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余鱼相识，是在12岁。

初一新生军训的时候，她睡在我的上铺。是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你好，我叫秦夏儿。

你名字真好听，她羞怯的朝我微笑，露出浅浅的两个酒窝。

我放肆的盯着看了她很久，眼睛几乎不舍得移开。余鱼出落的像个公主，娇艳而安详的面容，轻柔的嗓音。

第一天夜里，她轻轻的推醒我，夏儿，你陪我去洗手间好吗，外面好黑，我有点害怕……

好的，余鱼。我披上衣服陪她走到了走廊上，在洗手间外面等她。

走廊上静悄悄的，没有灯光。

夏儿你还在吗，1分钟后里面传出来她怯怯的声音。

我在呢，没事的。

又过了一会，她小心翼翼的走出来，甜甜的冲我笑：不好意思，把你吵醒陪我。

没关系。

……

从那以后，我竟不自觉的养成了呵护她的习惯。很久很久以后，余鱼告诉我，那次之后，她也不自觉的养成了依赖我的习惯。

夏儿，你为什么总习惯性摸自己的鼻尖？

余鱼调皮的对我笑。

我……我学楚留香！

怎么留香？

你不知道楚留香？我诧异的瞪大了眼睛。

她天真的摇了摇头。在一起久了以后才知道，余鱼是能熟记红楼梦里面的所有诗句，却没看过一本武侠书。

她喜欢传统文学，才12岁已经读过所有的世界名著。我问她怎么不看武侠，她说打打杀杀、刀光剑影的，看了心乱。

她也不喜欢上体育课，永远都是一幅安安静静的样子。但是不需要张扬，她也是公认的校花，像朵幽兰一样让所有人疼爱。

余鱼，跟你在一起，我的光芒都被你掩盖了，风头都给你抢跑了。

我撅着嘴，装作认真的说。

她马上不知所措起来。我牵起来她的手，对她说，余鱼我喜欢你，跟你在一起，好开心。

她甜美的笑，像个温良纯洁的公主。

我也喜欢你。

（二）
初中的三年尽是快乐。那时的学业对我跟余鱼而言，是轻而易举，不需要单独开辟出来复习的时间也可以应付自如。

我鼓励她逃课，跟我一起去学滑旱冰，鼓励她在考试时胆大包天的跟我交换了考卷，她经常说，被我带坏了。

那时班里已经很多人在酝酿懵懂的初恋了，追求余鱼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她全部的时间都紧紧的与我粘在一起，直到初三毕业我们两人都没有品尝一点风花雪月的滋味。

中考前，我沮丧的对她说：余鱼。都怪你，我们都15岁了，已经痛失了“早恋”资格，好心疼，没赶上这一波。

她拉起来我手，温柔的对我笑：夏儿我们考一中吧，我两一定都要考上，这样就可以不用分开，继续在一起了。

我使劲的点了点头。

那时我们不懂，任何人都是注定只能陪上一段的，就算努力的牵紧了手，也有各分东西的一天。

后来，中考时余鱼发挥极好，成绩过了分数线很多，我却被文科成绩拖下了录取线。

她跑来对我说。

夏儿，别担心，我会帮你，我妈妈认识一中的主任，我让她想办法帮你进一中。

9月的时候，我已经跟余鱼一起如愿走进了一中的校园，这里的花草有独特刺鼻的芳香。我跟余鱼在操场上奔跑、尖叫，这里从此是我们的香格里拉了，三年，又可以不分离了。

更庆幸的是，我们还分在了一个班。

后来余鱼才告诉我，那时她为了这件事跟她妈妈吵了好多次架，她母亲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为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奔劳费心，还花费了一笔不小的开销，余鱼当初却对我只字不提。她知道我的家境是承受不起的。

