不喜欢那是言不由衷，但年轻气盛的杨嘉明也是年少轻狂，当着众人的面一口回绝了项虹：“对不起，项小姐，我非常想去喜欢你，可我说服不了自己！”
　　“杨嘉明，记住今天你对我的伤害，你会后悔的！”气得项虹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此事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众人议论纷纷。当时王晓宇就劝杨嘉明:“嘉明，阿洁也不比项虹漂亮多少，你有何必如此迷恋她呢？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假，抓住了项虹，就等于抓住了一半的前程，我劝你不要太意气用事，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项虹的声音把杨嘉明拉回了现实：“我在你公司的楼下，你下来吧，我等你！”此时的杨嘉明还能骄傲什么呢？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他快步下楼，看见公司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宝马，项虹身穿黑色风衣，长发飘飘，正笑意盈盈地倚在车旁。杨嘉明的心中发出这样的感叹：这正是所有男人心中的梦想，香车美人，舍我其谁。
　　项虹娴熟的车技让杨嘉明羡慕不已，他们来到富丽堂皇的豪爵大酒店，让杨嘉明彻底领略了一次富人的奢侈与舒适。项虹告诉他，毕业后在父亲的资助下，她南下深圳，开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公司，主营电脑及电脑软件。生意还可以。说着说着，项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阿洁，她还好吗？”杨嘉明简单地介绍了他和阿洁的情况并笑称等什么时候有了房子就什么时候结婚。项虹笑了起来，话题一转：“我那里正好缺名秘书，不知你这位才子是否肯屈就？当然待遇绝对要超过你现在的公司。”杨嘉明没有立刻说话，却心潮涌动……
　　曾经口出狂言的杨嘉明现在却要为当年被自己拒绝的项虹打工，这算不算人生中的另一种失败？而且同时他还为当年年少轻狂对项虹的伤害感到愧疚。他向项虹道歉，项虹挥手说：“我是不会记恨你的，永远不会！因为你点醒了我，使我更加踏实与成熟地面对一切。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杨嘉明喝了一口酒，借喝酒的动作点了点头。那一刹那的感觉是自己输了，输在当年最看不起的出身和金钱上。他明白了出身虽然不能决定一切，但至少可以使你一创业便有一个别人无法企及的很高的起点。他真的没法不答应项虹，在她的公司，不仅可以赚更多的钱，而且会有良好的迁升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