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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天 八十天可以做很多事,比如可以周游世界。 八十天也可以什么事都不做,比如只用来睡觉吃饭闲逛。 一 曾经,我过了什么事也没做的八十天,这八十天里我睡觉吃饭闲逛,还多了一项:做爱。和一个十六岁缺心眼的傻女孩儿,她叫小云,被一个叫阿强的小偷从农村拐骗出来的,当时他们在同居。 那是一个冬天,我十七岁,上高三。 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寒冷与阴沉的记忆一直伴随着这八十天,风雪还有冷冰冰的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到三月底,完整地镶嵌在这段回忆里,象是电影里刻意安排的背景。 这样的冬天是很少见的,因为那八十天我是在中原一个小城市渡过的,这个城市在淮河流域,那里四季分明,三月底应该已进入了初春,柳树枝条上有点点鹅黄绿,人们应该也穿上了春装,可是在那年的三月,前场雪还未化尽,又下了一场大雪,穿着羽绒袄袖着手的人喊:下桃花雪啦。 那一年是元月份过春节,年过的比较早,大年初一我母亲服毒自杀,大年初三母亲安葬后我和父亲打了一架,然后离家出走。 母亲自杀是因为父亲接了个电话,他的小蜜在年三十晚上零点打来的一个祝福电话。那时我和父亲还有母亲正站在阳台上放鞭炮接年,时间是12点,我点燃了鞭炮,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大作,这时父亲拿出手机接电话,我看到他用一只手堵着耳朵眼很大声地对着电话吼叫,但是听不见他的声音,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进屋里听电话,可能是因为母亲站在门口,他怕母亲起疑心。父亲好几年前就承包了一家中型商场,算是个老板吧,从那以后断断续续听到传言,说父亲在外边有个女人,直到有天我看到一个穿杏黄色长裙的年轻女人坐在父亲的摩托车后座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腰,才相信真的有这回事。 可能是鞭炮声太响,父亲和那个女人在电话里说话声音很大,不料想远远近近的鞭炮好象同时放完了,突然在热闹的时空里出现了一个寂静的空档,电话里那个轻浮女人的撒娇声被放大了很多倍,在安静的夜空里格外的清晰,父亲吓了一跳,赶紧关了电话,母亲一句话也没说,掉头进了屋,神色黯然。 一个和睦开心的年夜就这样毁了,更没想到的是这竟是我们全家过的最后一个团圆年,当时我攥着放鞭炮的竹竿骂一句:“妈的!贱女人!”。恰在这时,突然又响起了放鞭炮声,父亲瞪了我一眼,转身进了屋。 母亲反锁了卧室门,我“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房门睡觉。父亲独自坐在客厅里看了一夜电视。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有人来拜年,父亲敲卧室门喊母亲才发现她已死了,吃了安眠药。 三天的守灵送棺中我没有掉一滴眼泪,我咬紧牙跪在地上一张张给母亲烧纸钱,给来吊丧的人重重地磕响头,我恨父亲和那个女人,我在心里幻想着杀了他们来祭母亲的亡灵,最后我修改计划准备揍父亲一顿,然后离家出走。我想着选择什么时候怎样说话去激怒父亲,比如在他收拾母亲的遗物时冷冰冰地让他把臭手拿开,然后冲上去给他的下巴来个勾拳。事实上我也这样做了,并先收拾了一个背包放在门厅的鞋柜前,和我设计好的惟一出入是父亲先动手的,他打了我一个耳光,最后我把他举起来摔在床上,本来想摔到地上,不知怎么在最后一秒我突然改了主意,改变的让我自己都意外。 母亲死了,每个人对她的评论都是一个字:“傻!” 其实,这个“傻”字伴随了母亲的一生,母亲比起别的女人,做事总好象少根筋,她不会料理家务,不会做可口的饭菜,不会伺候男人,不会照顾儿子,父亲的衣服前襟上都有着很明显的油渍,而我的裤子常常是破的,我和父亲一年四季凑不齐一对干净袜子。母亲最大的爱好就是站在大门口耍宝,围着一群人象看笑话似的逗她。但是多年的老邻居则说我母亲是最精明的,从来没吃过亏上过当。我想起来小时候她带我在姥姥的厨房里偷吃炖肉,她用手撕着大块的肉往我嘴里塞,一边拼命往自己嘴里填,把一沙罐炖肉偷吃了一半多,但是没有人都没有怪罪她。每个人都认为她傻!事实上也许她是真傻,象父亲这样在外挣钱的男人,家的老婆都会想尽办法把钱财拢过来捏在手里,而她则不懂这些,相反却热衷于隐藏父亲给的菜钱,三块五块地攒着小钱。其实她藏钱的地方我知道,父亲也知道。这次我离家出走拿的就是母亲攒的私房钱。 母亲死后,父亲并没有带杏黄色长裙回家,许多年都是他自己买菜做饭打扫房间。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也许父亲并不爱母亲,但是他是个很传统的男人,在他的骨子里认定了,外边的女人想的都是他的钱。家里的老婆虽不好,却是糟糠之妻不能弃。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 我的傻妈妈呀! 多年我带老婆回家里陪父亲过年,大年初一的早晨看见父亲给母亲的灵位照片前放了一碗饺子,点了三根香,我突然落泪了,从母亲死后藏了十年的眼泪汹涌而出,和父亲抱头哭了一个痛快,父亲知道我谅解了他,不仅是从男人的角度,而且是从儿子的角度。 那天,我边哭边唠叨:“我的傻妈妈呀!” 二 人真是天下最奇怪的动物,有很多地方让人想不明白。比如突然让我说出某个老邻居的名字和模样,没准我会想上半天,然后老老实实地说抱歉。但偶尔邂逅一个陌生人,也许只有一个照面一个回顾,却在记忆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甚至想寻觅终生。 离家出走的第一天我就遇见了这样的两个人,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前者给了我一本佛经;后者带我来到一个小旅店,登记后我就在这个低级的小旅店里渡过了八十天。 中年男人是在火车上遇见的,他坐在我对面,他的老婆和我并排,跟女儿面对面挨着车窗坐,她们俩一路上都在低头吃东西,一刻也不停。 这是一列沿京广线南下的火车,大年初三的火车里有很多空座位,但是我们四个就这么挤着坐在一起,好象火车里塞满了人。虽然这家人很是无趣,最后那个男人和他那硕鼠似的老婆孩子把我厌烦的要命,但我还是没有换座位。那时我就是想找罪受,就是想折磨自己,这种心理一直贯穿了八十天。 中年男人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我,我回避着他的目光,一脸的漠然。 忽然他双手合什,低头对我说:“吉祥如意。” 我一怔,“靠!”这个字险些脱口而出,他双手递给我一本薄薄的小书。我接过来一看,是本《金刚经》。这回我在心里大声地说了:“靠!”。 他说他是佛教协会某某某的弟子,他在全国各地有多么多么地受欢迎; 他说他在多年前只听别人讲解了金刚经这三个字,就信了佛; 他说金刚是比喻,有三种含义,光明,坚固,锋利能坏一切,不被一切所坏,用他来比喻般若,般若是印度话,是属于多含不翻含义多种; 他说其中一个重要的是智慧,整个经名的意思是,用金刚般的智慧斩断烦恼达到彼岸; 他说懂了金刚经,所有的经典你都懂了; 他说人人都有佛性,心里有无穷的智慧和财富…… 我边随意听着边在心里反驳他:“靠!那你怎么不出家当和尚去?!带着老婆女儿出去跟人家讲佛法,老兄,真有你的!” 那时还没有邪教,所以他倒真的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或许是他看出了我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用佛经来婉转地劝导我。但渐渐地我困了,悲痛外加憎恨及发泄过后的空虚早已把我折腾的疲惫不堪,慢慢地他变成一部无声电影,一幅抽象画,空荡荡的车厢座位是透视背景,他的老婆和女儿是模糊的意象,机械地吃着食物。 