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血 晨

常常有意地不愿意去想白露哪天会来。有点象个孩子跟自己赌气，藏到储藏柜里，时间长了，竟然在柜子里睡熟了，大人在外面使劲的叫，他却还在里面昏天黑地的睡。等到睡醒从里面爬出来的时候，看到四野一片漆黑，哇哇哭，天为什么就黑了？他以为他的时间停滞了，天空的时间也该停滞了。就象节气都是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固守成的惯例。你躲也好，藏也罢，每年的阳历9月7至9日，白露就会来。

白露是个典型的秋天节气，历书说，从这一天起，露水一天比一天凝重。此时太阳黄经为165度，天气已凉，空气中的水气每到夜晚常在树木花草上凝结成白色的露珠。“斗指癸为白露，阴气渐重，凌而为露，故名白露。”《礼记·月令》记载“盲风至，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这个节气，鸿雁南飞避寒，百鸟开始贮存干果粮食以备过冬。白露，实际上就是天气转凉的象征。

牵着白露有冰凉的手，放进遥远的岁月里，默然且盲然。不知道用什么文字去安抚它的出现与离去。呆呆地守在夜里，不知道能逃到哪儿，也不知道可以奔向何方？

“身体的破碎，是希望灵魂能有出口，有出世的欲望。”

这句话突兀兀地躺进身体的时候，我一下子知道，在这个叫做白露的节气，可以把一种自由做成寂寞的样子，也可以把一种自由涂上寂寞的色彩。在白露面前，卸下所有的面具，轻轻松松地去把死亡做到比活着美丽，坦坦荡荡把欲望修成比圣洁更让人记忆。

所以，想着，就把《血晨》放进白露吧。

清晨，嫩味的杏色从深厚的云雾里挣扎着探出头，雾气很重有些压抑，杏色却是清凉的。尤如薄荷贴着唇边，轻轻哈一口气，凉丝丝的感觉就会沿着嘴唇、牙缝、喉咙直落到胃部。

气息。这是什么样的气息？她使劲地吸吸了鼻子，试图想把气息吞进自己的肺里去。然后，死死地用一块大大的石头压下去。可偏偏那团气卡在喉头，堵塞着她正常的呼吸。

她听到血在身体的某根管子里冒出，发出咕咕啷啷的声音。黏液的血在体内流淌着，伴夹着撕裂的呻吟和浓重的呼吸。此时，他正爬在她的身上，她感到肌肤因为贴在一处发出的汗味正朝着血液流动的方向如同往肉里注水一样，溶入了稠密的血液中。浓烈、腥腻的血浮在摇曳的水的表面，边缘的地方，有着油样的杂质。

他已经爬在上面快十分钟了，为什么他还不下来。她象一块在砧板上随意让挥刀的人切割的一块五花的肉，因为从活着的躯体上取下来久了，已经冷冷冰冰。她把头转向窗外的方向，窗帘死死的关着，透不出一丝光线，可她仿佛看见，外面杏色的嫩气已经从夜的尽头向着黎明前伸出手来。

怪了，外面的呻吟声为什么还不发出来？

她在期待着，那种在夜未尽，晨未出的时候，从青石板上发出的嗬嗬声。一柄一尺来长，面板一寸半宽，刀头的犀利的解腕尖刀磨擦在石头上发出的冷寂的声音。那带着犀骨手柄的刀，刀的正口处浸在月光下，泛出的旧青色的寒光。背光处有些粗糙，带着明显的手工的痕迹。

它是屠夫在铁匠铺自定自制一只钢火很狂的刀，当它从熔炉里让屠夫拎出来的开始到现在已经在屠宰这条江湖上有二十八个年头。屠夫随母姓涂，那年，人们把在猪场跑进跑出的他叫做小屠。而今，找他买肉杀猪的人管他叫做老屠。老屠的脸黝黑的，不苟言笑。他已经记不得他这二十八年，究竟杀了多少头猪。除了宰猪，他不杀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哪怕是只蚊子。老屠的手指关结很粗，上面积了老茧，他把犀骨刀紧紧握在手心的时候，老茧处会闪出银色的光。

女人的家就在屠宰场的隔壁，推开窗户可以目睹整个屠杀的全过程。女人曾经想过，认真地完整地去看一次，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是怎样丧生在利刃下，在这场合法的谋杀过程里，到底是自然的悲哀还是悲哀的自然。就象她自己的日子，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

