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虽然以前身边也发生过惨不忍睹的事件,比如那夜湖北人在小巷被杀,溅了半墙的血,无法被白雪掩盖,每天进进出出都无法视而不见,但没什么感觉。因为这些都与己无关,就象坐在暖房观看暴风雨,虽知其肆虐,却懵懵懂懂地不晓得厉害。游戏室事件好象一记重锤,“哗”地一下子把玻璃砸个粉碎,使我猛然置身于风暴中,看清了它原本严酷狰狞的面目,不由得出了冷汗。
第二天早晨,我去巷口吃馄饨包子,满街的沸沸扬扬,流传着几个版本的小道消息,最后可以确定死了两个人,还有几个在医院抢救,行凶的三个人当时就跑路了,南北街昨晚有不少人被拘禁在派出所问话。我忐忑不安地用小勺搅着馄饨汤,盘算着要不要赶紧离开这里,但不甘心就这样回家,不回家只有继续流浪,一时间我好象站在荒野里茫然四顾无路可走,思来想去这个小店犹如旋涡里一个幸运的避风港,使我有点安全感。
回店里找尿壶,他若无其事地说没事,又教我万一要被警察传询该怎么回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等。刚说到一半,美发厅的小妹站门口嗲声嗲气地喊尿壶来帮忙,这个小妞对他好象有那么点意思,有事没事一天能喊几百遍尿壶,尿壶丢下我兴冲冲地跑过去了。
琴姐把三楼还在单间里睡懒觉的小云喊下楼,阿强把她从农村拐出来,又抛弃在小店里,可是她却没什么感觉,即没看她伤心地哭诉,也没见她为明天的日子操心着急。她边下楼边用手指梳理着头发,在脑后握成一把,用绷在手腕上的橡皮筋固定住。头发梳好她也正好走到了一楼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双手捧水漱口洗脸,扯下公用毛巾擦净水珠。自来水冰凉彻骨,公用毛巾乌黑难闻,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在大雪纷飞的深冬,她就穿着单薄的线衣和一件短牛仔褂,看来阿强是在初秋把她拐出来的,而且从没给她添买过一件衣服。这件牛仔褂的领边袖口有点破,穿太久都看不出本色了。周围的人都穿着棉袄,她穿这么点衣服不冷吗?那个混帐阿强!
琴姐坐在登记室的床上织着毛衣问她:“你有没有钱住店?有没有钱吃饭?”
她摇摇头,挠着皮肤上的冻疮。
琴姐用针挠挠头又问她:“你准备上哪儿去呢?”
她还是摇摇头。
琴姐把线绕在手指上接着织毛衣,叹口气说:“你怎么这么傻呢?!不想回家啊?不回家你又没钱没地方去,还不冻死饿死在外边。这样吧,你跟小丽学着接客吧,小丽很能干,店里三十张床位她一个人能接满,有时还往别的店里送客人。每个客人提成百分之三十,一天能挣四五十块钱,还有别的收入呢。昨晚一个客人给了她八十,你天天跟着阿强,他却连件棉袄都舍不得给你买,这样的男人你跟着他干吗?缺心眼!自个挣钱花着多痛快,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没地方住。”
于是她跟着小丽上火车站接客去了。
下午我搬去了三楼的单间,尿壶给我换了套干净点的被褥,虽然味道也不好闻,但至少没有破洞和补丁。三楼上另两间屋里被客人长期包住,都是两元钱一个床铺,破破烂烂的床单,打着补丁的被子好象从没拆洗过,床多半是楼下损坏后胡乱修理一下送给三楼用。五人间里住着五个走江湖卖老鼠药的,他们那天下午盘腿坐在被窝里,正在制作加工老鼠药。每个人面前燃烧着半根蜡烛,放小半盆红红绿绿的颗粒状鼠药,堆放着很长很窄的纸,纸的一面印刷好的鼠药名厂使用方法等。他们把两片纸边捏紧,捏几粒鼠药填进去,在蜡烛火苗上很快地燎过去,纸的边沿粘合在了一起,一包鼠药就做好了,加工完后是一串串地挂在肩上走街串巷地吆喝着卖。
我问他们这是什么鼠药啊?他们说这是祖传密方,不能乱讲,乱说一通后还是告诉我,原来是在街上一块钱四个的白馍买一堆来,剥去馍皮晒干揉碎,再涂上红红绿绿的颜料,这就是高级强效灭鼠药!五毛钱一包,一块钱三包!
我笑骂:“我靠!这大冬天的给老鼠雪中送粮啊!”
他们一本正经地说:“俺们的心地最好啦。”
说完哄地笑做一团,接着热热闹闹地讲某个老头昨天买了三包高级强效买鼠药,还说要是不灵就要到街上找他的事,说话的那人大笑:“傻X,俺再不去那条街,你找鬼啊。”
我走出来深深地吸入新鲜清冷的空气,任他们住在那肮脏奇臭的猪圈里嘲笑天下人都是最好糊弄的傻瓜蛋子。
而三人间里的琴声此时又凄凄凉凉地响起。
三人间有两张床被长期包住,另一张床住着散客。长期的住客是对盲人夫妻,一根草绳拴住两个人的腰,他们搀扶着沿街拉琴乞讨为生。身上穿的是碎布片似的破烂衣服,好象从垃圾箱里捡来的一样,露着棉絮,脚上的鞋和裤腿用塑料袋紧紧裹住,以防雪水进去。男人有把弦子,女人打副手板,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只要是不下雨的日子,他们就要从早到晚沿街卖唱,要来的钱不知道够不够他们一天的店钱伙食?
而下雨的日子,他们被困在店里,常常便拉起弦子唱一段 。天台上雪堆里露出空花盆旧马桶破拖把等物,我站在旁边抽烟,随着他们的唱腔走进幽深而悲怆的世界。原始而质朴的琴声和嘶哑的嗓音在铅灰色的天空里盘旋,风在哭泣,雪在彷徨,而我在心里喊一声:“我的娘啊!”
吃完晚饭回来听到琴姐骂小云:“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一天接不来一个客人!别人看见客人就赶紧往上抢,你躲八丈远接鬼啊?人家小丽看你可怜,中午买四个馍,说你吃两个,她吃俩,你倒好,一下子吃了三个,好吃懒做的,什么?!你早上没吃饭?没吃饭活该!谁让你这么傻跟着一个小偷往外跑!我这店里客人也接满了,没你住的地方。要不你去别的店里看有人雇你洗碗不?帮饭店洗碗一个月人家也给你一百五十块钱,还管吃管住。要不你去找个男人养你吧!”
接着她骂骂咧咧地去给小店里的一位老客开门,这个老客是个小老头,县里做生意的,常来市里进货,尿壶偷偷说是琴姐的老相好,他来了琴姐晚上就不回家睡觉,每次结帐时他会多给琴姐几十块钱。琴姐的老客有不少。
那晚我租了一套武侠小说,风雪在外边咆哮,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看刀光剑影,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以为是尿壶,那家伙常钻到我的被窝里来跟我瞎聊半夜,就大喝一声:“你不是有钥匙吗?自己开门!”
没人回答,敲门声在继续,我真不想理睬他,因为不想离开暖和的被窝,但是他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敲门。我烦了,披上棉袄钻出被窝把门打开正准备跳上床,但愣住了,门外站的是小云。
她站在门外,抱住双肩,寒风袭卷而入,我打个冷颤,忽然想起自己穿的很少,赶紧钻进被窝里。她不等我说话径自走进来把门关上,很快地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个冰冷的小身躯,颤抖、僵硬、冰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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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