后来火车不知是第几次停了,模糊中听见报了一个陌生的站名,我站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背包径自下了车。 那一刻我多么地渴望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和一张暖和的床,同时我多么渴望摆脱这个令人乏味的家伙,我想再不离开我会忍不住掐死他。 但他说的一句话被我无意中记住了,就是那句对金刚经名的解释:“用金刚般的智慧斩断烦恼达到彼岸。”我不停地在心里揣摩回味,在后来的人生旅途中我不断地想到它。这句话也许是指斩断红尘烦恼,有出家之意。而我却一直用来做为在红尘中摆脱烦恼的宝典来用,仿佛是个现代版的阿Q。我不想去翻阅佛经或者拜师求教弄明白它,就是这么拿来用着,象无意中得到师傅一招误传的弟子,无知无畏地用这一招去打天下。 下了火车才发现很晚了,而且下着大雪,大片的雪花寂寞地飘荡在灯光下,火车站广场的厚雪上布满乱七八糟的脚印,同下车的几个人走出广场后就纷纷叫了出租车,而我则走向马路对面的牛肉面馆。 吃完一大碗热腾腾辣乎乎的牛肉面,浑身暖和多了,疲惫也消除了很多,我继续背着包在马路边漫游,不知道该到哪儿找个住的地方。高大华丽的酒店令我畏怯不敢进去,最后我盘算着回火车站候车厅里凑合半夜时,又发现迷路了,这时,身边忽然有个声音轻轻地问我: “你住店吗?” 我遇到了前边提到的后者,一个可爱的年轻女孩子,她扎着马尾巴,穿着羽绒袄,路灯下她的皮肤白皙。给我的印象很好,想象中她带我去的会是个干净整洁很正规的旅店,我毫不犹豫地跟着她走了。 但是我错了,那是一个难以想象的肮脏狭窄黑暗坐落在犯罪高发区的私人小旅店,非常非常象传说中宰客人的黑店,实际上这种不正规的小旅店布满了那条街,也有些的确是黑店,里边有恶妇暗娼和打手。幸运的我住进的这家是正正经经地做生意的。 她领着我走了不近的路,从宽敞的大马路拐进了窄点的街道,又曲曲弯弯地在阴暗的小巷里绕。我慢慢地产生了疑虑,放慢了脚步。她回过头催我:“走啊,就到了。” 她走路时马尾在脑后轻快地甩动着,雪在她的脚下咯吱咯吱地响,她的大方活泼感染了我,使我打消了疑虑,跟着她走进了一家小旅店。 进门是个狭窄的房间,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单人床,有个三十多岁的矮胖女人坐在被窝里织毛衣,她收起毛衣下床问我要身份证,我说没有带,她说没带算了,就让我填了张表格,然后说:“现在是淡季,还有空房间,要在平时早就住满了,你住什么样的?单间七块,双人间六块,三人间五块,四人间三块。你就住单间吧。” 她叫琴姐,这八十天里我接触最多的人就是她。 初见她时我很失望,看上去她邋遢俗气,和刚才接我来的那个女孩子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如果是她站在马路旁问我住不住店,我会很快地回绝。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不正规的黑店。 但是那个女孩子不见了,而且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她,我有意识地找遍了整条街,没有见到她的踪影,她就象一个谜,一个我至今没有解开的谜。因为后来我知道了,这种小旅店都是让年轻的女孩子出去接客的,但是第二天我见到这家小店里接客的那个女孩子,不是她。她的气质和这条街道格格不入,象那种活泼地走在大学校园里从有文化教养家庭里出来的女孩子,后来我在大学里的女朋友就是这样的。 有时我会迷信地想,她是命运女神送来指引我的吧,让我拥有一段不同往常的经历,使我的人生选择更加理智成熟。有时我也迷惘了,以为是做梦,根本没有这个人,但是如果没有她,我是不会找到这家小旅店并一住八十天的。 她在我的记忆里慢慢形成一幅油画,雪夜的背景,模糊的街道和楼房,她的脸是明亮的,微笑,有点红晕。 三 我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来,旅店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我刚拉开门准备出去看看,走道上忽然跑过来一个女人猛力朝里推了我一把,我跌坐在床上,她低声说:“别出来!”飞快地把门关上,匆匆地跑上了二楼。 我懵了,怔怔地坐了好大一会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好无聊地打量房间,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小的单人间,但还不是最便宜的,后来我知道,三楼有最便宜的单间,一夜只要五块。面积和这间差不多,可以看到风从门缝和墙角顶蓬下进进出出。现被小偷阿强和小云住着,阿强走后,我搬进了那个五块的单间,一直住到离开。 这间房不到四平方米,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矮桌,单人床长两米,宽六十公分,抵住三面墙,门紧贴着床头,所以那个女人推我一把,我就坐在床上了。坐在床沿找到了面壁的感觉,我想达摩老祖和墙壁的距离大约也就是这么点吧,走一步就是零距离,可以给它一个亲密无间的吻。 抬头发现天花板很大,而且墙离天花板远着呢,最少有一米的距离,一根吊扇的扇叶横在上空,坠满了黑乎乎的灰吊子。原来这里的房间都是用三合板隔开的。房顶悬挂一根电棒,所有房间的光线都是它供给的,想当然夏天的凉风也是都归那个大吊扇供给的了,这倒省事。 我坐了一会儿,实在是闷的慌,又实在是饿的难受,房间里说不清是一股什么味儿,好象从床底下,被窝里,墙壁上等四面八方袭过来,实在是难闻。虽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是决定冒一回险,出去看个究竟。 刚站起来,就听见有脚步声下楼,我好奇心顿起,趴在门缝里往外看,这里的门缝绝对能满足天下窥私癖最强的人,七翘八歪的门创造了各种尺寸的缝隙。一个年轻男子匆匆从门前走过去,他拿块手帕悟住半个脸,可能在擤鼻涕。他比我大不了多少,撑死了也就十八岁。他走后一会儿,那个把我推进门的女人也走了过去。看见她,我又等了会儿才出旅店。 没想到一出门我又看见了她,她穿着大红羽绒袄,梳马尾巴扎个大红蝴蝶结,看一眼,觉得她年轻紧俏,再看一眼又觉得她衰老松散,所以我始终没猜出她有多大年龄。 我看见她时她正靠在墙上喊一个过路的男人,那个男人看都没看她一眼,对面墙上也靠着个女人说:“看看,还是有好男人,人家理都不理你。” 她指手划脚地哇哇叫:“狗P,日他妈的在外边睡过了。” 她说话嗓门很大,一开口眉毛鼻子嘴巴就满脸乱跑,而且每句话必带一个脏字。 她叫小玲,是个妓女,接一个客人十块钱,给店老板五块,自己留五块。 她白天来,晚上回家给儿子喂奶,白天婆婆在家给她照看孩子,她老公无业在家闲着。 她家里盖有两层小楼。 这些都是后来店小二尿壶告诉我的。尿壶说白天没事不要在旅店里闲晃荡,如果没地方去就关门睡觉或者上三楼呆着,要不影响她做生意,因为有的男人也害怕中圈套,怕她是勾引人家到黑店里勒索钱财的,如果看到店里有人不敢进来。 开始我对她很感兴趣,毕竟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妓女,而且长的也不错。但后来觉得她很无味。一则是不知为什么,她不理我,好象我是未成年,还不算是个男人;再则我发现她拉客时毫无魅力和职业技巧可言。当然我对妓女的印象都是从影视里得到的,觉得象她这样的低等妓女应该是艳俗的,会说话会撒娇会哄男人。 而我撞见几次她拉客,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去啊,去拿十块钱来。”对外地的旅客又多加了一句就是:“过来住这个店里。”因为如果她接的客人住店,老板另给她提成房费的百分之三十,比如这个客人住七块的单间,老板就在五块钱外再给她两块一毛钱。 如果在旅店前接不到客,她就去火车站广场,接到的客人还是带回这家小旅店里来,想想有些可笑,好象她很讲义气或是恋窝。 