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伫立

1．

隆冬。但没有雪。缺憾。看来江南的冬季再寒冷也终究是酿不出雪的了。

而冷却是彻骨的。有后花园池塘里厚得踩不破的冰为证。此刻的子珍，心田就是这么一个池塘。

夜自修下课刚响，教室内外已一片喧嚷。子珍还没离开讲台，手机突然震动，053……显示是山东某市的区号。按下静音，接听。

“喂！你是——”“你这不要脸的，凭什么抢人家的老公？”子珍顿时感觉潜伏在体内的血一下涌上了头顶，烧灼得直想擦汗。

“你、你是谁？我不认识……等会说行不行，这里吵、听不清——”“你还教师呢，真不要脸，来抢我的老公！”对方容不得她说完，子弹一梭梭地方发过来。

“你！我没，没……”“没什么？你给我老公手机发了什么短信？啊？你说啊”

“哦，那个啊，我、我是开开玩笑嘛”……声音象是被风吹散的棉花糖。脑子里不知怎么会冒出这样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几乎在同时，双方都挂断了电话。

子珍不认识她，但知道她。但他说，她是个很贤淑很能干，心肠很好的女人啊。

这个风一样的男人，他爱上的，怎么是这样一个女人？

回到办公室，倒了杯水，滋润了下焦渴的喉咙。站在北窗朝下望，风把柳枝吹得象作法的妖魔，在隐约的灯光下，象极了狰狞的面孔。原来柔媚的杨柳并非一向都可爱。

眼泪几次要夺眶而出，子珍抿紧嘴唇忍住了。从教18年，她学会了把心事和情绪深深掩盖在平静的表情底下，不管发生了什么。

铃声又起，还有一节课。

2．

    夜渐深。西北风打着尖锐难听的唿哨几乎想破窗而入。

惠在客厅里坐着。他就是风一样的男人。

屋里现在很静。折腾了半宿她大概倦了，搂着她6岁的女儿已经睡着。卧室里传来起伏匀称的轻鼾。

唉……，他摇了摇头，想把满脑子的烦恼甩掉。朝里间的母女俩再看了一眼，他想他该走了。轻轻锁上门，蹑步下了楼梯。

寒风刺骨，从室内裹带出的温暖一下给吹跑了，他连忙竖起黑呢外套的领子。他想，抽支烟也许好些。这么想着，背转身子点着了一根烟。那点火光忽上忽下地明灭着，给他的影子点缀了些亮色。烟一经吐出就没了踪影，而烦恼却缭绕在他心头久久不散。

家不远，步行大概需要10分钟。那家，还是家么？房子而已，家只是徒有虚名了。现在12点没到，妻子一定还在外面。她有一帮子赌友，充实得很。除了跟他在一个灶上吃饭，一台机子里洗衣，其他的联系几乎没有了。更让他心冷的是，下班他忙着做好了饭，她却不回来吃。各自回各自的房间睡。有时几天没一句话。

这样的情形已经6、7年了。在自从儿子去年到西安上了大学，仅有的一点天伦也远去了。家，越来越象冰窟窿了。他怕下班，怕回这个家。

认识颖，是在2年前，一次为期一周的干部培训。学医的她由中层被提拔为院级领导。她活泼干练，热情大方，而他幽默风趣，爱好艺术。后来他得知，颖已从家里搬出来住1年多了，只是还没办手续。两人渐渐走近。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但他是个很传统的男人，他有他恪守的原则。他只能拥有一个人，即使那个女人并不值得自己付出全部。目前那个女人就是他妻子。他还不能离开这个家。

感情的发展往往是不受理性控制的。他和颖渐渐已经离不开彼此，而痛苦象阴影却越来越浓重地笼罩在他心上。

    到家了。屋子黑着，但家毕竟是温暖的，虽然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靠在床上却没一丝睡意。他想，该给那老五发个短信，最好去个电话。

