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深处

一

    夕阳烁金，投射在玻璃上幻化成七彩的一片。人行道旁的绿化带里，一棵棵婀娜的夹竹桃沐浴着红润的余光。鲜嫩淡粉的花朵，像少女纯美的笑魇在微风下绽放。几只鸟儿轻盈地飞落草丛，低叫着寻觅。

    很多次经过这里，我都会不由自主地驻足观望，我喜欢。就像有的东西，虽然始终知道它已经不属于自己，但我总也锁不住我的心去喜欢它。

    绿化带那边，一辆公交车夹带着汽油味缓缓停下来。两个女孩欢快地跳下车，走出站台。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穿着一样的衣服，梳着一样的马尾辫，手拉手说说笑笑与我擦身而过。她们的马尾辫在脑后像两只调皮的小兔在舞蹈，躲藏在头发里的芬芳，随着淡粉的花瓣不经意地飘散在我的心间。

    我忍不住加快脚步跟在她们后面。我喜欢她们。她们拐进街边的一条小巷，我无奈地看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呆站着。

    只有她们才能通过小巷的入口。我不能。

    我只能无奈地呆站着，惆怅地看着那两个和曾经的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在久长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巷愈走愈远。我清楚地听见石缝中冒出头的杂草，顶着灰尘，在她们脚下顽强歌唱的声音。

    我脱口而出大声喊道：“智子——，慧子——。”

二

    阳光早早洒在西屋的墙上，电线的影子像浮在水面般飘忽地晃动。墙体发黄，凸起的粗砺被夸张地放大，更显出壁面的坎坷。

    我习惯性地伸出手摸摸旁边，智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听见长长的裙摆拖在木地板的叠叠声漫过来，我急忙重新闭上眼睛装作熟睡。

    智子温热的气息轻轻拂在我脸上，几根头发如约伸进我耳朵里，像有蚂蚁出没，有种遥远的酥痒。我相信人的忍耐力是锻炼出来的，我坚持着。智子先控制不住地兀自咯咯笑着跑了。她的笑，让我想起风铃碰撞的声音，充满金属的质感。

    我披头散发懒洋洋地站在门槛里。智子清爽得一尘不染，穿着镶有蕾丝花边的碎花百褶裙在阴凉里冲我扮鬼脸，太阳在她身后的屋顶喷薄而出，无数道金线被瓦棱折射涌起，衍生出多少故事。

    一定是爸爸从上海回来了。我撇着嘴转过身，返回床上躺着生闷气。智子盈盈地走进来，裙子上的碎花仿佛要铺满地板。她仙女的样子让我倍感委屈，我翻了个身脸朝向墙，泪珠在眼里滚动。

   “慧子，慧子……。”智子趴在床边，柔软的手推了推我，细声细气地叫着。

    我扭了扭身子，伸出手悄悄抹掉眼窝里的水。抬眼看见上方有个鼓鼓的淡绿的袋子。我眼前一亮，攸地坐起来，拿过袋子破涕而笑。我总是小心眼，其实爸爸每次买东西都是相同的两份。

    智子脱掉鞋子上了床，麻利地张罗着给我换衣服理头发。细细的汗珠在她娇俏的鼻尖上渗出，摇摇欲坠。收拾好后，她拉我站到老式的穿衣镜前。玻璃里有两个美丽的仙女。我高兴地拽着智子的手，吃吃地笑。

   “是慧子醒了吧？快来吃饭，瞧瞧姐姐，比你勤快多了。”奶奶催我吃饭了。

    我正要出去。智子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吐了吐舌头，看着她急匆匆走了。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我蹑手蹑脚进到厨房。奶奶正把刚热好的稀饭和煎饼放在智子面前，唠叨着说热了好几遍了。我和智子笑得前俯后仰。奶奶嗔怒地伸出食指要去戳着我的额头。我飞快地拿起煎饼，脚底抹油和智子溜之大吉。

三

    院子用一块块规则平整的青石板铺过,石板拼接处镶着不知名的小草，密密匝匝连成绿色的带状，乍看像谁的手笔画出的排列得井然有序的正方形组合图案。院子中间特意留出的一块土地里，簇簇蝴蝶花有声有色地拥着棵小山样的冬青。