后来我知道这家小旅店离火车站不远,那天晚上其实我一直在火车站附近绕圈子,火车站旁边的小巷子里有很多这样的小旅店,几乎每个小店里都有一个小玲。 住店的第一天我不敢走远,怕摸不回来,在巷口一家牛肉面馆里吃了碗牛肉面,又到旁边一家电子游戏室里看别人玩拳皇格斗,出了游戏室发现天黑透了,雨雪下的正欢,而街道也十分热闹,各种各样的小吃摊摆满了一条街,街口站满了年轻的女孩子,看见背包的外地人就一拥而上,后来知道她们都是替小旅店接客的,接一个客人老板给百分之三十的提成。我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街边吸烟,一会儿过来一个女人站他旁边,碰碰他的胳膊,他好象做梦刚醒的样子“呃”了一声,接着就跟那个女人身后走了。 回到旅店,意外地发现塞满了打工者,男女老少都有,连过道都站满了,我只好站在门外,看琴姐正不耐烦地冲一个矮个的中年男人发火:“走走走!没空房间了,怎么说你都不信呢?!你上别家看看去!” 那个中年男人点头哈腰地说别家不想去了,原来在这家住过的,老主顾了,照顾照顾吧。 琴姐听说是回头客变和气了点,用手点着满屋的人说:“只有一楼的这两个三人间了,你这有四十多人吧?怎么住啊?” 中年男人说:“没事没事,男的一间,女的一间,有个能挡风雪的地方挤一夜就行了,火车站售票口俺们有人在占位排队,明天就能买到票,你看火车站候车厅不让俺们进去,广场满地是水,这雪还带着雨,又下这么大,俺们在广场里冻得受不了,才来找你们的,行行好吧!” 琴姐说:“好吧,不过每间要十块钱。” 中年男人连声答应:“中中!” 琴姐就喊尿壶给他们开门,说她挤不到门边去,尿壶的声音从二楼传下来,喊着说他挤不下楼去,楼梯上也站满了。于是琴姐把钥匙让他们传过去,递给门边的人开门。 他们分男女挤进两个三人间后,我才走进店里,琴姐边拿钥匙给我开门,边对我说:“以后天黑了别在外边逛啊,这里晚上好出事。”听她说这句话,开始我不以为然,谁知夜晚真出了几件事,还有个湖北人在小巷里被杀。后来每到晚上我都呆在店里,要不就到游戏室或录像厅混通宵。 我回头看到两个三人间里,床上挤满了人,地上也坐满了,都坐在用塑料袋包裹好的被褥上。每个人都淋的半湿,呵着手哆哆缩缩地说话,有的人拿出扑克问有人打双扣不? 琴姐对我说:“他们都是被那个工头带出来打工的,估计是一个村的。今天初四,打工的都出门了,今天还算是少的,初六和初八人最多。” 见我不明白什么是工头,她又说:“那个矮个男人就是工头,工头一般都是出来打工较早的,有经验的,他们都是把自家村里的人带一群出来,他负责找工作、管吃管住,挣的钱也要由他去工厂里领,然后再分给他们,狠心的工头能克扣人家一大半的钱,人家挣八百,他最多给人家两三百。他们有钱的狠呢,十块钱便宜他的!要不是下这么大的雪,他才舍不得让他们住店,肯定要在广场里冻一夜。” 这时那个工头来交房钱,她收了钱说:“你们交了十块钱,给你们两台电视看,省得干坐一夜。” 在小店里如果加三块钱,就给你的房间抱一台电视机去,两台带天线的老式黑白电视机,只能凑合着收一两个频道,画面歪七扭八的,要不听声音,你就弄不清放的是爱情片还是恐怖片。 那晚听声音放的是个香港武打连续剧,画面惨淡,模模糊糊地能分辨出是两个鬼影在转圈打架,但他们津津有味地看着议论着,直到我迷迷糊糊地睡着。 四 从初四起,小店进入了高峰期,爆满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正月二十以后,许多民工找不到住处,又买不到车票,大雪的夜晚无法想象他们是在哪里渡过。 我也买不到车票,又不知该到哪儿去。安静时我常想起母亲,虽然她从不懂得操心照顾我的生活与学习,但是想起她我就想流泪;也常想起父亲,但每次一想起就会是他揍我的镜头,他是一个传统的父亲,对儿子只有一个字:“严!”当我在外闯祸或是考试成绩不理想时,他就把房门关紧逮住我狠揍一顿,无数次我咬牙切齿地发誓:长大后我一定狠狠地揍他一顿,然后再离开这个家。 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我躺在床上一遍遍地想象着他焦急万分伤心难过的样子。这是我对他的惩罚,我知道他是在乎我的,因为我是他惟一的儿子。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烦躁,最后我怕安静,怕想起他,但又不甘心回家,好象找不到台阶下一样。我想抽烟想喝酒想找乐子,麻醉自己。 小店旁边有家书店,很窄小的门脸,里边卖和租书,但都是粗制滥造的武打和言情书,错字连篇,下流低俗的文字,大段大段对性的描写。我躺在被窝里成套地租来看。看的昏天黑地时就去游戏厅或是录像厅,录像厅里二十四小时不停业,放着些感官刺激性的烂片,我常泡在里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后再接着看。 有一天黄昏我在游戏室里玩的正痛快,小店里住满了,尿壶也忙罢了,就来游戏室里看我玩,红脸赤脖地给我胡乱支招。 这时有三个人走进了游戏室,成品字形堵门口站定,前边那个人看到尿壶,一摆头说:“尿壶,你出去!” 尿壶一把把我从椅子上拽起来,我正玩的上瘾,骂他:“你TMD干吗?疯了?” 前边那个男子过来一伸手卡住我的脖子,我被勒的喘不过气,涨红着脸去掰他的手。 他回头问身后的人:“有没有这小子!?” 身后的人摇摇头,他松开手,猛地把我朝前一推,照屁股一脚把我踹的趴在游戏室门悬挂的皮棉帘上。我刚准备破口大骂,尿壶已经把我拽出门,低声说:“北街的,别惹!”从乌烟瘴气的游戏室里乍一出来,被冷风一吹,我猛地打了寒颤,感觉不妙。后来明白过来是尿壶救了我一命。 门外已聚集了一大堆等着看热闹的人,有一个人从游戏室里走出来,手里拎把凳子,他把凳子放下,掏出根烟叼在嘴里,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掏出打火机点着烟,然后悠闲地站在门边抽着,脸上冷冷的,眼神带着寒气。 游戏室里忽然传来哭嚎声,惨叫声和骂人声,还有着一个奇怪的声音,被别的声音掩盖住了,隐隐约约能听见,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刀声。 忽然从门里冲出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嘴里喊着:“救命啊!”这时站门边抽烟的那个人突然用胳膊勒住了他的脖子,一使劲把他掀翻在地,顺手抄起那把凳子猛力砸了下去。跑出来的人惨叫一声,昏过去了,血曲曲弯弯地流下台阶,流到白雪上。 抽烟的人继续闲站着把门望风,他的镇定与狠毒,还有利落的身手,引起一片咂舌和惊叹声。看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离他最近的伸手就能摸到他的衣服,尿壶紧紧地攥住我的胳膊,好象怕我做出傻事一样。 说实话,这件事过后我很兴奋,没想别的,就一遍遍地回想那个抽烟人的动作和神气,甚至在房间里关起门来模仿他,想象着自己打架的冷酷场面,他征服了我!电影里那些黑社会打手杀手还有以后很红火的古惑仔跟他比起来,显的苍白做作。他真实,冷静,一看就是个在黑道上打架的老手,很酷! 没多大会功夫,那两个人从游戏室里走出来,看热闹的人闪开一条道,无比敬畏地目送这三个砍人的家伙大摇大摆地走了。 后来尿壶对我说这条街叫南街,对面那条街叫北街,北街的人看不起南街的,南街的人不敢惹北街的。他啐了一口说:也就是邪门!不过是隔条马路,这南北街差别太大了。南街的人胆小,只会做点小买卖干点苦力活,也就是盛产点小偷和妓女,有的是全家开小旅店;有的是考羊肉串;有的是倒卖猫狗;有的蹬三轮车;最穷的那几家就和医院挂钩全家人卖血。而北街从不做这些小打小闹的,他们贩毒,贩卖假烟,制贩假钱,杀人抢劫等等,家家都有钱的很,有不少百万富翁。这条街最有名的是虎哥和豹哥,全市无人敢惹。每逢重大节日前夕或是公安部门严打时,警察就半夜里到北街挨家挨户踹门抓人,等风头过后再放出来。 后来我专门去那条街看看,想开开眼界,提着胆走个来回,没发现有什么特别处,路上遇到的人看着蛮和气的,而且没有一个小摊贩,街道边也没堆满垃圾,整条街只有四五个小杂货店,比起南街来要干净整洁的多,真是没有想到。 