今天太委屈她了。

 3．

老五，就是子珍。他们在网上偶尔相识。成为朋友，是因为口琴。

    网上语音世界，有不少器乐演奏爱好者，中年人居多。也许是为圆年少时的梦吧，小提琴、吉他、葫芦丝等等都有。子珍那天走进了一个口琴爱好者俱乐部。惠是那里的室主。

    子珍的口琴情结开始于学生时代。80年代初的大学生，除了教室就是图书馆，听半导体和看场电影就算很奢侈的课余生活了。口琴丰富了她三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宿舍内外常会听到不成曲调的琴声。她由衷地喜欢那风穿过琴空发出的美妙声音。舍友们都知道她最爱吹《军港之夜》和苏联歌曲《小路》。

口琴吹出的乐曲，是来自天堂的声音。没有哪一种乐器发出来的声音能如此拨动人的心弦震颤人的灵魂。子珍心底对口琴的强烈喜爱在听过惠的精妙的吹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他深情的吹奏真正是天籁之音，她爱听他吹出的每一个曲子。

    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刻板的生活节奏中来点变奏，来点激情。这让子珍兴奋，让她象个少女一样欢天喜地地投入其中。不惑之年的她几乎又陶醉在了豆蔻年华的春风里。

    业余时间就是上网。听，然后学。她非常想能和他吹得一样好。她买了口琴，CD，琴谱，只要和口琴有关，她都痴迷地收罗。在她苦苦请求下，他也答应教她，但正式的教学只有过2次机会。那是非常美妙的时刻，俱乐部就他们俩。

慢慢的，几个口琴朋友按年龄大小来叫，她是老五。他们吹的都不如惠好，而她的水平只够当他们的学生。

    而惠，始终是站得离她远远的。他诙谐孤傲，来去无踪。他只和那些哥们吵闹调侃，或者互相切磋技艺。不和女人们多话。

子珍眼中，他个性独特，富有艺术气质的，是中年男人中的另类。

她被他的琴声征服了。即使白天在办公室，她也把他录音的曲子下载了一遍遍的听，尤其那首《山楂树》，她迷醉一样的喜欢。她每天都到他常去的地方默默的等，在他吹奏时她拼命的献花，费尽心思地改换颜色，给他献上五彩的鲜花。

而让她不知所措的是，在沉醉于他的口琴音乐的同时，她的心被这个风一样的男人摘去了。她的脑子里渐渐被口琴和这吹口琴的人给占满了。

风一样的人，让子珍魂牵梦萦，夜不成寐。她觉得这是一种爱，但那好象是一种长错地方的植物。但那植物却还在疯长。

在一次不小心含蓄地暗示过这隐秘的心思后，他远远地躲开她，躲开琴友们了。她到处寻找，而网络是虚拟的，她无处可找。

她乞求上苍，让他回来！她再也不胡思乱想了，只要他回来，她一定好好把握好老五的身份，做他们的第五个兄弟。她是多么羡慕男人之间大大咧咧称兄道弟的哥们情谊啊，有点粗，但很纯。为什么我不是男人？那样我就可以与他们，与他无拘无束的在一起摆弄口琴了。

可这不是她能做到的。

4．

那惠呢，他心里到底怎么想，对于这网络世界的，年龄比他小5岁、自称为“风的尾巴”的女人，他怎么看？

撇开粗线条的外表，他内心世界极其丰富，对外界的人事也很敏感，只是他不轻易表露。他知道，他要做的事，是必须付责任的。

现实中，他与颖的关系，其实很尴尬。虽然两情相悦，但在与妻子的事没处理好之前，他是不会让别人说闲话的。而与妻子，与那个家，他还下不了决心割断。他已经习惯这个窝了。要是亲手打碎，他面对不了母亲的遗像，放假回来的儿子，和长期以来已习惯于事事依赖他的那个名不副实的妻子。