现在想来，也许很多事情是注定有因有果的。任何的机缘巧合都会有下文的扩展。只是之前我们不能够预知。

高二分科的时候，我们自然的分到了两个班，显而易见余鱼是不可能为了我放弃她心爱的文学，我也不能为了她放弃我喜欢的理科。

但终究还是在一个学校，我们仍然每天一起放学回家，晚自习后，我仍然按习惯多花2分钟时间送她拐进楼道再折回、回家。

（三）
江寒是理科班学业最优秀的男生。仅仅有一次他数学期末成绩落了我2分，其他时间他都是班里无可替代的第一。

也是因为那唯一的一次，他与我成了朋友，起初他坚持理科是男生的天下，不料我数学竟如此精辟。

余鱼第一次看到他，就对我说，夏儿，他是我见过最英俊的男人。

我只是笑了笑。

江寒在操场上打篮球时，经常有一票花枝招展的女生在旁边尖叫，内敛一点的则在他休息时温柔的递给他一听可乐。

让我想起来流川枫，余鱼也说过，江寒就像流川枫。是棵“校草”，我说余鱼你是校花，这么说你们是天造地设了。

也许是不想落了俗，不甘与所有人为伍，我对江寒倒没什么异样的感觉，就如同我并不迷恋流川枫。

有一天，余鱼认真的对我说，夏儿，我想跟江寒在一起，我想恋爱了。你说，他会接受我吗？

他开心还来不及，一个公主送上门来。

我冲余鱼挤了一下眼睛。

这个周末，我叫上他去你家玩。

他会来吗。

会的，我早跟他吹嘘，我做菜特别好吃，他当时口水就流了三尺长，我跟他说去你家，我给你们做好吃的，他不去才怪！

你真好，夏儿。

那个周末，我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吃的余鱼跟江寒都赞不绝口，又做爆米花，冰淇淋，调鸡尾酒，让他们大开了眼界，大饱了口福。

于是顺理成章的，我们以后经常凑在一起玩，有时是很多很多人，有时只有我们三个人。余鱼已经很满足，她感觉出江寒是有些喜欢她的。她也知道，我不是她的威胁。

（四）
都是些轻描淡写的日子，简单的快乐。从高三开始我们玩的时间渐渐少了，开始疯了一样复习备考。

一中是全国重点学校，每年的高三生都会选送两名公费送到英国进修5年。

保送的名额固定是2个，历届都是以模拟考试的名次做决定因素。

按我的成绩，选中的希望是很大的，每次期末考的总分都是前三名。而江寒的第一几乎是不可动摇的。余鱼几乎每次都在我后面，不过分差一般比较大。

我们都努力的投入最后的冲刺，很少谈天说地了。直到7月模拟考试前夕。

那年夏天，是个被雨水淹没的季节。

那晚，我拉着余鱼来到操场上，像第一次进校时那样跟她围着操场绕圈。

余鱼，真想继续跟你在一起，就像初中毕业后一起来了一中这样，一起去英国。可是如果你因为成绩在我之下去不成，不要嫉恨我。

余鱼起初没有说话，表情凝重隐隐透出哀伤。想了很久才小心的对我说：

夏儿，你能不能别跟我争，我想跟江寒在一起。想跟他一起去英国。不是为了英国，是为江寒。

我愣住了。傻傻的看着她，心里忽然感觉有些疼、很伤。

我们认识6年了，抵不过这个男生？你已经不想跟我在一起了吗？

余鱼见我失望的表情，彷佛预知到我们之间的缘分将要开始流失，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眼泪。

夏儿。我真的爱上他了，我想跟他单独去英国。夏儿，这6年你一直疼惜我，你再疼我最后一次好不好，模拟考试你能不能……

不可能。

我尖锐的打断了她。然后转身走了。那一刻，我几乎想斩断友情的锁链。

但是想到，她只是苦苦哀求我，并没有提当初如果没有她，我根本进不了一中，也就没有了眼前的争执。自始至终，余鱼没有提她对我的那份恩情，付出了的，她不再去追讨。

（五）
考试是在7月的雨季，从朝到夕一直在下着雨。进考场前，我看到了余鱼忧郁的样子，她消瘦的有几分憔悴了。

后来我看到了那次考试她写的作文结尾的这段话：

——那些悲伤的，焦灼的，懊恼的，痛苦的回忆，已经变成了可以在人生旅途上回首笑望的一抹风卷云舒。我知道，在每年多雨的这个七月，会有很多孩子像现在的我们，在发生不一样的故事。在预支未必兑现的伤心。