后来刑警队来了,联防来了,派出所来了,居委会来了,救护车也来了。救人隔离问情况划白线等忙个不亦乐乎。 尿壶把我扯回店里说:“出了这样的事,这几天肯定要严查,你没有身份证。查出来没准要送你去收容站,要说你是我亲戚吧,你也不象从农村来的,咋看都是城里的学生,要不就说你是老板的亲戚,来这里玩的吧,你记住了哈,别说漏了嘴。” 我连连点头,为没带身份证而后悔,为刚才的事后怕,肌肉还在止不出颤抖,对尿壶是无比的感激,琴姐在旁边说:“登记表要重填,那几个没有身份证就不让他们填表了,让他们到什么地方混过十二点再回店里,过了十二点一般就不会再查了。” 她拿着登记表走出两步又回头说:“让阿强走,被查出来会给店里惹事的,要是被派出所罚款,老板又该唠叨埋怨了。” 尿壶答应了一声,对我说:“你上三楼那个单间把阿强喊下来。” 这时的我巴不得替他干点啥,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便赶忙跑上三楼。正想敲门喊阿强,却不料这个家伙和他从农村拐出来的那个十六岁的傻妞正在做爱。房间里亮着灯泡,一扇破门缝隙大的能塞进根发育不良的胡罗卜,他俩又一点也不含蓄,哼哼叽叽的。我红着脸,退后两步,大声喊:“阿强,尿壶让你下去。” 然后我腾腾地跑下楼去了。一会儿,阿强穿着件脏兮兮的深蓝色棉袄过来了。尿壶直接对他说刚刚联防的到隔壁那家旅店里抓走了一名小偷。阿强的脸上变了色,匆匆地走出了门,走进了黑夜,从此再没回来。 五、 虽然以前身边也发生过惨不忍睹的事件,比如那夜湖北人在小巷被杀,溅了半墙的血,无法被白雪掩盖,每天进进出出都无法视而不见,但没什么感觉。因为这些都与己无关,就象坐在暖房观看暴风雨,虽知其肆虐,却懵懵懂懂地不晓得厉害。游戏室事件好象一记重锤,“哗”地一下子把玻璃砸个粉碎,使我猛然置身于风暴中,看清了它原本严酷狰狞的面目,不由得出了冷汗。 第二天早晨,我去巷口吃馄饨包子,满街的沸沸扬扬,流传着几个版本的小道消息,最后可以确定死了两个人,还有几个在医院抢救,行凶的三个人当时就跑路了,南北街昨晚有不少人被拘禁在派出所问话。我忐忑不安地用小勺搅着馄饨汤,盘算着要不要赶紧离开这里,但不甘心就这样回家,不回家只有继续流浪,一时间我好象站在荒野里茫然四顾无路可走,思来想去这个小店犹如旋涡里一个幸运的避风港,使我有点安全感。 回店里找尿壶,他若无其事地说没事,又教我万一要被警察传询该怎么回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等。刚说到一半,美发厅的小妹站门口嗲声嗲气地喊尿壶来帮忙,这个小妞对他好象有那么点意思,有事没事一天能喊几百遍尿壶,尿壶丢下我兴冲冲地跑去了。 琴姐把三楼还在单间里睡懒觉的小云喊下楼,阿强把她从农村拐出来,又抛弃在小店里,可是她却没什么反应,即没看她伤心地哭诉,也没见她为明天的日子操心着急。她边下楼边用手指梳理着头发,在脑后握成一把,用绷在手腕上的橡皮筋固定住。头发梳好她也正好走到了一楼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双手捧冰凉彻骨的自来水漱口洗脸,扯下乌黑难闻的公用毛巾擦净水珠。在大雪纷飞的深冬,人们都穿着棉袄,她就穿着单薄的线衣和一件短牛仔褂,看来阿强是在初秋把她拐出来的,而且从没给她添买过一件衣服。这件牛仔褂的领边袖口有点破,穿太久都看不出本色了。 琴姐坐在登记室的床上织着毛衣问她:“你有没有钱住店?有没有钱吃饭?” 她摇摇头,挠着皮肤上的冻疮。 琴姐用针挠挠头又问她:“你准备上哪儿去呢?” 她还是摇摇头。 琴姐把线绕在手指上接着织毛衣,叹口气说:“你怎么这么傻呢?!不想回家啊?不回家你又没钱没地方去,还不冻死饿死在外边。这样吧,你跟小丽学着接客吧,小丽很能干,店里三十张床位她一个人能接满,有时还往别的店里送客人。每个客人提成百分之三十,一天能挣四五十块钱,还有别的收入呢。昨晚一个客人给了她八十,你天天跟着阿强,他却连件棉袄都舍不得给你买,这样的男人你跟着他干吗?缺心眼!自个挣钱花着多痛快,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没地方住。” 于是她跟着小丽上火车站接客去了。 下午我搬去了三楼的单间,尿壶给我换了套干净点的被褥,虽然味道也不好闻,但至少没有破洞和补丁。三楼上另两间屋里被客人长期包住,都是两元钱一个床铺,破破烂烂的床单,打着补丁的被子好象从没拆洗过,床多半是楼下损坏后胡乱修理一下送给三楼用。五人间里住着五个走江湖卖老鼠药的,他们那天下午盘腿坐在被窝里,正在制作加工老鼠药。每个人面前燃烧着半根蜡烛,放小半盆红红绿绿的颗粒状鼠药,堆放着很长很窄的纸,纸的一面印刷好的鼠药名厂使用方法等。他们把两片纸边捏紧,捏几粒鼠药填进去,在蜡烛火苗上很快地燎过去,纸的边沿粘合在了一起,一包鼠药就做好了,加工完后是一串串地挂在肩上走街串巷地吆喝着卖。 我问他们这是什么鼠药啊?他们说这是祖传密方,不能乱讲,乱说一通后还是告诉我,原来是买一堆白馍来,剥去馍皮晒干揉碎,再涂上红红绿绿的颜料,这就是高级强效灭鼠药!五毛钱一包,一块钱三包! 我笑骂:“我靠!这大冬天的给老鼠雪中送粮啊!” 他们一本正经地说:“俺们是善心人呢。” 说完哄地笑做一团,接着热热闹闹地讲某个老头昨天买了三包高级强效买鼠药,还说要是不灵就要到街上找他的事,说话的那人大笑:“傻X,俺再不去那条街,你找鬼啊。” 我走出来深深地吸入新鲜清冷的空气。 而三人间里的琴声此时又凄凄凉凉地响起。 三人间有两张床被长期包住,另一张床住着散客。长期的住客是对盲人夫妻,一根草绳拴住两个人的腰,他们搀扶着沿街拉琴乞讨为生。身上穿的是碎布片似的破烂衣服,好象从垃圾箱里捡来的一样,露着棉絮,脚上的鞋和裤腿用塑料袋紧紧裹住,以防雪水进去。男人有把弦子,女人打副手板,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只要是不下雨的日子,他们从早到晚沿街卖唱。 而下雨的日子,他们被困在店里,常常便拉起弦子唱一段。天台上雪堆里露出空花盆旧马桶破拖把等物,我站在旁边抽烟,随着他们的唱腔走进幽深而悲怆的世界。原始而质朴的琴声和嘶哑的嗓音在铅灰色的天空里盘旋,风在倾诉,雪在彷徨,而我在心里喊一声:“娘!” 吃完晚饭回来听到琴姐骂小云:“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一天接不来一个客人!别人看见客人就赶紧往上抢,你躲八丈远接鬼啊?人家小丽看你可怜,中午买四个馍,说你吃两个,她吃俩,你倒好,一下子吃了三个,好吃懒做的,什么?!你早上没吃饭?没吃饭活该!谁让你这么傻跟着一个小偷往外跑!我这店里客人也接满了,没你住的地方。要不你去别的店里看有人雇你洗碗不?帮饭店洗碗一个月人家也给你一百五十块钱,还管吃管住。要不你去找个男人养你吧!” 接着她骂骂咧咧地去给小店里的一位老客开门,这个老客是个小老头,县里做生意的,常来市里进货,尿壶偷偷说是琴姐的老相好,他来了琴姐晚上就不回家睡觉,每次结帐时他会多给琴姐几十块钱。琴姐的老客有不少。 那晚我租了一套武侠小说,风雪在外边咆哮,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看刀光剑影,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以为是尿壶,那家伙常钻到我的被窝里来跟我瞎聊半夜,就大喝一声:“你不是有钥匙吗?自己开门!” 没人回答,敲门声在继续,我真不想理睬他,因为不想离开暖和的被窝,但是他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敲门。我烦了,披上棉袄钻出被窝把门打开正准备跳上床,但愣住了,门外站的是小云。 她站在门外,抱住双肩,寒风袭卷而入,我打个冷颤,忽然想起自己穿的很少,赶紧钻进被窝里。她不等我说话径自走进来把门关上,很快地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个冰冷的小身躯,颤抖、僵硬、冰棍一样。 