有一回，她问他，你说，猪疼得呻呤的时候，是不是在抗议什么？男人嘲笑女人的莫名其妙。猪本来就是用来杀的，就象女人本来就是待候男人的。

每天的清晨对于她来说只有一种色彩，血色的清晨。窗外的，窗内的。都是腥红腥红的。而她，从最初对杀猪血落的声音厌倦、抱怨、神经质的恐慌，到现在仿佛已经将它们陷入了自己的肉体与血液里，拔都拔不出来了。

通常老屠他们动刀的时候天还没大亮。而她那时候，通常也还在床上躺着。很多年前她就开始试想，想象了很多年，又继续了很多年。没改变的从来就没改变过，继续的还是依然继续着。

他还是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姿式爬在她的身上，沉重的重叠。腻性而浑浊的汗味和呼吸。在不透光的房间里，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到一个类似剪影的躯体起起浮浮象赶海。幻想着此时的窗外，该响起老屠磨刀的声音了，现在刀该是半浸在水里了，现在刀该是平放到青石凹面上了。现在老屠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猪软软的脖子，一遍遍来回地抚摸着，象是一种告别又象在寻找下刀的准确的位置。

这该是一头黑色母架子猪，因为长时间在农舍圈养着，它的皮肤看上去细腻摸上去泡泡的，象浮在风口的里一团棉花状的云。老屠擒着那柄犀骨的刀，把刀背在牛皮的围裙上抺几下，刀口在莹光灯残白白的照耀下，泛着冷光。斜斜地抵向脖子二寸的第一口皱纹处，在你来不及细想的时候，刀锋已经坚挺地直直捅入了丰盈的脉口。他朝着下斜60度的方向又狠狠地推了几下，整个刀面全刺入了软软的肉里，只剩犀骨的刀柄颤颤地发出厚重的气息。这时，老屠的手腕微微松动了一下，叼在嘴里的那根烟，挂在火头上烟蒂截根咔地落倒了地下，他把刀往后拖了一下再一下，然后以一个半弧形的姿势猛得一下，抽出犀骨的刀。很规则的喷涌而出的黏绸、殷红而滚烫的液体从冰冷的刀柄落出体内的同时飙射而出。血哗哗的淌，嚎叫撕心裂肺，阵阵的将悲惨呻吟幻化成无数种想象的可能。

此时，她的身体在他快感的同时发出与情绪不一致的生理上正常的反应。身体半悬在空中，体内象有一只半飞半靠的蝴蝶从一朵花蕊飞落到另一朵花蕊，它纤细的足尖长着毛毛的细刺，数不清的毛刺沾着花间的粉在葵状的蕊心一次次轻柔的拂过。女人的耳朵间突兀着两种不一样的声音。一种是窗外的，一种是窗内的。

宁静的血染的清晨，空气里洋溢着窒息而沉重的气息，它的呻吟从爆发式的嚎叫渐渐褪化成萧瑟的无可奈何的呜咽。身体因为抽空了热腾腾的鲜血，饱满的血管顿时萎缩了。柔软的肉体开始僵硬发直。柔软与僵硬？想到这里，女人感到很悲哀也很无助。

柔软与僵硬，在另一个概念中如同一个女人在不同男人的面前，她的身体也会这样异端的绝然不一样的。对于，这样一种对比的演说，不是她所想的。却是她现实所经历的或是在梦幻中所感悟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躯体赤祼裸晒在不透光的初晨里，体内的血液僵硬地冻在一团，凝结成绳，一圈绕着一圈束成一个“Z”状的结晶体缩入心脏的内侧。心脏肿涨得很痛，跳荡得频繁而惊恐。她想挣扎着起来，想用左手或右手的胳膊去撑起上半个身体来，可浑身一点力气，在抬到半盏的地方就掉了下去，如同一片在风中渺然下坠的枯叶，想着自己该行迹的方向，却没法控制飘摇的线条。

她慵懒地躺着。睁着眼睛听着窗外的丝丝细微的动静。而他躺在宽大的床的另一头很快地发出了沉睡的鼾声，象是一个陌路人面无表情踩着她身体走过，没想过回头，就是回头也只是看了看天籁处有没有一两眼星光。

