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余音 仲夏,天热极了,朋友疲惫不堪地从川外回来,推门丢下第一句话:“爷去了,去得非常安祥。” 我忙着给朋友倒热茶,热茶水顺着玻璃杯沿流下来,打湿了我刚换上的雪白的台布,迅速在上面渗出一幅画,水墨一般。窗外车水马龙,城市喧嚣如旧,我只管静静沉溺在朋友的倾诉声中,平凡而又真实着。 爷九十六岁逝去,算是真正地寿终正寝了,坎坎坷坷近一个世纪该经历地都经历了,再大的事再了不得的事对爷来讲都是那么一回事了。爷把他的一生都用来谱生命这首曲子,虽然谱到垂暮也没能谱完,可他从来没有放弃对生命的渴望。他总概叹时光太短生命太长,遥遥无期谱不完了就留下生命的余音让下一辈子再一下辈子的子子孙孙去继续无休止地去 写去划去谱。 爷对生命的感悟仅用文字是不能概括的,它需要我们用心去读去听去品去玩味。而我此时只能狭隘地帮助朋友一起去追忆中的故事和往事。 朋友继续回溯他的记忆,变形的没变形的记忆从他嘴里如同珠叽一样滑落,溅起层层叠叠的浪花。浪的潮夕摔打在我身上,一阵阵地痛。我相信他是爱极了他的爷,更爱极了爷对生命的理喻。只可惜在爷生前,我们都未能如此清晰明了。而这种深切的感悟只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的惨痛过程的人,才勉强可以洞悉其间的点点滴滴。 朋友红着眼眶,一个男人对着夜空掉着泪告诉我说:这次他好象真得随爷死过了一次了。这种类似切肤的感受,让他无法思考和处理那份思念以外的任何事情。 世事沉浮,苍桑巨变,昔日的繁华今朝的辉煌对生命而言,都不过如烟锁雾绕风花雪月罢了。你一生积累下来的点滴就是一部历史,翻开它生命一切尽在其中。 爷高挑清瘦,长衫裹袖,俊逸散淡,当称雅属之土,在他兜里总藏着不少线装书。那些古读韵脚,诱惑年少时的我们偷过好些次。可是每次,爷不会佯装不知,成全我们小孩子的一些梦想,我知道与爷斗,我们也实在没法子得到我们所新奇的。照爷的话说,“你们的生命才刚冒芽,嫩着呢!”可越是这样,我们越是喜欢跟着爷的身后,象个尾巴一样的,藏在他的影子后面跑。 在一点点回忆中,我知道比起爷来讲我们的生命的确苍白惨淡近乎脆弱的不堪一击,爷的生命承受了历史的变迁、世态的炎凉以及时代的跨越。那份厚重和沉稳,不仅仅是岁月两个字就可以堆缀出来的。 从年龄的阶段划分,解放前的几十年,他风华正茂、雄姿英发。解放后的几十年,他饱经风霜,成熟豁达。这前后两个几十年存在和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当然也包括怨世的。爷不止一次,被不同的监狱关押过,进去出来,出来又进去,反反复复什么悟性都有了,什么怨世都没有了。爷的旷世心境足以用他的人格来庇证。爷不愿意跟我们提当年,当年的伤痛不仅仅是个“疤”那样简单,那是真正被斧凿凿进生命年轮的一道道沟壑。那种在人世悲凉的起起落落,那种突破生命本身的大彻大悟也许我们这辈人到老也没机会体会到的了。 爷常说,生命就是在不断地渡不同的河,河水浅就打湿脚裸吧。河水深就任其没顶吧,反正你总得去渡。累了,如遇到浅滩河口你可以躺到沙滩上痛痛快快喘口气。如果是波涛汹涌你硬着头皮也得去渡,用橹用桨用篙用你自己的生命。这条河,只要渡得过去就不要太计较渡得姿态是不是好看是不是漂亮,因为转弯后还有下一条河呢。渡得好也不可太猖狂,因为还会有再一条新的河摆到你面前,渡河得直面人生,渡河也不得不小心翼翼。 爷去了,生命人世的这端燃香一样熄灭了,生命灵魂那边也如燃香的清烟飘然入天,余音不绝。生就要活下去,命也要活去,活着是对生命的解释,活着干些什么是对生命最好的答复。爷九十多圈的年轮深深浅浅,一圈紧连着一圈一丁点也没断,哪怕有些段落淡如游烟,轻如蚕丝可他毕竟一次次挺了过来。 爷终于,离开了属于他的世界,平静而安祥,我跟朋友打赌爷活百岁的话题,也草草落下了帷幕,可我仍清楚听到爷生命的余音在我面前徘徊,尤如神砥敲击着一串串魔铃萦绕在迷漫的空灵,甚至我还可以看到爷蛊惑的眼仍栖在半空似笑非笑、半睁半闭。我们的赌并没有结束,这点朋友很懂我也明白。 写了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讲了些什么?生命?死亡?生命的余音?死亡的余音?倒底究竟是什么我也糊里糊涂,但我情愿这样,情愿这样与朋友一起在迷迷糊糊中与爷做最后的辞别。 爷被洗得干干净净,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裤,脸用一张白纸盖住,再从头至脚铺上一块白布,惨白惨白的布把爷跟我们隔成两个世界。 爷被推进火化炉里,熊熊的火焰迅速吞噬爷的衣服,象一只剧大的舌头一丝丝舔过一寸寸它所过的地方,爷的身体一点点萎缩、一点点枯焦、一点点熔化,只有爷脊梁那段微驼弯成的“C”形的骨核老长时间化不了,一直墨一样的黑着…… 朋友讲完了,清清静静的。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刮起了一阵风,风摇晃着帘幔,绿色渐渐模糊团成一块黑影。 夜,今天老了,我和朋友起身站在窗前, 好象爷就站在窗处的老梧桐树下一身白衫, “无米煮,煮泥沙” 一切的喧嚣,一切的纷繁,一切的荣辱,都归于平静,这一夜,月正十六。 /font>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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