唉……，眼不见心不烦，还是上我的网，吹我的琴。一吹上琴，什么云瘴雾霭都会一并消散。

而在网上的时间越多，与子珍的接触越多，又生出了新的烦恼。

每次看见子珍默默等候在那里，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暖暖的。开始，只是一个招呼，几句寒暄，慢慢的，他把她当作可以说说心事的异性朋友。

半年过去了，他点点滴滴的心事渐渐成为了两人共同的秘密。他对她说，他们俩是那种可以交往一辈子的可信赖的朋友。这不等于说他不把她当女人，她的柔情似水，她的善解人意，尤其是两人对于音乐理解的默契投合，都使他不由自主的倾心爱怜。

他甚至在一次赴宴应酬后，一扫平日的冷峻（他与她说话从不嬉皮笑脸），说：我现在喝了酒，犯迷糊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子珍，你知道我，我很难，你对我的心思我何尝不知道？只是，我已经有了颖了，我只能爱一个人……要是没有她，也许我会不顾一切去找你……。

但是他肯定不能。现实生活的沉重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爱颖，但是，他离不开他那个窝。妻子是他母亲作主娶的，而这个后来对久病在床的婆婆耐心服侍了长达八年。不错，他们俩之间没有过爱。但感情是一回事，伦理是另一回事，他不能背叛她。

5．

   子珍也知道，那是酒话，等他清醒过来，他还是原来那个他。上回因为触及了彼此柔情的角落，他消失了半个月，多亏那几个哥们作了周旋才有今天这样比较自然的局面。

这回她再不可以重蹈覆辙。要使他不离开自己的视野，只有靠友谊那条纯洁的纽带。别的，不要奢望了。不是她理智了，而是她学乖了，学深沉了。爱，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他可以不把我放在心里，但这不能阻止我对他的感情。爱，何必朝朝暮暮，又何必卿卿我我？

    于是，她把自己摆在了唯一正确的位置上，相处也就很正常了。

    那天夜里，他心情非常糟，对她推心置腹，诉说自己内心撕裂般的痛苦。让她想想，有什么好办法。

    他告诉她，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妻子和他解除了婚约，但仍生活在一个屋顶下。但他不能离开这个家，一切照旧。假如他想离开这里投奔新的生活，那么即使他置名声、道德于不顾，即使不顾逝去的母亲和远方的儿子，生性暴烈却酷爱面子的妻子也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的。

他与颖，相爱愈来愈深，却无法共同生活。令人诧怪的是，他还坚持一条操守：在没得到法律许可的情况下，他不与相爱的人有实质性的肌肤相亲。

他问子珍：怎么办？

你现在45了，岁月无多，假如你还想享受生命的话，就把自己从禁锢身心的所谓原则中解放出来。离开那冷漠的名存实亡的家，与颖结合，寻找你们的幸福；假如你不忍心离散那个经营了20多年的家，那就让它存在着吧，但那只是虚壳，然后，你悄悄地去颖那里找回你内心需要的灵肉结合的幸福。只是，那样就太委屈颖了，她将一辈子没有名分。

子珍说完这些，觉得自己是他真正的朋友，可信赖的朋友。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更博大更深沉更持久的爱，而且，谁也夺不走。

6．

反复斟酌、尝试的结果是：惠与颖悄悄领了结婚证，但他还住在老家。这么两头跑，只要大家相安无事，他愿意。外界谁也不知道他离了婚，又结了婚。妻子照样昏天黑地的打麻将，他俩照样吃着一锅饭。儿子回家，照样给他个完整的家。颖那里，做通了工作，他隔几天过去一趟。也做做饭，陪陪孩子。就好比是情人，不过他们合法。

但是他几乎没有时间上网了，也很少吹口琴。有时他想，也许艺术，音乐，是属于那些孤独者的享受？也许，人们在得到的同时总是在失去。

近阶段单位在上一个新项目，投标、考察、筹划，上上下下都忙，而他是主角。这样与琴友们与子珍渐渐失去了联系。

这天傍晚，上级下来视察很是满意，大家兴致都很高，平时很少沾酒的惠，也把脸喝红了。时间不早，他就径直到了颖的住处。

颖正忙碌着。三十出头的她，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醇香。在橙黄的灯光下她那玫红的脸，略显凌乱的头发无不在招引着他。他按捺不住了。避开孩子，他的双臂迫不及待地搂了过去。顺势坐了下去，在沙发上，他的手又不安分地往里摸索……她的身子也软了，很轻，但此时她感到了他腰际硬硬的手机。