    智子蹲在院子里，手心触摸在草尖上缓缓划过去。我拿着片有些发黄的树叶赶虫子，虫子被树叶卷到更远的地方，不知疲倦蜿蜒回行。

    这是一只褐色的蝈蝈，翅膀短短的，肚子很大。它微微振动翅膀，发出低低的声音。我把它卷到树叶上，站起来小心翼翼上了台阶。窗台上有个闲置的小篮子。我把蝈蝈放在里面，盖上盖子，透过镂空的精巧的花纹空隙，看见它在里面没头没脑地乱撞。无论怎么努力也冲不出牢笼，它心灰意冷索性伏着不动了。

    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得意，举着篮子向智子炫耀战利品。智子还在用手心触摸草尖，像只能听见小草说话似的，丝毫不受我的感染。蝈蝈突然不停地叫起来。智子怜惜地看了看，跑进厨房拿了几根煮熟的毛豆，剥开皮把圆滑青嫩的仁塞进蓝子里。

    她歪着头专注地看着安静下来的蝈蝈，长长的睫毛如飞蛾扑动。犹豫了一会，试探着说：“慧子，把它放了吧。”我没吭气，倔强地抱紧蓝子。

    夜里睡得特别甜，梦里偶尔听得见蝈蝈的叫声，我还想着起床到外面看看它的眼睛会不会在黑暗里发光，却抵挡不住迷雾一样袭来的睡意。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蝈蝈。可是篮子空了。我刚要嚷嚷，智子做好准备似地把一袋酸梅粉塞给我。顿时有股酸水从心里汩汩涌上舌根，摧毁了我的火气。

   “你一直把它关着，它会想家的。”我就着智子的话很快把酸梅粉消灭了。太阳很好，智子的眼里有一泓清澈见底的湖水。

四

    雨像断了线的珠子，滴滴嗒嗒地落在青石板上，浅起雪白的小花。绿草湿津津的挺立着，迎合着滋润的亲吻。厚厚的冬青叶子上，晶莹的水珠前仆后继欢呼着扑向大地。

    我坐在凳子上，看着院墙外高大的柿子树。平时没怎么在意，经雨水涤荡，柿子黄得颇为惹眼。每根结了柿子的枝条都向下低垂着。我不禁伸出舌头舔舔嘴唇，碰碰翻看小人书的智子。智子顺着我的视线瞄了一眼，指指天，摆摆手。

    眼巴巴地等到雨停了。我从杂物间拉出竹竿，竹竿一端钉了铁钩，铁钩下面系着网兜。站在硕大的树底下，柿子像在天上的星星遥不可及，我们合力握着竹竿摇摇晃晃探了半天，没捕捉到一个目标。

    树上的水珠刷刷地落下来。智子的流海湿漉漉地粘在一块贴着额头和脸颊两侧，仿佛古装戏里女演员的扮相，红扑扑的脸上挂满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似乎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想到为了馋嘴弄得这么狼狈，我扑哧笑出了声，手一松，智子一个人把握不住，随着倒下的竹竿踉跄了几下才站稳。

    垂着头回到院子，我眼前一亮。厨房旁边的葡萄架上，挂着一嘟噜一嘟噜饱胀欲裂的紫葡萄。那一条条相对纤细的藤蔓已经承受不了果实的重量，只要风一吹，葡萄就会自行脱落。

    轻而易举地钩了几串葡萄，还没有完全成熟，硬硬酸酸的。这小小的涩涩的收获让我们倍感兴奋和满足。很多时候结果并不重要，只是因为经过了，过程是最丰收的果实。

五

    阳光一寸一寸挪到东面的墙上，天空渐渐发灰，把飞鸟也染成了灰色。

    爸爸和妈妈在上海工作。他们回家的日子是我和智子最开心的时候，一家四口逛商店游公园，这是年老体迈的奶奶做不到的。眼看下午又要走了，我们商量着，决定用自己的方式留下他们，并很快付诸行动。

    院子一角有间缩在暗处的破旧房子。大人说那里本是书房，后来被红卫兵抄了，房子也废弃了。我们从来没有进去过，总觉得里面隐匿着什么神秘的东西。

    推开沉重的木头门，一股陈年霉气迎面扑来，让人窒息。适应了一会，才看见屋中央有棵碗口粗的树干倾斜向上冲出屋顶。一缕疲弱微亮的光迂回着跌落下来。地上杂乱无章地躺着破抹布似的物件。