老屠挥舞着一掌宽的板刀，准确整齐地从拉开猪的腹腔开始，稀里哗拉三下五地就把它肢解成几大块。打下手徒弟接下老屠手里的刀，继续做余下清理的事情。老屠坐在台阶上，牛皮的围裙上重新浸入了新鲜的血液。他用左手的中指和食指的指尖，指肚朝内夹着一只烟，狠狠地吸着。他这样吸烟的姿态与他捅刀的动作反差很大。

犀骨的刀到在面目全非的那头架子猪旁边，上面的血还没有凝固，在初露的杏色阳光下颤颤光华。老屠走了过去，把它从地上拾起，拿到水龙头下冲洗。水敲打着刀面，他有些粗大而厚重的手温存地在它上面一次次拂过。然后，用指关节上的老茧小心地从刀锋上一点点挪动，象一个男人小心地将他挚爱的那张脸轻轻地托起，然后侧着头半闭上眼睛，用最清静最温存最干净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去亲吻她的唇。

女人想到老屠与他的刀，想到血色的清晨，想到张扬在嫣红的呢喃与怒吼的呻吟和惨烈的嚎叫中的一股股腥霉味，她的身体开始颤抖，不停的颤抖，突然神经质地从床上翻坐了起来。转身，在黑暗中她仿佛看到自己刚才象是倒在乱乱嚷嚷的瓜地里，牵藤的瓜秧铺了一地。被踏踩坏的瓜瓤红红的，血一样粘稠的。滞滞的黏黏的贴着脸颊，象是浆糊抹在皮肤上，被阳光晒后，掀起薄薄的皮一样的皱折。想撕掉它，却又生生地连着肉的疼。

抽象的灵魂、抽象的爱情和抽象的美丽同样是那样奢侈，哪怕所有的抽象只是她自己在精神上寻找的一种慰藉，却也昂贵得这样不敢问津。

她站在水龙头下，冰凉的水冲刷着她的身体，从温热直到寒冷。胃里的痉挛抽搐着，无声无息的掉泪。她取下挂在头顶的喷头，把喷雾状的水调成紧紧的一束，缓缓地蹲了下来，开始灌溉自己身体内部。她感到有些与她身体无关的体液裹在冰凉的水里，血色的淌出。

抬起头，看到窗外，杏味的清晨已经走到了新的一天。冲着镜子里有些恍惚的自己，感到这个女人竟是那番陌生。阳台下，老屠他们的叫嚷声已经密集着汇在一处。繁华而平常的又一天已经展开，闹闹嚷嚷中，有哭笑声也有吵闹声。被切割开的一块块盖上红色印章的肥肥瘦瘦的猪肉和猪下水，被分搁到各式的蓝子和拖车里。一个完整的躯体就这样各奔东西，再也不可能重新结为一体。

她吸吸了鼻子，把里面涨潮一般的眼泪吞进了肚子里。抬着头，迎着血色的清晨，微微惨淡地笑了笑。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对自己说，“除了眼泪还有爱情”。哪怕此时爱情并不在自己的身边，哪怕爱情单薄的让所有的现实去嘲笑，哪怕梦境只是虚幻的一种唯美，可女人依然得靠它们活着。

她回到房间里，从窗帘拉开了一条细细的窄缝，柔和的淡色的光，风一样洒了进来。他背着身子，发出“哼”的一声。她赶紧把它重新关上。她看到他的脖间皱折重叠在一起，如果此时，有一柄刀从这个角度下去，刀刃一定会因深入而扩大。她感到身体上的毛孔突然撕裂开来，她打了个冷颤，将眼睛转到床的另一头。俯下身子，把唇轻轻地贴在那张脸上啄了一下。

“宝贝。快起床了。“

他翻了个身子，小巧的嘴巴呢喃着不清晰的耳语，彩虹的微笑挂在他未苏醒的清晨的梦幻里。她把他从被褥里抱起来，他仍然闭着眼睛，赤裸的小胳膊小腿，小脚让她随意地塞进衣裤里。

牵着孩子的手出了家门，走上了每天都要走无数次的去幼儿园的路。秋日的阳光洒满每个角落。露水浓厚地穿梭在树木花草上，也洒在她们母子的身上。

妈妈，你看草上有露珠呢。

嗯，妈妈看到了。

她想起今天是白露了，从这一天起，露气会一天比一天凝重。天气就快转凉了。

他小小的手紧紧地让她牵着，温热的小手于血色清晨正暖着她冰浸的掌心。

她和他始终会在一起的。

而新的一天，才开始。不是吗？

-----甲申年白露，莲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