第二天在火车站旁边的批发市场,我给小云买了件三十元的夹克式真空棉袄,让她自己拿钱买了生活必用品和内衣等物,又买条弹力牛仔裤,她腰肢纤细,小屁股浑圆结实,这身衣服穿着很好看。她不大爱说话,也不爱笑,总是用猫一样琥珀色的眼睛看看东看看西,对什么都很感兴趣。 那是一段轻松而快乐的时光,我教她玩街机游戏;牵着她的小手在溜冰场里教她溜旱冰;也常泡在录相厅情侣包间里,她坐在我的腿上,闪烁的画面下我们不时地抚摸亲吻。那段时间我们吃遍了城里的小吃,这个城市恰恰位于中国南北交界处,汇聚了南北的小吃,有北方的拉面,牛羊肉盖碗,牛羊肉泡馍,锅盔,烙饼,白吉馍夹肉等;有南方的烧麦,米线,河粉,铁板鱿鱼等;还有豆皮、热干面、油炸臭豆腐、煎饺、土豆饼、桂花甜酒汤圆等。北方的小吃味浓汤重,辣乎乎热腾腾的一大碗或是一大块端上来,吃的是过瘾痛快;而南方的小吃精巧美味,好象特别适合女孩子,吃着很爽口。把人吃的乐不思蜀。她不挑食,不管什么都吃的津津有味,特别爱吃烧烤。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去大排档吃烤鱼烤肉烤鸡翅,火红的炭火上羊肉串滋滋滴油,洒上盐、胡椒、孜然和辣椒,麻辣热烫的嚼着满口香。 有时我们整天地呆在床上,小店里的床非常窄,我俩紧紧地抱着侧身睡觉,要不就上下重叠在一起,没完没了的做爱睡觉吃东西。天台上的寒风凛冽,隔墙的琴声幽幽,暗淡狭窄的房间,怀抱里温软的身躯,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记忆,尘封在岁月里。后来不论在何时何地,只要一听到胡琴声或是听到河南梆子,这段感觉会清晰地浮现。在后来因为工作烦恼睡不着觉时,和老婆争吵后寡居客厅沙发时,我会不自觉地想起这段时光,想那黑暗中的纵欲;想那臭哄哄的被窝;想那嘎吱嘎吱摇晃的床;想那个紧绷绷甜蜜蜜的女子;凄惶的琴声绕过时空,在黑夜里拉长回旋缠绕,粘帖在灵魂深处,粘帖在时间的墙壁上,如黑夜里的海潮袭卷上心头。 冬天里的琴声可能只让我一个人伤感,她好象没什么感觉,因为她总是能很快地熟睡,象个婴儿般。 有时听着她均匀的鼻息,我问自己爱她吗?答案是否定的,一则她的一颦一怒我并不在乎,再者我有点看不起她,觉得她的IQ和EQ太低,我们是不般配的,和她交流很困难,在她娇小的外壳里,竟还是一个原始粗糙的泥胚状,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乡下女孩子,记得有一次她突然问我“红尘”是什么意思,我费半天劲也说不明白,因为很多名词她都不懂,而且反应奇慢,她的欣赏与爱好水准在我看来浅薄幼稚,比如那些做作矫情的港台三流烂片,我看都懒得看一眼,她却非常喜欢,看了N遍还能跟着虚假做作的搞怪情节笑的前仰后合。我迷恋的只是她的肉体,有时想想,我和那个阿强有什么区别呢?比他又高尚多少呢?还不同样是个混帐东西! 她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呢?答案也肯定不是爱情,她对我很依赖,却决不是依恋。她从没有缠着我问:“你爱我吗?”。这样的状况使得那段时光很轻松,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 两片树叶无意中离开了大树,飘荡在寒风中,在一个陌生的时空中偶遇,寻找到短暂的安慰和快乐,各取其所需后分开,并按照各自的人生轨迹继续走下去,一个相交点发出的两条射线,越离越远,如此而已。 但是后来我把中学初恋情人的名字都忘了,却忘不了她,她的脸庞她的身体永远清晰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随着岁月的延长,对她的怜惜越是增添,后来读《百年孤独》,中间有个情节,写奥雷连诺少年时曾在集市上见到一个瘦弱的雏妓,那个一天要接72个客人还债的吉普赛少女,他夜晚睡不着觉想把她带走,带她走天涯,当时我又找到了那时对小云的感觉。出差在外时,我总是下意识地在火车的乘客中,在街头的打工群里,在农村里的人群里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但是又怕找到她。 六、 进入了三月,该是初春时节了,可是冬天依旧占据着这个城市,使一切都显得萧条,包括小店。 最先是小铃的离去,小玲平时总象是个朝九晚五的打卡上班族,而且没有节假休息日。忽然有一天她不再来了,后来才知道,她因为嘴太脏爱骂人,在家里被丈夫和婆婆合起来痛打了一顿,一气之下,她抛下尚在吃奶的孩子跑去了安徽,半个月后她回来了,在小街上兴奋地把安徽吹嘘了一番,说安徽的钱好挣,便带走了几个女孩子,她的离开让小店老板每天损失了一笔收入。更惨的是她把小丽也带走了,琴姐只好去火车站接客,幸亏小店每天都有回头老客和长住客,才一直支撑下去。 后来琴姐找来一个年轻女孩子接客,她叫小艳,是这条街上最漂亮的一个妹妹,身材高挑,穿着牛仔裤的双腿修长纤细,描着极细极长的眉,衣着极其时髦,艳则艳也,只是有三分小市民的俗气。她接客十分老到,往往天刚黑就能接满两三个小店的客人,只是要价高些,接一个客人要提成百分之四十,老板无奈只好答应。 小艳比起小街上的女孩子,多了几分傲气。小店里有个老客,是某县供销社的采购员,年约四十多岁,身材较高,微胖,这是个让人恶心的家伙,他每次来都带一个不同的女人,开两个单间,但是只住一间,尿壶说最烦这家伙,说他大白天也和带来的女人关起门来乱搞。而且他带来的女人没有一个看着顺眼的,全是邋里拉遢的老女人,蓬头垢面的,好象丢下锅铲解开围裙走出厨房跟着他就私奔了。 尿壶爱骂他是贱骨头,后来我发现他是有点,比如他最喜欢挨女人骂,常抱着杯子在小街上晃荡,一会儿就看见他嘻嘻哈哈地跑进小店,接着就会有个女人追来堵着门双手叉腰批头盖脸地把他臭骂一顿,他那心满意足地模样啊,就好象洗了桑拿一样全身通泰,接着又去逛街撩拨女人。 但小艳结结实实地给他碰了个钉子,那天他在小店里对小艳动手动脚,不料小艳只是挂下脸冷冷地看看他,仰着头转身就到火车站去了。他先是怔了一下,一张脸先红后青,最后变紫,拍着桌子大骂起来,看来小艳鄙视的目光不知怎么唤起并伤害了他久违的自尊心。他骂一个臭婊子拽什么拽还看不起老子啊老子有钱的很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有钱哪儿都能住就不住你这个破店了!骂完他还真搬走了,琴姐跟着陪笑说好话也没留住他,而且后来他再也不住这家小店,真没看出来,倒还有三分硬气呢。 有一天小云在旁边美发厅里洗头,我坐在小店里和琴姐尿壶说话,从楼上走下来一个客人,我想起好象看到这个客人住了好几天了,他中等身材,扁圆脸,面无表情地抱个茶杯慢悠悠地走过来。 琴姐边织毛衣边对他说:“我们老板可是个好人啊,你在外边被人家偷了,他让你吃饭住店,也不要你一分钱,这世上好人是应该有好报的,可不能骗人啊。” 他一声不吭地听琴姐说完,抱着茶杯仍是面无表情慢悠悠地出门了。 他刚出门,尿壶呸地大声说:“肯定是个骗子!” 琴姐叹口气说:“说有啥用呢,咱俩说的话老板又不听。” 我问尿壶,尿壶说他是前天晚上来住店的,当时正巧老板也在,他拿出皮包让大家看上面的裂口,说是被贼用刀划破的,里边的钱和身份证都被偷了,老板说就让他免费住一夜吧,他和老板在单间里嘀咕了一会儿,老板就请他到外边吃饭喝酒,回来说他原来有一车皮钢材这几天要到,他是来取货的,但钱都被偷光了,幸好取货单藏在内衣兜里,说看老板是个好人,把这车皮钢材转让给老板,让老板拿钱去取货,他只要个辛苦费。结果老板就听他的,管他吃住,要不是他们紧着劝,就把辛苦费给这个骗子了。 我说:“万一是真的呢?” 琴姐大声说:“现在用钢材骗人的骗子最多,谁不知道啊,那皮包绝对是他自己划破的!就老板信他!非说取货单上有公章啊什么的,不会是假的。老板也是想发财想昏头了。” “老板呢?” “谁知道,今天该不会去火车站取钢材去了吧?” 这时有个客人走进来,琴姐赶忙把手里正织的毛衣丢在床上,笑眯眯地迎上前大声问好:“哈哈老杨你来了,有日子没见了!尿壶,赶紧去泡茶,去把那个单间的被子床单都换上新洗干净的!” 尿壶笑呵呵地连声答应着忙去换床单。我坐在一旁十分纳闷,因为从没见他俩对客人这么热情过,这老杨是何方神圣呢?