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头 琴

“蒙古人的音乐是非常具有蒙古性的,而蒙古音乐的最典型的代表就是马头琴。马头琴是蒙古人发明的一种拉弦乐器,取马的头骨为筒,马的腿骨为柱,以马皮蒙面,马尾为弓弦,在琴柱的顶部,通常还要雕刻一个小马头,所以取名叫马头琴。”
(一)
乌兰其其格
(1)
我叫乌兰其其格,名字的意思是一朵美丽的花。
阿妈说,生我的那天,巴音布鲁克草原下了一整夜的雨,雨声很大还夹着草原上特有的雷和闪电,整个夜,阿爸在毡房与马厩两头跑,因为,家里那只枣红色的母马估计也会在这夜下崽。阿爸对着疼在床上打滚的阿妈说,马厩的草蓬子快让风雨吹掉了,枣红马的崽为什么还生不下来?
毡房外,阿爸从很远的地方,搬回一堆堆的石头,垒成半圆形的形状,这是蒙人类似祈福的一种习俗。天热的时候,阿爸往上面洒上烈烈辣辣的酒,酒在阳光下慢慢地蒸发,蕴厚的气味回荡在空气里,渐渐地每一块石头都渗透进了酒的气息与味道。很烈很重的酒味顺着风,吹拂过一个个清醒着的想象,把它们一点点灌醉,然后倒进草原的风里。所以,我在阿妈的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成了有三分酒量的人了。
这个有风有雨有雷有电的夜里,阿爸不知道该如何放置好他生命中最在意的两件事,他伸手不知所措,握手也不知所措,他能做的,就只能是等待。两个婶婶陪着妈妈,两个哥哥守着枣红马,阿爸拎着酒壶,跌跌撞撞地靠在垒石上喝酒,时不时在两个距离间小跑着等消息,慢慢地跑过大半夜后,他的衣裳全湿了,步履也渐渐零乱起来,直到半倚着卧倒在垒石堆上响起雷一样的酣。
清晨我响亮的啼声哭在空气里的时候,雨突然停了、风也一起止了,帐篷外绿茸茸的草地上开了一整片不知名的花,很美丽的花。而马厩里干净的草丛上,躺着一只淡赫色的马驹,它的眼睛半闭着,后来,阿爸管它叫做巴图,意思是坚强。
这个清晨到来的时候,两个婶婶的眼睛里密布血丝,两个哥哥的眼睛里血丝密布,我的阿爸喝得大半醉,他把我从阿妈的怀里抱起,用他扎嘴的胡须和满嘴的酒气,在我粉嫩的小脸上反复地亲,浊浊的酒味熏得我也大半醉,晕晕地望着他。我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他是我的父亲。
高大的他象座厚厚的山,突兀在平坦的草原上,母亲在他面前就象一块低洼的湿地,地不大,草却很肥美。他把我高高地举过他头顶,象托起朵轻轻的云,他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乌兰其其格,你就是我生命里的一朵美丽的花儿。
他蹒跚地从毡房的角落里,取出一只把柄象马头一样乐器,掀起长长厚厚的袍,盘起腿坐在地毯上,眯着眼开始拉琴。呜咽的琴声随风而动,这是我对音乐第一次的接触,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马头琴的琴声,我躺在阿妈的乳房下,张着眼睛望着那些音符象浮动的尘埃,在母亲温热的体温和浓郁的奶香里飘浮。