……

公布成绩的当天也在下雨。最高分是江寒，他的成绩一支独秀，比我高了20多分，晴天霹雳的是：我竟以3分之差落在余鱼之后，余鱼以第二的身份得到了这个宝贵的名额。

这绝对是任何人都意外的结局。

身边开始频频听到麻雀一样的女生们凑在一起议论着，秦夏儿真是倒霉，跟余鱼在一起，风头全被抢光了，进修的机会也给余鱼抢走了，江寒也给抢走了……唉，余鱼怎么运气一贯这么好啊，每次考试成绩都比夏儿差，单单是这次……哎，听说她临考前还让夏儿给她猜题，居然真猜中了，不然她总分怎么可能比夏儿高啊……

我听到自己心里阴暗恶毒的思维在蠢蠢欲动的声音，当晚，我约了余鱼出来。

她对我说，对不起，夏儿，我知道你非常想去英国念大学，如果不是为了跟江寒在一起，我宁可让出名额给你。可是……

余鱼你这个笨蛋，你看不出来江寒是有野心的人，他曾亲口对我说过，是看上你的家境了而已，跟你在一起，以后就不用那么辛苦自己打拼了……

你说什么，夏儿。她眼睛呆滞的看着我。

余鱼，我们在一起6年，我骗过你吗。

那，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不想打击你情绪影像你考试。没想到你宁可跟他一起走，也不肯跟我一起，我跟你的这6年抵不过你们之间认识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吗。

她低声的哭，不说话。

余鱼，你听我的。你不是一直都最听我话吗
 ，我的意思是，让你母亲稍微操作一下，把他涮下来，我们两人一起去德国，余鱼，我会像以前一样照顾你，呵护你的。江寒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爱他爱的太单纯，你不是他对手……

余鱼始终只是低声抽泣，绝望的说不出话来。

……

我的无中生有就这样得逞了。

只是，余鱼并没有按我所说，暗地做手脚拿下江寒，而是让我意外的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

公布的名单上，已经赫然写着：9月保送英国大学进修生：江寒，秦夏儿。

如愿以偿的那刻，我心里异常的空洞。

看到整日神情落魄的余鱼，就像个落难的公主，脸色苍白、消瘦憔悴、哑然失色。

为了坚持我们各自认为胜过友情的东西，一直执着，余鱼不放手，我也不放手。我利用了她的脆弱满足了我的心愿。

对于去英国上学，是我期待许久的，我宁可用谎言断送跟余鱼之间的友情，甚至包括当初她帮我进一中的恩情。

（六）
夜里。我作恶梦了，梦见余鱼又在夜里轻轻的推醒我，让我陪她去洗手间，然后在漆黑的走廊上重重的刺了我一刀，插在我的心上。

惊醒时，满身的冷汗。

我背不了欺骗的枷锁，不能背5年那么久，我决定去英国之前告诉她，让她用她的方式来惩罚我。

8月的天气开始炎热难耐。空气潮湿。随时下雨的样子。她穿白色的长裙，脸色苍白，没有化一点的妆。烧灼般的空气滑过我的皮肤，燥热的。

我如实的说完后，不敢看她的眼睛。感觉到她仇恨的盯着我，已不再哭泣，然后摘下手腕上的玉石镯子，重重的向我摔来。落在地面上，碎成了三段。

我不说话低头捡起来，那是18岁生日我送给余鱼的礼物。

现在已经碎裂了。

余鱼，对不起。

再见。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坚硬的说出这两个字来。

从那以后，我失去了她所有的音讯。6年。朝夕相处的情谊，被我一个阴险的谎话全部击碎。

直到登机时，我还希望她奇迹般的出现，对我说她原谅我，可是我知道她不会原谅我。

她是个为爱而生的娇弱公主，一旦认定了她的王子，就全心扑上去，别的什么都肯放弃。而我是为欲而生的魔鬼，一旦有什么阻止了我的前景，我会不惜一切追讨回来。

但这次，我后悔了。

（七）
在英国的学习生活丰富多彩，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国度，每时每刻都有新鲜的东西充斥思想。