我斜靠在桌子边上下打量他,见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眼睛瞎的,好象被谁把眼珠子砸进眼窝深处出不来一样,穿身深蓝色的布袄,还戴顶蓝色有檐的帽子,怎么看都不象个人物,给他个板车拉着绝对有人喊他来收破烂。 但是尿壶琴姐却和他十分亲热,由此看是个常客,就连我这个已经住了几十天的也没受过这样的待遇,简直让人嫉妒。 老杨没露笑脸,心事重重地往床上一坐,对琴姐和尿壶说:“麻烦你俩一件事咋样?” 他们问啥事,他说:“刚坐三轮车上,把包弄丢了,不知道啥时间滑掉的,来回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你俩帮我打听一下,有谁捡到没?捡到的人我重重酬谢他,你俩要是能帮我找到,我给一千块!” 这一千块顿时让他俩两眼放光,琴姐问包里有很多钱啊?那算了吧,捡到的人肯定不会给你。 老杨说:“包里的钱随便他们拿去花,我只要包。” 接着他细细地给他们俩说包的颜色和大小特征。正说着,那个骗子抱着茶杯慢悠悠地又转回来了,他站在门口看见老杨楞了一下,老杨也是楞了一下,然后骗子面无表情地又转身走出去了。 他走后,老杨接着说他的包,说完催着尿壶马上出去给他打听,尿壶走后,他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儿说:“不行,我去电视台和报社,要登个寻物启事。”说完他匆匆出去了。 那个扁圆脸果然是个骗子,老板说车站有好几个人拿着同样的单子取钢材,他还差一点儿被别人打一顿。最后车站的工作人员把他们嘲讽了一番,给他们指出假取货单的破绽在哪里,又教他们识别公章的真假,然后说这样的事情多的很,一个月有好几拨。老板来店里找他算帐时,他已跑了,从看到老杨后他走出门就没有再回来。老板最后说幸好没有给他回扣,连喝酒吃饭住店总共才损失一百多块钱吧,就算了,不报案了。 这些都是听琴姐说的,她织着毛衣得意地说:“这样的事我们见得多了,其实这个骗子一点也不高明,老板鬼迷心窍了,非信他的,不相信我们,早听我们的话保险什么事都没有!” 老杨的包始终没有找到,他在电视台和晚报上登了寻物启事,然后住在小店里等消息。两天后我知道了为什么琴姐和尿壶那么巴结他,因为他有钱而且出手大方,也才明白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他不大出门,也不近女色,不论什么东西都要尿壶或是琴姐出去给他买,哪怕是买包烟,一般找回来的零钱他不要了,算是小费。到吃饭的时间他拿钱让尿壶出去不论贵贱要个四菜一汤,琴姐做点米饭或是熬锅稀饭,然后他们三个人围坐在火炉边唏里胡噜吃着。一周之后他失望地走了,他走后尿壶才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他的包夹层里带的有货,所以才急火火地寻找。我问是什么货,尿壶个死小子白我一眼走了,一幅懒得再理我的表情,好象这个问题问得很弱智,所以我始终不知道老杨在三十六行里是做哪一行的。 七、 三月来了,小玲走了,老板被骗了,小云消失了。 突然间我就找不到小云,无论哪儿都没有她的影子。我不敢想象她会流落到哪里或是出了什么可怕的事,只有拼命地到以前去过的没有去过的地方找,到傍晚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小店,我靠着被子躺在床上,心急如焚,又很生气。 尿壶推开门走进来,坐在床边告诉我小云跟别人跑了,我瞪着他,他说你别这样瞪着我,我没惹你,这是听在火车站广场摆烟摊的刘叔说的,刘叔的老婆在旁边4号店干活,所以他认得你和小云,他说看见一个喝醉酒的男人搂住小云,他们在火车站旁边逛商店。现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可能坐火车走了,可能还在这里,你去不去把她找回来? 我压抑着怒火,淡淡地说找她个吊,这个傻妞爱跟谁跟谁,老子不稀罕。 尿壶说这就对了,你对她多好啊,可还是被人家三句好话哄跑了,想从前她不就是赶集卖菜时被阿强用好话骗出来的吗?象她那样没脑子的妞早晚会被人卖到山沟里去,傻的够呛。 我赶他滚蛋,让他别TMD在这里烦老子,滚下楼干活去。 他呵呵笑着拍拍我的腿,正要说话,忽然楼下传来争吵声,他说去看看是咋回事,起身下楼,我跟着也下去了,也说不清为啥要跟他下楼,也许是想找事发泄一下。那一刻我找到了梁山大哥豹子头林冲的感觉,想上街买把解腕尖刀袖着,然后去找那对狗男女算帐。 下楼看到琴姐在小店门口和一个肮脏的老头子吵架,听了一会儿,好象那个老头喝醉了酒,摸了一把琴姐,琴姐破口大骂,把他赶出了小店。琴姐很厉害,一向不饶人,对客人也从没和气过。这老头约摸五十多岁,敞着棉袄,嘴角流着白沫,在门口蹦跳着大喊大骂。突然他啪啪左右开弓扇了琴姐两个耳光。 这俩耳光象催化剂,令战争迅速升级,让看热闹的觉得过瘾,让尿壶大怒,他和琴姐不错,特别听琴姐的话,看到琴姐挨打,他立即象个饿虎似的猛扑过去。那老头看着好象醉的一踏糊涂,却还晓的厉害似的,慌地转身就跑。我正站在他左边,抬腿将他踹爬在地上,尿壶一脚猛踩下去,跟着拳打脚踢地将他痛扁了一顿。 旁观者纷纷叫好:“好!看不出尿壶,比北街的还吊!” 这时老板来了,连忙喝住尿壶,再看那个老头躺在地上已经起不来了。 尿壶闯祸了,他捅了一个非常难缠棘手的马蜂窝。 老板让尿壶把老头扶进店里,本想看看他受伤没,让尿壶给他赔个不是,然后请他吃顿饭就把他打发走,谁知那老头却非常地好说话,说他叫李旺,是他喝醉先闹事的,不怨尿壶和琴姐,然后饭也不吃,硬推辞着走了。老板和他说说笑笑地送他出门,回店里狠狠地训琴姐和尿壶,琴姐和老板吵,说老板太胆小怕事,看看旁边的那家店不坑客人,坑他咋啦!?不拿钱就不让出门!不来算了,反正现在出门打工的人多的是,不愁没人住。尿壶在旁边帮腔。 老板有五十多岁,好象是某个单位的小会计,总是带着谨慎的眼神。所以这条街上的人都有点看不起他,觉得他和他们不是同类人。他白天一般不来,只在晚上和节假日过来看看,小店全部交给了琴姐管,尿壶是他在农村的一个远亲侄子,在小店打杂一个月拿三百块工钱。 他们正吵得热闹,进来两个穿警服的人,后边跟着李旺。 原来李旺出了小店就直奔派出所报案,告状说有家黑店把他绑架进店里毒打,他费尽心血偷空逃出来的。 警察要店里的客人都转到别家去,小店要封门待查。 客人疏散完后,尿壶把钥匙递给我,要求我帮他们看门。老板给他们说好话,说我不是客人,留下来帮他们看门,他们说可以,但是店里不能再接待客人。 于是老板和琴姐尿壶被带走了。第二天他们都回来了,后边跟着李旺。 原来警察通过调查取证,证实了李旺撒谎,但他的确是被尿壶打伤的,让尿壶带他去医院拍片检查,确诊为右手掌粉碎型骨折,让他住在小店里治疗。我听说他的手是摔倒时骨折的,心里便开始忐忑,因为他是我一脚踹爬下的,但是一直没人提起这碴,好象没有人看见,我想起码尿壶是明白的,但是他不说,独自把所有的罪扛起来了,于是我也不吭声,留在小店里看事态怎么发展。 这时老板开始四处托关系找门路。 派出所起初倒真是打算秉公办事,没想到初步调查就无法进行下去,李旺没有身份证,警察按照他说的地址去调查,查无此人。气的他们回来后警告他要说实话,于是他又说住在东边某县某镇某村,警察去后又是查无此人。他们回来把他骂了一顿,于是他又讲了南边的一个地址,警察同志找去,仍是查无此人,于是他们不管了!责令老板给他治好手,再赔偿两千块钱。双方按手印签名,这案子就算结了。 尿壶便开始撵他滚蛋,这段时间他把尿壶折腾的够呛,任何人的热嘲冷讽及咒骂他都充耳不闻,嘻皮笑脸的,住在二楼的单间里,每天要酒要肉要尿壶给他买烟。 尿壶上午把他赶出门,下午检查院来了两个人,后边跟着李旺。 原来他上午离开小店后就去了检查院,躺在大门口哭诉,说有家黑店绑架了他,把他吊起来毒打,每天只给他喝半碗稀饭。听到的人无不义愤填膺,检察院的人也是气愤不平。 从此李旺开始到处叫冤,躺在公安局市政府信访办报社电视台等大门口哭诉,滔滔不绝地说他如何如何在黑店里挨打挨饿等等。 大家才明白遇上了江湖上传说的无赖。小街上的人说这样的无赖,是欺软怕硬的,给他来正道的根本不行,他会象贴狗皮膏药似的讹上你。这样的人只有北街能对付他,一刀砍死!不过他要是遇见北街那样的人,早就象条狗似的夹着尾巴,P都不敢放。 这段时间弄的老板是焦头烂额,气得只抱怨琴姐和尿壶。