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一只鹰在歌唱
我听到有一滴水滴入雪山下那个已沉默千年的湖,发出“叮咚”的响声,又有第二滴落下来,接着是第三滴,第四滴……
水从哪里来?我抬起头。
我看到了一只自由的精灵!
一只鹰,正从雪山之巅那片一望无边的湛蓝里飞来。它翱翔如一叶扁舟,自由得有些狂傲,它对飞翔的驾驭已至炉为纯青。瞧!它随意地拍动几下翅膀,任气流将自己托在高空,再拍动几次,待一段滑翔之后故意来了个急刹车,头往下一栽俯冲下几百米,向再天际飞去,飞上人间的绝顶,在人们的仰视里渐去渐远又渐趋渐近。它在享用它的天空,因为它属于天空,天空也属于它。它可以蔑视猎人的长枪短炮,更能纵情地嘲讽豺狼虎豹的淫威。
这是好多年前,一个朋友用排箫告诉我的一个关于鹰的故事,一个发源于安第斯山脉又传遍世界的美丽故事。作为凡尘一介,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在儿女情长、功名利禄、柴米油盐的空隙里不知多少遍地听到这个乐音。每一次,我都感动得近乎流泪。不知是激动于鹰的自由,还是可怜自已被生活所绊,我搞不清,或者两者都有。我一次次地跟着幻想,想象自己是它翅膀上的那片羽毛,或是它挽在脚上的一条白纱,我跟着它飘啊,飘啊,飘在那片无尽的湖蓝里,跟着它渐趋渐近,又渐去渐远,直至视线的尽头。
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与它近在咫尺且四目相对,可那一天真的来了——虽然我并不想看到。
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驯鹰人捉住了它。我闻讯赶去时,它正在顽强地反抗,一见到它,我心象被针猛刺了一下:人呀!自己已有太多的不自由,何苦再去剥夺这样一个视自由如生命的生灵的自由!它看上去很健壮,应该正当壮年,粗粗的铁脚链将它拴在木桩上。其实,它只是一只鸟,大可不必用这么粗的铁链。一阵无谓的反抗之后,它站在木桩上小憩。金黄的眼睛,机警中透着矢志不渝的光芒。我注视着那双眼睛,不由得长舒了口气,心中平增了一份信心,它终会自由的,因为它还不曾屈服。
“放了它吧,我赔你。”我认真地出了个价,驯鹰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要驯服它,直至为他服役,在以后的冬季里,为他捉野兔卖,给他带来丰厚的利润。
“它不会属于你的!”我说:“它有包容天空的胸襟,是不会受制于一段腐朽的木桩的。”但我知道,这只鹰难免要吃一些苦头了,因为它遭遇的是生灵中最狡猾的人类。
它不屈地立在那里,仿佛在反思——
这天中午它的确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七月中午的太阳把它骄横的淫威放大到了极限。选择这样的时间捕猎,它也知道不够明智。在骄阳的肆虐下,野兔、鹌鹑都躲到灌木丛里乘凉了,这个季节的灌木是它们的天然屏障。如果一个俯冲下去抓不到猎物,那么在灌木丛里与它们捉迷藏可不是鹰的强项。可是窝里的两只雏鹰已好长时间没有吃上东西了,作为母亲,它必须出去觅食。
它飞离了山崖上的窝,冲进无边无际的热浪。它飞得很高,它习惯于飞得很高,那样可以大大扩展它的视野,可高也有高的不利方面,冬季里会很冷,夏季因为没有丝毫遮掩而异常炎热。
这次出行的不合时宜很快得到验证,已经翻过三道山梁了,还是没有一丝猎物的踪影。
空气是永远无法穿越的热浪,地面上是被太阳晒呆了的树木与庄稼,愣愣的,一动不动,好象在故意屁护那些它正在搜寻的生灵。又翻过了几座山。没有猎物!还是没有猎物!困乏与烦燥慢慢袭来,失望的情绪开始在心里扩展。
突然,它眼前一亮,有一只兔子正在草坪上吃草!