江寒是个让任何女人都难以抗拒的男人，我也不例外。

没有来得及思考，就跟他相爱了。可是每次失眠辗转的夜晚我总禁不住想到余鱼消瘦苍白的脸和仇恨的眼睛。

想起在12岁时，我们一起逃课一起作弊。想起每次晚自习回家，我都送她拐进楼道，因为她说她害怕黑。想起我们三人以前在一起时她孩子一样无邪的笑容……

我还想给她呵护和疼爱，我还可以吗……

夏儿，我们毕业以后别回国，就留在英国这家公司做事。作几年多赚些钱就回国结婚，好不好。

江寒这样对我说的时候，我知道惩罚自己的机会来了。余鱼不惩罚我，我可以替她做。

江寒，我告诉你一些事情你再决定。

想了很久很久，我决定用这种方式向他坦白5年前的一切。

当时为了达到目的，我信口开河说你阴险狡诈势利，玩弄余鱼的感情，只是为了她的家境……没想到余鱼这么低能，相信了我的话，还不肯照我的意思把你这个名额拿下来。倒是自己退出了。白给我捡了个便宜，而且……你也在我计划外，落入我手中了……这五年你陪我陪的不错，让我心情一直很HAPPY……替我打发了这么多郁闷寂寞的时间……我现在已经满足了，想要的都得到了……你还是回去吧，五年并不久，余鱼这个笨蛋肯定还等你回去爱她呢。

我心不在焉的语气、这样对江寒说着。

他一脸的愕然。

怎么了？不相信？你可以回去问问余鱼，就全知道了。这个笨蛋还装清高，居然不对你拆穿我，你要是早知道也不会对我这么好了吧……

反复练习了好久这段话，只求说的时候，不表露出丝毫的疼痛。

他呆呆的看着我，说不出话来。终于默默的走开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八）
五年就是这样快。我留在了英国工作，这确实是我一直的心愿。而江寒回去了，我想他是因为有牵挂才回去的。或者仅仅是想离我远点而已。

后来，听同学说，余鱼跟江寒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儿子，那是余鱼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想要的男孩。

还记得。

余鱼那时说：我将来要生一个男孩，这样此生就有2个男人爱，多好。

我那时说：我将来要生一个女儿，细细雕琢她，让她不要像我，要像你这样，公主般惹人疼惜。

然后，她不说话沉默着握住了我的手指。

多希望大脑也有那些机械而彻底的机能，只要按一下“DEL”就可以将所有不想保存的东西全部删除。但是我更加悲伤地发现，自己不是一台电脑，有一些事情，越是想忘记，就越会记得。

常常凌晨失眠就反复想念余鱼，吃很多很多的安眠药，昏睡的状态下全是她的影子。无休止的想她，想我们一起走过的12岁15岁18岁，那些光阴，循环的播放那些琐碎的记忆片段，就这样不知疲倦的记得，哪怕是哭泣和呓语。

我开始憎恨无法遗忘。

（九）

电话响了。

夏儿。

若干年后，我仍能第一时间辨认出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如烙印刻在我的骨里。我呆住了，手微微的抖起来。

余鱼，是你……
还好吗，夏儿，我儿子今年都上学了。你呢
没有，我还没结婚。
我想念你，我们出来见面吧。
……

当天的下午。

再次见到的那年，我们都35岁。

约在街角的休闲吧里见面。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充斥着喧嚣。

与她眼睛碰撞的那刻，感觉鼻翼陡然间酸涩难耐，她向我走来，已成熟的韵致仍然改变不了她公主般娇艳的容颜，我们轻轻的拥抱在一起，这是我没有想到也一直不敢想到的场景。

所有的原谅、不原谅、痛恨、不痛恨、妥协、不妥协此时已经无可言说。想念、是非和牵挂在那一刻全部丧失。

我们坐下来。那个冬季有异常温暖的阳光，映在她乌黑的发丝上，闪着光亮。

夏儿，你有皱纹了，可是你皮肤还是这么白。她用柔和的眼神看我，就如同12岁初遇的那一眼。
夏儿，晚上你送我拐进楼道再回去好吗，我还是有点害怕。
夏儿，我跟江寒都好想喝你做的酸辣汤，我怎么做他也说味道不对。
夏儿，江寒又在梦里念你的名字，我理解，你们毕竟在一起朝夕相处了5年。
夏儿，其实我原谅你了……

眼泪滚落下来时，我醒了。又是做梦。

抬头看窗外，阳光温柔地扑到脸上。那个雨季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我仍然迟迟不肯忘记。

我在等。等她35岁那年对我说原谅我了。希望下次不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