琴姐比老板还要生气,说惹出这么多事都怪老板胆小,当时找北街的人收拾一下李旺,他就老实了,保险不敢这样四处告瞎状。 尿壶却老实了许多,意志有点消沉,那天他低着头坐在我的床边,说他可能要走,老板说要是事闹大了,就让他先到别地躲避一下,这儿不能呆了。我问他会去哪里?他说有可能去上海,他女朋友在那里打工,我才知道这家伙十五岁就订亲了,由爹妈做主订的是邻村的一个小姑娘。说起她,尿壶蛮得意地冒出一句家乡话:长的俏巴。 尿壶长的不错,有点象男方的靓仔,还有点野相。虽然是从乡下来的,长相打扮却一点也不象个农村孩子,只是说话时有点地方口音。除美发厅的小妹外,小街上另有几个女孩子对他都有点意思。常常看到他躺在床上,床边坐个女孩子和他说笑打闹,而外边时常会有别的女孩子摔东西甩难听话。 尿壶又说他可能也不会去上海,我问为啥?他说他女朋友太贪玩,她家里有钱,她家有个大院子,盖的小楼,有三辆手扶拖拉机,专门跑运输拉货的。所以她出去打工纯粹是玩,打工挣的钱不够她花的,而且常换地方,听人家说那个城市好玩就去跟着去那里打工。我笑,说那你可以去给老丈人开手扶拖拉机啊。他说他老丈人原来提过,让他去开车拉货,他自己想等结婚后再说,所以就到小店来了。 后来有一天尿壶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个瘦弱的中年人,也是老板的远亲,叫王叔。 李旺闹腾一阵子后也消声匿迹了,因为那些被他的谎话打动,要来帮他伸张正义的人都遇到了跟派出所同样的命运,被他折腾地东奔西走,最终也没查到真实姓名地址,慢慢地发现他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于是都撒手不管了。 最后所有插手的机关单位都同意了派出所最早的裁定:给他治疗,赔偿两千块钱。 八、 小店被李旺闹的大伤元气,一直缓不过劲。热闹的景象似是一去不复返,每晚差不多一半的床位都是空的。 开始我没在意,因为一直沉溺在小云甩了我跟别人跑这个事实里,她走的好简单,甚至不说一句再见,使我那原本象塔一样高耸入云的自尊与自信心稀里哗拉地坍塌,碎片撒了一地,拈不起一星半点。 后来有天晚上我回来,才发现小街上除了小吃摊热闹些外,整条街是冷清的,所有的小旅店生意都很差,进小店门看见琴姐嘴里嘟嘟囔囔地在怪王叔,怪他手脚笨反应慢不够灵活啥的。这时琴姐和新来的王叔明里暗里已有些磨擦。 我问她:“咋好象都没人住店啊?” 琴姐说:“因为私人长途汽车一下子增多了。” “啊?!” “原来市运的长途车是按班按点发车的,每天都有打工的坐不上车,他们就只有住店。现在私人长途车日夜发车,旅客啥时间都可以坐车走人,哪谁还住店啊,急着回家或是出去呢。” “哦!” 琴姐叹口气,说:“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钱是越来越难挣了。好在咱们这店开的时间长,还有些回头老客,要不早关门了。” 她越说声音越大越来气:“说实话,那些老客都是冲着我琴姐来的,我要不在这里做,他们才不住店呢。可老板他们还不把我当回事,那个姓王的跟个老鼠一样老是暗中看人,好象我暗地里偷着藏了老板的钱一样,等那天我不干了,他们就知道我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抚她,掂一暖壶开水搭讪着上了三楼简单地洗洗睡了,似睡非睡间总觉得有纤细的手指在轻轻地敲门,凝神听去却只有风在呜咽。 第二天中午我上街道口吃鸡蛋煎饼,看摊饼的人打鸡蛋洒葱花,软而薄的饼在鏊子上冒着气炮,香味扑鼻而来。 这时看到小艳揉着惺松的眼睛打着呵欠踢踢它它地从街道里走出来。她穿着一身棉花布睡衣睡裤,腰里系跟同花色的带子,脚上穿着毛绒绒的猫头拖鞋,这妞穿着睡衣就上街了,不过在这条街上是最正常不过的,不论什么时间都会有女人蓬着头穿着睡衣懒懒散散地乱逛。 她要了一碗热干面和一杯豆浆,旁边有认识地人喊她,问:“小艳,听说你不接客了是不?” 她从买面的老板娘手里接过热干面,又自己动手多加些辣酱和香菜,然后端着碗坐到桌子边,挑双一次性卫生筷子“啪”地掰开,边搅拌着面条边说:“不接了,我到水晶夜总会去了。” “钱好挣啊?” “好挣的很呢!又玩了又挣钱,不过陪客人喝喝茶跳跳舞唱唱歌,一晚上七十元,还另有小费,昨晚有个南边来的老板走时给我两百块钱的小费呢。” 旁边有个女孩搭腔:“那有这样的傻X啊,肯定是让人家摸了吧!” 小艳扭头骂她:“日你妈的你没被人家摸过啊?!我问你,你陪人家睡,挣过恁多钱没?” 那个女孩哑口无言,另有女孩子赶忙来问:“带我们去成不?” “成啊,夜总会歌舞厅多的很呢,哪家都要坐台小姐,要不你们晚上跟我一起见老板问问去。” 后来每到黄昏点灯后,整条街再也看不到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身影。 没有女孩子接客的小店骤然冷落了,有些小旅店开始出租或是转让。 这倒有点蝴蝶效应的意思,看来社会上所有的行当象个生物链,是环环相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琴姐走了,但没走多远,她把旁边一家要转让的小店接了下来,做了老板,让她的外甥女来帮着接客,她的男人到晚上来帮忙。 琴姐离过婚,有个上初中的儿子,是跟前夫生的,她再婚后用多年的积蓄买块地皮盖了栋两层简易小楼。她的公婆也搬到小楼里一起住,帮她做饭。而她现任的男人下岗后在煤建给人家拉蜂窝煤,所以琴姐在家里也是很厉害,说一不二的。 琴姐把过去小店里的老客都弄到她店里去了,有一天她让我也搬到她的店里去,我摇摇头走开,倒不是恋旧,而是因为尿壶的重情义感染了我,他在游戏室里救过我的命,李旺那件事又替我掩盖着,我最少不干出落井下石的事吧。再者内心深处还残留着幻想,幻想那天小云又跑回来再敲门,如果开门的是个陌生人,那她到哪儿找我呢? 就这样混混噩噩地又过了数天,我越来越无聊,假如要找两个形容词来形容的话,最恰当不过的是:消沉、颓废。 这俩词也可以送给小店老板,小店里冷清的能听见脚步声。后来我几次遇到老板领人参观介绍小店,我猜测老板有可能想把小店转让出去。 无聊时翻看日历,算算日子,我在小店住的有八十天了。学校早已开学,同学们都进入了紧张的复习阶段,而我却还在闲散地在外边游荡。 记得八十天的最后一天上午我是在街上闲逛,那时冬天在进行着告别仪式,墙根的积雪也融化尽了,最近下的一场雪落地就化成水,棉袄可以敞着穿,拂面的风似有些暖意,没有了刀一般的凛冽。 我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着,双手插在羽绒袄兜里,这时忽然看到有座大厦上悬挂着大红横幅,上面写着:“XXX西藏拍摄图片展”。用XXX是因为我忘了那个摄影师的名字,隐约记得好象姓唐,是某国家级刊物的摄影师。展览在五楼,诺大的展览厅里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在欣赏。 五楼上迎面是整面墙的大照片,作者晒的黑红的脸上绽开着阳光般灿的笑容,背景是那湛蓝的天空和遥远的布达拉宫,旁边寥寥百十字的简介。 我被震撼了,久久地在厅里徘徊,震撼在作者对理想的追求里,震撼在神秘的艺术里。一张张静默的图片上释放出原始的自然的魅力,那黝黑的皮肤,纯净的眼神,虔诚的神情散发出圣洁的光彩,阳光下的圣殿,草地上的牛羊,吸引住我的脚步。洁白的雪山白云荡涤了沉淀在灵魂里的污垢,一扫我在南街小店里耳濡目染的龌龊而肮脏,黑暗的丑陋的被驱除了,纯洁与光明占据了我的身心。 一瞬间我想哭,想站在雪山之巅张开双臂纵声长啸。 离开了大厦后,我特意走进了一家装饰高挡的茶餐厅,这一刻我想接触高雅上流的环境,对低级丑恶有了排斥感。茶餐厅里装修豪华,一进门穿着制服的小姐微笑着迎上来,轻声问我:“先生请问几位?” 我说:“我一个人。” 她优雅地伸出手,说:“先生请这边走。” 她领我走进餐厅,餐厅很大,迎面有几株绿色盆栽植物,中间掩映着一个大鱼缸,五彩缤纷的热带鱼在水草间悠闲地游动,江南丝竹如溪水般在宁静的光线里流淌。餐桌两边是暗红色花纹的大沙发,几乎是满员,但是很安静,食客们小声谈话,轻轻地笑。 服务小姐领我到窗边的一个空位子上,轻声问:“先生坐这里可以吗?” 