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姨
简姨是我们家的第一个保姆,也是至今为止在我家做的最久的和年纪最大的,她五十九岁来到城市里,这是她第一次走出山村。她离开城市的那一年是六十九岁,从此再也没有离开山村。 简姨初来时很黑很瘦,但却结实干净,腰板挺的直直的,走路象风一样快,脚步很重,嗓门很大,尾音拖的长长的,站在客厅里喊人出来吃饭就好象喊远处地里干活的人一样,满楼都能听见。简姨的眼睛又大又亮,转动很快。母亲第一次见她后曾私下里说:这双眼睛显出一副精明相。 简姨家里很穷,她有一个儿子,四个孙子孙女,她的老公曾做了二十几年的生产队长,养成了游手好闲的习惯。她的儿媳妇叫影娘,像简姨这个名字一样给人点美的感觉,不过影娘却是常年卧病在床,家里地头的活计就都堆在了简姨和她儿子身上。简姨是我见过的最勤苦的一个人,她家里老少的四季衣服鞋袜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制的,从没有买过一件衣服或是一双鞋,所以她家里人从没有穿过雨靴和凉鞋。 五十九岁的简姨被影娘的药费压的透不过气,五十九岁的她第一次走出山村去做保姆。也是我见过的最爱钱的一个人,每一分钱都被她看的很重很重,我们家里人多次发现她隐瞒菜钱,母亲淡淡地说:“她也不敢多拿,最多也就是两毛钱,她也是真够难的了。”于是我们姐弟三个每逢四季替换和年节时都给她一些钱,多则一百,少则二十,让她去买衣服鞋袜,而她只穿母亲的旧衣服,把每一分钱都省下来带回家。 中国城市的老人给人印象是享受天伦之乐的,而简姨使我对农村的老人有个新的了解,了解后我很是惊讶。他们对生活与自然的艰苦有那么强的耐性和适应能力,仿佛人的潜能是无穷尽的一样。我对这点感触最深是因为简姨的回乡之旅,每年的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那一天她必须要踏上回家的路,坐客车回到县城时是下午,坐小巴到乡里时是晚饭后,再从这里回到她的山村里就要等到明天早晨坐机动三轮或是搭乘拖拉机,每次她回家前我母亲总要叮嘱她在乡里找家旅店住一夜,可是家强烈地揪扯着她的心,吸引着她的脚步停不下来。简姨把钱藏在贴身的衣服里,把母亲给她的烟茶糖酒点心等年货放在旅行包里,还扛着个装满旧衣服的大编织袋,小年之夜多半都下着大雪,白茫茫一片的田野上,又是夜晚,是什么使她不会迷路?年老瘦小的她带着沉重的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雪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个夜晚坐在电视机前的母亲总要唠叨:“简姨该下车了,简姨肯定不住旅店了,简姨又要冒着雪走大半夜的路了……”午夜两三点简姨敲响了家门,全家齐惊呼起床迎接她,第二天她的儿孙们每人抱着个大苹果走在村里,身后跟着一大群羡慕的孩子们,村里的人拥挤了满屋子,听她说说城里的人和事,这天是简姨最开心最满足的日子。 年纪大的妇女常给人爱唠叨的印象,简姨的话却不多,可是偶有惊人之语。记得有个公安处离休的王处长,一个摇着把黑折扇四处逛悠的大胖子,据说曾犯过作风问题,他常爱来我家和简姨说几句不大正经的话,有一天简姨突然对他大喝一声:“我剥了你!”一言即出,满屋皆惊,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过后我父亲小声责备她几句:人家一个离休老干部,跟你开几句玩笑,怎么那样的粗鲁呢?但是我父母也和我们一样笑了好几天,从此那个王胖子再也不敢和她开玩笑。 简姨除了有惊人之语,还偶有惊人之举,我曾在私人艺校学过两年美术,有天晚饭桌上我无意中说起阳老师发愁找不到模特,简姨在旁接口道:我去怎么样??一言即出,也是全家皆惊。当我带着简姨来到画室里,画室里的人都轰动了,很多人放弃了手头的画抱着画夹过来了,连阳老师也端着小板凳过来挑选角度,说很难遇到这么好的形象。我挑选的右侧面角度能勾勒到简姨的四分之三的脸庞,我的目光细细地扫过她的每一厘米肌肤,才发现简姨是那样的衰老,皱纹布满了她的脸。我用6B的铅笔重重地勾出的是皱纹里的深沟,用2H的铅笔轻轻扫出的淡淡线条是满头的白发,很多的高光凝聚在皱纹凸处和白发上,这张老人的脸满是生活划下的伤痕,象是黄土地裸露在阳光下的沧桑。画着她皱纹好象在描着她艰难的岁月历程,不知不觉有些心酸。