    智子捂住鼻子先进去，用脚拨弄着把两块砖搬到门槛边，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铺在上面，拉我进去关好门坐下。两个人透过门缝密切注意着。果然很快就听到爸爸的叫声，过了一会儿，又看到两条腿快速朝大门移动过去。我们得意地相视而笑。

    天色越来越暗，昏黄的灯光洒在石板上。外面的动静愈发急促。屋子里漆黑一团，我和智子紧紧靠着，不敢回头，怕身后有妖精。忽然房顶有声音响起，像谁在上面鬼魅地行走。我心里泛过丝丝寒意，硬着头皮扭回头看看，黑暗里有个呲牙咧嘴的怪物在狞笑，巨大的手掌叉开五指关节叭叭作响。我顿时毛骨耸然，掐着智子的胳膊，凄厉地尖叫起来。

    爸妈闻声而至。晚上我们一左一右睡在妈妈身边，被子很柔软，妈妈身边很暖。夜莺婉转地唱着。这样才是最安详的，感觉好象要融化在妈妈怀里。

六

    智子忽然掀开被子，像一片轻灵的雪花，穿透玻璃向着明亮的地方飞去。她在有锈迹的灯罩下尽情舞蹈，快乐地吟咏。

    一阵刺耳的的瓷器破碎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猛然从梦境出来。智子直挺挺地躺着，头在不停地挣扎，痛苦的呻吟让我惊恐万分。瓷器的碎片撒满一地，在昏浊的灯光下泛着青光。奶奶又颤抖着拿着另外一只花瓶狠狠摔了下去。巨大的响动还是没能赶走突如其来缠上智子的病魔。

    智子拥着洁白的被单有气无力地半靠在床头，脸上蒙着褪不下去的红潮。我拿着她的手，仔细地翻来覆去看着，极其认真地说：“智子，你指甲上一个小太阳也没有，你要死了吗？”

    奶奶用拐杖跺了跺地，阴郁地说：“小孩子不懂不要瞎说，黄毛丫头嘴里有杀气的。”

    我不服气地闭了嘴。

    我骇怕地发现，病房的墙是白的，床栏杆是白的，床上的被褥也是白的，智子脸上虚假的红潮掩盖着的无尽黯然，和这碜人的白色世界像阴阳两界。我想我以后再也不要看见医院了。

    奶奶在床上不断地艰难翻身。我睁着酸涩的眼，迷糊地说：“奶奶，你到那边睡吧，我不怕。”

    奶奶拧亮了灯，在晃悠的暗影里疑惑地问：“你敢一个人睡了？”

    我盯着奶奶老眼里发出的微弱的光，说：“奶奶，智子和我睡，她穿着隐身衣睡在我身边呢。”

    奶奶苦笑了一声，转过脸，满头白发自由自在地枯着，在奶奶的脸再转回来的刹那，我看到她脸上的褶皱里有泪水流过的痕。她老树皮般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脸，苍老地喃喃着：“慧子，奶奶也快要穿隐身衣了。以后你就得到上海了。”

七

    高阔的天空，一朵孤独的云被风吹得飘向更远。

    上了高高的三级台阶，走出阴暗的门洞，老宅随和而亲切地端详着我。物境依然。

    上了岁的鱼缸的水面有层厚厚的绿色悬浮物，仿佛水里有谁在窃窃私语，轻轻拨开悬浮物，无数条渺小暗红的虫子吞云吐雾地扭动着。我一惊，慌乱中手碰在缸壁上，缸壁长满或明或暗的滑凉的苔藓，莫名的滋味澎湃着涌上心头。

    所有的旧时光，都沉淀在这个一碰即碎的容器里，也许碎了反而能更好地释放。

    我该认真轻松地活着。生活其实属于每个独立的个体，根本没人能代替别人面对。

    恍惚地走出院子，几颗豆大的水滴斑斑点点打在脸上，我湿了。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云有平静，有起伏，也会有冲撞。现在，云哭了。

    为了日新月异的时代发展的需要，这里的一切，都将永远地从人们的视野消失。

    但是时光的屐痕是不会被抹平的，因为我会用生命去追随。那些鲜活的形象，生动的画面，永远在我厚实的记忆里，陪伴我一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