在这样一个开阔的草坪上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只大意的兔子?它没有考虑。它没有体力再继续飞下去了,它实在太需要这只兔子了!有这样一种急迫的情形,很容易让原本理智的大脑做出瞬间的错误选择。其实在这之前,它一直是一只聪明且谨慎的鹰,每次发现猎物,它总在庆幸自已运气的同时,认真审视一下自已的安全,而后再果断地采取行动。可是这一次它原本烦燥的神经完全被狂喜控制了。它无暇考虑自已的安全,它固执地把错误归结为自己思考的时间有限,当然也就没来得及看见青草下有一条绳子正连着兔子的腿,在兔子的周围,还有一张早已隐蔽在草丛里的大网。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它明白它将为这次失误付出沉重的代价。在那段几近腐朽的木桩上,当它一次次想挣脱脚链又一次次遭到失败之后。它改变了策略,它想利用人性柔软的那一面挽救自己,于是它采取了一种最简单也最危险的战略——绝食。它一连几天不吃东西,体力开始一天天不支。可驯鹰人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怜悯,他当然不会善罢干休。它对鹰的要求只有顺丛,一旦不肯顺丛,那么鹰的存亡对他便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它渴望自由,可他也有自已的渴望,他渴望的是它给他带来丰厚的利润。鹰很快到了衰竭的程度,驯鹰人还没有丝毫动摇的意思,它知道,不能再坚持了,再这样下去,它将永远失去再次飞翔的机会。看看头顶湛蓝的天,它决定要为自已留得青山,等待机会。于是驯鹰人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鹰开始吃食了,他以为自己在第一个轮回上取胜了。
我第二次去看鹰时已接近初秋时分,经过漫长夏季的煎熬,它明显瘦了,毛色也失去了当日的光泽,只有眼神依旧锋利。驯鹰人对自已的成绩颇为满意:“我已经进入最后的备战阶段,它傻呆了整整一个夏天,没有原来机敏了,它需要再‘熬一熬’,把体重减下来。待忙完秋收,它就不用白吃我的东西了!”多么无耻的强盗逻辑!它本是那样地与人无争,住的是被人废弃的绝壁,吃的是荒郊野外的小动物,它原想一直这样与人无争地过下去,走完自己的行程,当终结即将来临,就象人们传说中的那样向太阳飞去,直至把生命融化入光明。只是贪婪的人类连这一丝都不肯放过。
秋的来临,将它最艰难的日子一起带来了。
“熬老鹰”是整个驯鹰过程中最没有人道的一段。长长的绳子一头拴着鹰的腿,一头牵在驯鹰人手中,绳子的长度刚好从那段高高的木桩到驯鹰人的床头。夜里驯鹰人舒适地倒在床上,嘴里叼着烟,想着他今冬贪婪的计划,时不时猛地一拽手里的绳子,于是窗外的秋风里马上传来“噗噗噗”的挣扎,正困倦难当的鹰被突然从木桩上拽下来,倒挂在桩上。它拼命地扇动翅膀,想先找个斑驳处抓稳,再慢慢往上爬,遗憾的是木桩上本来粗糙的树皮早被它抓得只剩下圆滑的树干,于是它一次次地抓不牢,一次次地滑下。它累极了,只好倒挂那儿休息一下。可是那毕竟不是正常的舒服的姿势,他只好努力往上抬起头。这时它看到了天空,在稀疏的星星点缀下,天空更显得辽阔无边,它知道那是它生存的理由。刚才的困倦又化成了振作的动力,它再挣扎,它要飞翔。它通常需要这样倒挂着休息三四次,才能最后爬上木桩。它实在太累了,它多想安静地睡上一觉。可它刚要闭上眼睛,又一次被驯鹰人轻松地木桩上拉下……
当天边彤红的晨曦再现时,它为自己又挺过了残酷的一夜而激动。
终于,鹰挣脱羁绊飞走了。
听说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后,我马上跑去了驯鹰人家。驯鹰人颓废地蹲在木桩边,喃喃地诉说着他的大意和失败:“怪我这些日子没给它拴铁链,脚上的绳子熬夜时被它挣松了,我真是太轻视它了。”一个无意争端的人也无心去欣赏别人的败绩,我只是想再看一看那个不屈的精灵留下的那些痛苦的印记。
木桩还在。墙角处,小院上方的纱网被撕了一个大洞。洞下边的水泥墙上,有锋利的鹰爪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惨白的划痕。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那只鹰从洁白的云里飞来,正落到我的窗前,于是我一下失去了重量,被它挽在脚上,跟着飞了起来。从人们惊异的瞳孔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宛如一缕风卷的白纱。天边传来一种无限舒展的声音,我知道那是鹰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