我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转眼间,她端着茶盘款款地走来,将一杯清茶和印刷精美的菜单放在我面前,我翻看菜单时,她微微弯着腰轻声地给我推荐。 我的手有些轻微地颤抖,心里慌慌地有些紧张,好象是个无意中闯入了不属于我的地方。最后我听她的推荐稀里糊涂地要了份牛腩套餐。 她收起菜单微笑着说:“先生请稍等一会儿。”然后离开了。 我慢慢地镇定下来,一口一口地喝着茶,打量着餐厅,在邻近那张餐桌面对面坐着一对母女俩,她们可能在等着服务小姐上菜。母亲很年轻,丰韵端庄,在翻看一本杂志,女儿大约有七八岁,趴在桌子上看书,穿着红皮棉鞋的小脚在沙发下轻轻晃荡着。 忽然女儿喊妈妈:“妈妈……” 妈妈把手指竖在嘴上:“嘘……” 女儿把声音放低说:“妈妈,你见过能听懂鸟兽语的人吗?” 妈妈摇摇头,女儿说:“有个商人能听懂,在聪明的桑鲁卓给国王讲的故事里边……”于是她津津有味地讲起了这个故事,妈妈认真地听着,间或提醒女儿声音小一点,不要影响别人。 慢慢地我听出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有些惊讶,没有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已经在阅读厚厚的一千零一夜。后来我慢慢地吃着饭,注意力倾向她们那边,看出那位母亲在用书与环境等刻意培养熏陶着女儿的文化文明素养。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孩子在南街是找不到的。 今天我所看到的一切,包括旅行西藏的记者,高档豪华的餐厅,优雅的服务小姐,有品味的母亲和爱读书的孩子,还有那精美零碎的午餐,都和南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反差,我忽然间从一个群体置身到另一个群体中,或者说是从一个阶层走进了另一个阶层,有些眩目。我想假如要选择,我会选择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妻儿,这样的午餐。 吃完饭,我没有走,任杯盘横陈在餐桌上,捧着茶杯看着窗外的马路坐了很久,服务小姐并不来干涉,只是远远地注意着,看我的茶水将要喝完时,就过来将水加满。 我回到小店时,将近是下午四五点种,冬天昼短夜长,看着已有点天近黄昏的意思了。走进店里,看到老板坐在床上等着我,说:“等你好长时间了,你知道不?琴姐出事了!” 我吃了一惊,问啥事。 老板说:“琴姐的外甥女小燕中午接个客人,到店里后不知为啥跟人家吵起来了,可能那个客人打了小燕,琴姐上去骂,也被打了。你知道琴姐的脾气,是不饶人的,她把她男人喊了过来,她男人过来后发现那个客人还没走,在街口牛肉面馆吃面,就进去一刀把人家捅死了。” “啊?!”我这回是真吓了一跳,不过却有点不是很意外,因为在我看来,象他们这样用直接原始粗暴的方式在社会上生存的人,早晚会有这样的命运。 老板叹口气说:“我跟她说过多少次,不能这样对待客人,她都不听,看看出事了吧,尿壶也是她教坏的,前天尿壶打电话来说,后悔当初不听我的话。” 我插嘴问:“尿壶现在哪儿呢?” “他在南方,跟着他表叔在一个家俱厂打工。电话还问起你,说你是离家出走的,是吧?你家里还有谁呢?” 我点点头说:“我和我爸生气,就离开家出来了,我妈死了,家里只有我爸了。” 他说:“我也有个儿子,高矮跟你差不多,现在武汉上大学,开始每个月都要跑回来,每次回来我都训他,要他多操心学习不要大手大脚的花钱。后来他在学校谈个女朋友,就很少回家了,虽然开学时他把一学期的生活费都带够了,但是每个月我都还给他寄点钱,怕他钱不够用,心里却很想他多回家里来几次,想看看他。做父亲的心啊,不知道儿子啥时间才能理解。” 我低着头,用脚在地上划着尘土,没有说话。 他接着说:“做这个小旅店就是想多攒点钱,将来好给儿子结婚买房子用。别家都坑客人,我却要他们对客人好点,想创出好声誉,多来点回头客,谁知道还是这样难。小店房钱低的很,每天收入就那么多,要付琴姐他们的工资,要交各种税啊费啊什么的,剩下的也就没多少了。就这样子还无法把这个小店开下去。唉,真是难啊!” “咋啦?” “今天琴姐和她男人被抓走后,派出所和居委会下通知,要所有的小旅店停业整顿。本来我也不打算开了,想把这房子赁给别人。现在特地在这里等你的,等你拿东西我好锁门。” 听到这里,我站起来准备去收拾东西,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回家吧,孩子,回去好好上学,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不要象我们这样过日子。” 我点点头,上楼收拾好东西下来,老板站在店门口等着我,我走出来跟他说再见,他点点头去锁门,我把背包甩在肩上朝火车站走去。 后记 拿到毕业证书后,我带着女朋友还有几位同学怀揣着硕士证书和毕业论文坐火车南下,去参加南方一个大型的人才交流会,途经那个城市,女朋友非要下车去看看,因为我曾对她讲过我这八十天,当然隐瞒过了小云这一章节,我这段流浪的经历在她看来是非常浪漫而不同寻常的,因此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我们来到原本是南街的地方一看,傻了眼,南北街都不见了,在这块地段上正在盖一个XXX商城,楼体已盖好,在进行着外装饰,一栋栋商住楼排列整齐,很有些规模气势。旁边竖起许多块大型广告牌,写着黄金地段旺铺什么的。 我牵着女友走了一圈,没看到熟悉的人和建筑物,没有想到短短几年这个城市建设发展的这么快。最后回到火车站后,意外地看到刘叔还在老地方摆烟摊,我上前问好,没想到他还记得我,当我打听南北街时,他感叹地说:“都拆了,政府要求搬迁,听说是他们把这块地皮承包给武汉的那个地产商搞什么开发。给原来住在这里的人一点搬迁费和补偿费,还有买商城的房子可以优惠,就这,然后要大家都搬走。” “那南北街的人能愿意吗?” “北街的人愿意呢,他们这几年到南方进走私外国烟和外国水果来卖,都发大财了,正好有地产老板来盖新楼,还给他们最优惠价,他们巴不得的呢。苦了南街的人,南街人穷,买不起房子啊。开始也联合到一起去市政府闹,最后不还是把房子给拆了。” “那他们现在呢?” “不知道都搬到哪儿住了,不过都还在干老本行,蹬三轮卖早点啥的,我老婆在跟人家做钟点工,一个月挣了两三百块钱,现在想吃饱饭比那时还难呢。” 正说着有人开买烟,他赶紧去招呼,我正准备走,忽然发现蹲在旁边垃圾堆边有个老头看起来有些眼熟。 只见他有六十多岁,穿的破破烂烂的,头发又长又脏,蹲在地上从垃圾堆里捡出来半盒人家吃剩的盒饭,用手指拈起来往嘴里塞。 他嚼着米饭扬起脸时,我认出来了,他是那个无赖李旺。真没想到想见的人一个也没见到却会遇到他。再看他的右手,始终垂在身边,一动也不动,记得那阵子他的手绑着块夹板的,怎么看来还是废的?看来那时老板只是马马虎虎地给他治疗了一下,而他只顾着混吃混喝想多讹些钱,却忽视了一个最关键最重要的问题:把他的手治疗好。 这个可怜又可恨的笨蛋,沦落为乞丐看来也是他必然的命运。 我转过身,怕他认出我。女朋友扯一下我的胳膊,说我们走吧,去买车票。 我说等会,举起相机把镜头对准正在卖烟的刘叔和他旁边的人…… ※※※※※※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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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友须带三分侠气
做人要存一点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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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约[幽梦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