很多人好象都有同感,慢慢地关心她胜过关心自己的画,有人找来把藤椅换下她坐着的硬木椅子,让她怎么能坐的更舒服些,,有人给她端来一杯水,有人去关了窗户和门,怕秋天的冷风吹动着她的白发。最终没有人画成功,包括老师在内,只勾了张速写,因为前后形变化太大,简姨老了,坐久了好象要生病的样子,眼睛酸涩难睁,表情痛苦,老师匆匆地结束了这节课,让我带她回家休息。第二天我走进厨房递给简姨十块钱,简姨好象不敢相信的样子紧紧地攥着钱不停口地谢我,我不知道她在农村里要流多少汗水才能挣到十块钱,至少在她看来一个多小时坐着不动就能挣十块钱仿佛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是做梦都想不到的美事。 简姨几乎是凭人的本能来生活,贫苦的日子好象就和日出日落一样地正常,没有谁去比较去思考,更没有几人去想过奋斗抗争之类的念头,安分,忍耐,驯服扎根在中华民族的血肉里,几乎成为了天性。 简姨就这样生活在城市里,努力地挣着每一分钱带回贫穷的农村。她曾在地上捡过十块钱,从那以后她走路就没有抬头看过天。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盖三间砖瓦房,家里的茅草屋已破烂不堪,她常说:攒够四千块钱就能盖三间瓦房了。于是有一年,母亲给了她两千块钱,我姐弟三人每人给了她五百。那年过完年回来的简姨格外的高兴,添了十分的精神似的。她说家里三间红砖红瓦的房子盖起了,一家人在新房子里过的年,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还买了一头牛,在四里乡邻眼里一下子变成了富裕户。 兴奋几天后简姨看见了我的新衣服。那年刚流行皮衣,我买了一件,忘了是雪狐还是雪豹。简姨随口问多少钱,我也就随口告诉了她。我还记得简姨吃惊的表情和瞪得很大的眼睛。她小心地用两根手指捻捻袖口,最后一口咬定我是在骗她。如此三番后我有点不耐烦了,说:我骗你干吗? 简姨沉默了,从此她有了点变化,脸上几乎没有了满足的笑容。我不知道是不是命运与公平或诸如此类的萌芽在她的心里模模糊糊地出现。反正从那时起简姨爱站在阳台上看着喧哗的马路,当喊她时,她就象做梦似地看着你,灵魂象在天外云游没回来一样。从那以后简姨时常给母亲说着她新的计划,晚年的理想。她要把全家都带到城市里生活,儿子和媳妇卖菜,她和老伴收废品,租两间便宜的房子住,让孙子孙女在城里上学等等。 但是简姨走了,在她的梦想还没开始实行前就走了。遥远的云端里有一枚金戒指在放着光,她就被这点光给吸引走了。 简姨有个同乡,也是位因生活困难而出来做保姆的老人,她伺候一位城里生病的老太太,生病的老太太过世后,她的家人把她的小戒指给了保姆,以感激她耐心地照顾。简姨看到这枚金戒指后就动了心。没多久,她的同乡给她找到一位差事,也是伺候一位生病的老太太。于是简姨就走了,其实十年来我们给她的零花钱就远远不止一枚小金戒指,她没有想过一枚金戒指值多少钱,金戒指在她们眼里成了一种象征,奢华的可以当传家宝的梦幻之星。 一个月后,简姨回来了,她说是来看看我的母亲。那天我们知道了简姨在那家做的并不开心。她伺候的老太太是位精神病患者,她除了做日常家务外还要照顾老太太衣食,夜晚陪她睡觉,而这位老太太每晚在睡梦中都会坐起身惊叫,简姨吓的整夜都睡不好。那家的老头是个吝啬鬼,简姨做饭时他要站在锅灶前叮嘱:一人一碗饭啊。家里的食物他都锁起来,每天自己拿出一个苹果削皮吃掉,没有简姨的份。而我们家里的水果点心常年散放在茶几上,吃完再买,简姨也早已吃惯了零嘴。那年简姨六十九岁。六十九岁的简姨吃不饱睡不好,一个月不见衰老了很多,眼睛里没有了亮光,元神象被震散了一样,迷迷茫茫的。 那天简姨看到我们家对新来的保姆小王很满意,坐了一会儿就失落地走了。 后来听说简姨回家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 ※※※※※※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诗情画意:http://sqing.xilubbs.com 海歌如潮:http://seavoice.xilubbs.com 清风笑烟雨遥:http://qingfang.xilubbs.com 古风新韵诗歌网:http://www.syshl.net/shit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