我来帮你拿，她说。哦，有两个未接电话，还有一个短信。“风，好久不见，非常想念。自从你离开我，口琴也渐渐离开我了。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俩的约定？……”她读着，随后发出惊呼。“啊？啊这，这是谁？给你发这么肉麻的短信，是谁？你告诉我！”颖双目圆睁，厉声责问我。脸上的柔情一扫而尽。

“她，你知道的，就是她劝我要寻找自己的幸福，别浪费生命的人，她是我的朋友。我们俩的朋友。”他知道她在这方面非常小心眼，这么说未必能使她安静下来，再说，今天晚餐她有应酬也喝过酒，这么解释未必过的去。但还是尽力安抚吧。唉，是自己疏忽了，单位事务大多在单位电话谈。他今天没时间去注意有无短信。

“你哪门子朋友？是女人！你还说很纯洁？哼！男人跟女人能纯洁到哪去？她这是在破坏我们的感情，她这是第三者！”她怒不可遏，嗓门越来越高。惠真担心吓着了孩子，隔壁人家也会听到。他压低声音说，你冷静点好不好？我跟她真的没什么，我还是一个月前上的网了，也没和哪个网友有过联系……这都是可以摆在桌面上讲的……

    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阵，总算安静下来了。她去房间哄孩子先睡了，惠则在客厅里翻看杂志。屋子里重新洋溢起了温馨。

    但是，暂时冷却的灰烬随时有可能窜出可怕的火焰。关着的卧室传出激动的说话声，随后电话啪的挂断，他知道，颖，这个爱他爱得眼睛里容忍不了一粒沙子的女人现在失去理智了。

以前，没人在乎他，后来有个女人这么在乎他的时候，他感到这是一种幸福，而现在，这样的幸福汹涌而至时，又让他担心。这样的爱让人窒息。

她，不，是他，伤害了子珍了。

现在他回了家，只自己一个人，他应该赶紧发个信息，最好去个电话。这么晚了，不知子珍现在是否方便说话。

7．

    子珍9点半到家。这几天丈夫出差在外，家里也很冷清。要是往常，她洗漱过后还上一会网。这一阵口琴吹得少，一般是浏览常去的网页，论坛做点回复，或者去榕树下看看投稿是否被录用……但今天不想去了，她心里很难受。她想远离网络，远离这招惹是非的地方。

    手机提醒她有短信，是惠。他想通话。好吧。不知他是否知道颖给她打电话的事。

“喂！老五，你好。今天实在对不起，她今天喝了酒。说话一定很难听吧，我在这里跟你赔礼了”“你怎么没把我短信删了啊，我，我谁要抢她的老公啊，我是好久没见你，想听你吹口琴了，我们不是说好做一辈子朋友的吗？现在不算数了，是不是啊？”说完这些，她哭了。忍了这么久，眼泪象决了堤。“不是的，我们说话算数，我们是永远的朋友，肯定是。”子珍觉得，他们的对话单纯得就象过家家的孩子。而生活哪有这么简单呢？

“你说你的颖怎么好怎么好，她那样对我说话啊，你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打破了一个家庭，可为了她，值吗？”“不是的，你不了解她，她人是很好的，今天她是气糊涂了，后来也被我说了……我代她向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你多包涵……”

不要了，子珍心想。你们过你们的日子去吧。她是什么样的品行涵养，从那几句话里就能得听出。也许吧，她在他心里很完美，她能给他后半生的幸福。那是好事，也是我的心愿。

风一样的男人，祝你好运。挂上电话，她在心里默语。

04-0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