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与文化的漂泊
记得美国著名文化评论家FredricJameson说: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象是关于个人和利比多内趋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而这个寓言,沈从文先生通过他自己生命与文化的漂泊,在“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中完成了这一寓言式的经典。
有事无事,只要闲下来,便会随手翻开《沈从文文集》,在先生的文章中感受着他那一种彻骨的生命与文化的漂泊:沈从文和他大哥各人坐在一只箩筐里,被长子四叔从城里担到乡下(《往事》1926.11),“一九三四年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经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素朴的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的庸俗人生观。……‘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当时我认为唯一有希望的,是几个年富力强,单纯头脑中还可培养点高尚理想的年青军官。然而在他们那个环境中,竟象是什么事都无从而作。地方明日的困难,必须应付,大家看得明明白白,可毫无方法预先在人事上有所准备。因此我写了个小说,取名《边城》,写了个游记,取名《湘行散记》,两个作品中都有军人露面(《长河·题记》)。沈先生就是这样在背包里挟着几册书走上漂泊之路,许多年在湘西一带的荒烟蛮雨间漂泊。
由此我想到了艾芜在云南的漂泊,茅盾、夏衍等在广州、武汉、上海为些都市间的一次又一次的迁徙,郁达夫等在“春风沉醉的晚上”“沉沦”着,在日本和南洋一带辗转高呼“祖国啊,你什么时候能强大起来”!,胡适、老舍、冰心等在美国的康奈尔大学、波士顿等文化山水中漂泊,巴金、李健吾等在法国巴黎、马赛这些人文城市漂泊着,徐悲鸿一个又一个他乡异域漂泊着,在一个星期仅告七枚铜钱买了七个糯米团维持着生命的存在,但却拚却所有的心力在画画,以至后来落下了肠绞痉弈的余病。
从一个山乡到另一个山乡,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大陆到另一个大陆,从一个体系到另一个体系,从一种思想到另一思想,从一种生命到另一种生命,从一种文化到另一种文化,所有的漂泊者历经着风餐露宿,历经着生命与生存的忧患,历经着从炼狱到天堂的轮回,但所有的漂泊者因着一个不屈的灵魂,他们没有束缚,没有尊讳,没有因为“行拂乱其所为”而终止这种漂泊。
孔仲尼周游列国——在漂泊,李太白二十岁仗剑出游——在漂泊,康有为、梁启超、严复以及孔中山等——为复兴民族在漂泊,从某种角度来说,正因为漂泊,所以在他们身上才折射出中国文化不拘一格,无所囿禁的精神光芒,体现出一种智慧的美和“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气魄。这种漂泊,是心灵的一种多元化追求,是一种居无定所的探询,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慨叹,是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壮!
漂泊不同于旅行,旅行是一种浪漫。怀揣满袋子金币上路去旅行,想坐火车就坐火车,去看一路的山川风物,想坐飞机就坐飞机,体会腾云驾雾的快感,想桑拿就去桑拿,想吃喝逍遥就去吃喝逍遥,一路上不愁吃不愁穿,一路只为观光与享受,而漂泊则是一种生命与文化的追寻,是一种面对无为而有为的抗争,漂泊是衣衫褴褛的,是一种“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尴尬,是一种“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漂者痴,谁解其中味”的无奈,漂泊有时甚至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惟有这种漂泊,才有“今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才有“冬雷震震夏雨雪”的撼天动地,才有不拒新囿旧的宏约博取,才有 “尽精微,致广大”的求精与创新,一旦这种漂泊停止了,生命就会失血,文化就会苍白。
沈先生将一生的漂泊凝成了他的《湘行散记》与《长河》。但当他在一种拂逆形势的压力下的停止了漂泊——先生便沉寂了。当许多的漂泊停止了,精神的光芒也便会随之而暗淡。许许多多的艺术大家在早年的漂泊中成名之后,随后优裕的生活条件使得他们不再漂泊了,他们的灵光也随之远去,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了。记得有人说过:失去在生命与文化里漂泊精神的民族,终将步入文明的黄昏。一个人走过四季走过风雨,在黄梅雨滋润着鱼鳞瓦、油纸伞的季节,伴长风大漠行走在马嵬坡、风陵渡,塞北也好江南也好,雄浑苍凉中吼一路的秦腔,显一路的大悲大怆大孤大独,无风花雪月美人香草也无秦淮八艳红楼衩裙,扯一把死不了的山丹丹、芨芨草、藏红花,千里冰封中甩一地儿的河北梆子, 成就一种弘大与张扬,把生命与文化的漂泊化作灿烂的星光照亮文明的黄昏。
这也就是我曾经无数次拥抱过的“漂泊的荒原”:
紫色的雾沿着时间的街道
悄悄滑行
荒原中
潮湿的灵魂在沮丧的发芽
迷茫的眼
拧成一根弯弯的银针
枯干的笑容
凌乱的梳理着头发中黯淡的阳光
一切都结束了
长满狗尾巴草的青春与失去了知觉的岁月
冰凉的呻吟中
最后的一位猎人狩猎着自已
于訇然的枪声中倒下
凝固的目光聚衍成一条通天的路
血淋淋的生命漂泊成沉重的叹息
一切都结束了
四散的锈色斑斑的痛苦与瘦骨嶙峋的忧伤
疯长的野草
撕扯着七零八落的云霞
漂泊的荒原静穆成一方无字的墓碑
千百载轮回
时间挣扎着一截一截的老去
阳光却在风雨的洗礼中
摩娑出她明亮而温暖的脊背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却都又开始了
生命的未来在风卷云舒中悄悄破土
美仑美奂的梦种儿
一茬一茬又一茬的沉默着抽绿
星光奏响粗犷的穹音
荒原驿动的心
在爱的泪光中濯洗成天空的一盏灯
将支离破碎的生命小心翼翼的重新组装
风化了的历史在土地深处喃喃自语
一切都结束的只是脆弱的肉体
一切都开始的将是不屈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