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红尘

          —怀念母亲

我不知道想念你的滋味是这样的。

你叫我名字的声音是这样清晰，如同你在我身边。

去年九月的第一天你去了，你选择这样的日子，是怕我忘了你么，让我从此记住这个日子。

长风瑟瑟，裹紧了风衣依旧冷。落光叶子的树，静静地站在你四周，新土尚未被及荒草，你冷么。

暗夜里无眠，听到你若有若无的呼唤，推开窗才发现，伸出双手去，不知该拥抱什么。以后，许多这样的夜晚，你会孤独么，甚至，那一片林子，还不曾有另一堆黄土与你作伴。

不经意间，拿起电话，会问你到哪里去了，一瞬，潸然泪下。任铃声不息，你到哪里去了。

掬起一捧水，你的音容在心里在水中，在我的双手上，泪落水中，是要证明曾经你中有我吗。

经年的离别，每一次都笑着向你挥手，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不再傍门而倚笑迎我归去来兮。唯独这一次，离开时我没有回头。一如归来时，我不敢、不能远远地笑。

车是如此的慢啊。满眼里都是你的影子，而我愈恐慌，无法扼止全身的颤抖，我在人群里如此无助。象一只日暮旷野里的倦鸟，孤单的感觉如此凄厉。

扑门而入，你白衣胜雪，安祥而雍荣，那一刻，你是那么远，我抖抖地伸出手去，却在半空滑落。你缓缓抬起手，嘴唇微动，轻呼我乳名，满眼的不舍，你说，不要再一去不回，要记得常回来看看爷爷奶奶，那一刻，我痛倒在你身边，我知道了你曾经是怎样盼望我回来，从此，经年不回，成为我心里永远的悔。

静坐在伏地哭泣的一群人中，突兀、倔强，眼泪在你放开我手的那一刹凝咽。有谁在晃着我的双肩，说，梅儿你要哭出来，咬紧的嘴角有血流下来，我不哭，心里一遍遍狂呼，你不可以走，你不可以这样放弃了我，直至无声倒在你身边。

我该怎样才能挽留你，我该怎样才能挽留你。

一直不肯流了眼泪，是你输了我啊。

定定地看着你睡去，我在期待你回来。直到眼前涌起一堆新土，我才突然惊醒，原来你真的要输给我了，你说过的，无论我到哪里，你要跟着我。

那一次，我在你身边，絮絮的说我要逃入山林，做个青灯下的伴佛人，眼角瞟了你，心里却在想若不是为了你，我要真去了的。那原是赌了气的话啊。你听了，波澜不惊，淡淡地说，你到哪里，我都会跟了你去。我震撼于你说话时的平静，那以后的日子，无论多难，我都坚持，因为你在我心里，就如同我在你心里，你的心是跟了我走的。

前年九月，我为结婚的事回家，你说你老是腹痛，我突然就感到了未有过的恐惧，尽管并不知道是什么病。坚持带了你去医院，是恶性肿瘤中期。我的心再也没有一刻是安宁的。

从此每月一次的住院治疗成为你生活的重要部分。从没杀过鸡鱼的我，学会了杀鳝鱼，那种看起来象蛇一样的鳝鱼，第一次，我是闭着眼睛捉住的，鲜红的血糊满了我的双手，我不怕，我只要你好起来。

在医院里陪着你，想尽方法让你高兴起来。你是个非常豁达、乐观的人，我们的笑声常感染着其他人。你不喜欢医院，常常闹着不要在医院里，要我带你出去玩，不忍拂了你的兴致，在不妨碍治疗时，总会带你偷偷跑出医院，去吃我们喜欢的小吃，去我们喜欢的地方玩。

每一次，都是你独自到我所在的城市来治疗，每每到楼下，你就会喊我的乳名，我飞奔到楼下拉着你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这说那，没有人知道你的病，你自己也不知道，直到你离去，所以你始终坚信，你会好起来。

然而，你愈来愈瘦。我愈来愈恐慌。

最后一次，医院里，医生遗憾地表示无能为力了，我狂呼，不，不。趴在你床边，那时，你瘦得不成样子，我痛于不能代替你的痛，不敢抬头看你，坚强的你，用虚弱的语气说，为什么不请专家汇诊呢，我哆嗦着抖成一团，还有什么能换回你，我不惜、不惜呀。

如同你恋恋然而无奈地离去，我的离别也是注定的。长跪在你的面前，我分明看见你眼里的期盼与关爱和着泪光笼罩了我。只是，你为什么不肯说话呢，告诉我，为什么啊。

你其实没走，因为，你每个夜晚都会回来看我。扑在你怀中，我抱着你，拼了命的哭，那种痛，既便在梦里也怕失去的痛啊，我明白，你也不舍我的，是吗。

不肯承认你去了，你是如此爱这个家。你原是地主家最小的小姐，然而你的温存、善良、豁达在你嫁人后为你赢得了极好的口碑。你是长媳，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孝敬公婆，甚至超过了他们自己的亲生女儿----我的姑姑们，这是爷爷奶奶的原话，待小叔小姑如子女般疼爱。最难的，是你把自己的三个孩子都送入了大学。是你让我们的家在镇子上有口皆碑，在我们将要反哺时，你竟舍得离去。我为你不甘，凡认识你的，皆为你不甘啊，你知道吗。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病重期间，我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夜夜在院中长跪，祈求上天拯救他们最爱的孩子，祈求上天将他们的寿命折了去，为你。白发送黑发，你怎能忍心。

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清明时节会有雨。今年清明雨落时，我明白了，那是眼泪。

异乡的日子，每一个日暮，我焦虑恐慌，依旧想着落日下的你。只是，在落日里，我故意放慢了脚步，拉长自己的影子，让心一点点疼起来，让无助的感觉肆无忌惮地侵蚀，直至蚀空了自己。因为，你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这一次，让我独自远行，让我从此做了没娘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