乌兰其其格,一朵美丽的花儿,我的名字就这样从他满嘴的酒气里冒了出来,我小小的头半醉半迷糊地一个跟头摔进马头琴悠长的旋律里,那悠长而细腻的琴声从我发亮的瞳仁扎猛子一样钻了进去,直直地钻进了我心的最深处。只是,没想到,之后,这一生,乌兰其其格,一朵美丽的花儿,真再没能从马头琴声里面爬出来。
(2)
世界本没有绝对完美的事情,假如有的话,也只存在于孩子的身上,当一个婴儿从母体上剖落下来时,脐带的一头连着天一头系着地,那时的你是自然之子,是神的一份作品。纯净、干净、宁静,没有遭到抚摸过接触过不同事物的人手涂抺,岁月的浸蚀。其实,我是不能记得自己婴儿的样子的,可是在成长的梦里,我会时常与我的做这婴儿的时期幽幽相会。
阿妈说,我是她的奶汁喂大的,她的奶汁是喝马奶子生成的。所以,你跟巴图喝的一样的奶。阿妈跟我说这些话时候,巴图那匹乌龙小驹正跟一只青灰色的小母驹晓南风一样地奔跑在旷野里,嘶鸣着发出它母亲的奶味的嘶鸣声。它结实的蹄子翻卷在嫩绿的草场上,踩碎了开在草丛里的不起眼的嫩嫩的紫色的不知名的花。我抓着一把让它们踩得瘪瘪的花,冲着它们叫:巴图,回来。我童稚的声音让风一吹,就只剩下阿妈奶汁的气息了。我哭花着小脸,跑到阿妈的胸前,用小手把拽阿妈的袍子。阿妈正在火塘前煮奶茶,她一手拎着一只厚厚的大勺,一手掀起她的素旧的衣襟,她咕咕囔囔念叨什么我已经听不到,只是寻着她的奶子一大口吞进嘴里,然后狠狠地吸了起来。阿妈“嗷”的长长呻吟了一声,我知道是把她给弄疼了,可是难能舍不得松口。我边吮吸着她丰润的带着马奶子油味的奶汁,小脑子边想巴图这小马驹跑那小母马这嗒子会跑到哪里了?还想,巴图它妈是枣红色的,它喝它妈的奶为什么会长得跟天上的乌云一个样?
而我跟一朵花一样,从初芽嫩绿躺在母亲怀里吃奶长到含露的初绽立在母亲胸前吸奶差三天就到二岁。直到把阿妈丰盈的乳房吸到掉袋样的干瘪,最后只竟能吸出淡淡血丝来。“奶你二个哥也没奶你一个人累,妈可是让你给掏空了。”阿爸喝着酒在旁咧着嘴哈哈地大笑,“咱娃是乌兰其其格啊,一朵美丽的花不精心浇灌,将来能开吗?”我也在一旁咯咯地傻笑,我是在笑阿爸胡子下挂着那几滴酒,它怎么在阳光下就发出类似阿奶奶汁一样的光,阿爸也偷偷喝与巴图与我一样的奶吗?我揪着阿爸的手来到毡房,指着墙角那个长着马头的东西,冲着他说,格格要,格格要。阿爸一把把我架在他脖子上,一手拎着装着酒的牛囊,一手拎着马头琴,信步地来到草原的任何一样地方,然后把我搁在野花丛里,他就盘腿坐在草地上,半眯着眼拉起了琴。
听琴的时候,我专注地只看得到天边流云变幻的颜色,只听得到小虫子在草垛里咕咕喳喳的叫声,那时,对于我来讲,味道最好闻的是阿妈的奶,样子最美丽的格格的脸,声音最好听的就是阿爸拉的马头琴的歌唱。
很小的时候,阿妈忙做事,没时间管我,把我搁在一张毡毯上,让我光着腚子滚在阳光里,她在一旁舂着酥油茶。我闻着风中飘飞的酥油和垒石上的酒的味道。我奇怪一个女孩子,阿妈为什么要让我光着身子晒在太阳下。后来,我长成阿妈一样大的时候,我知道了,草原上的小孩子就是要用阳光晒的。
我的皮肤红红的,脸颊的地方还挂着一团潮红,那都是让太阳给晒的。我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阳光下,常常发直地呆望着,这样的习惯,使得将来的有一天,我的眼睛变得能够不转动地盯着一个方向不回避不移动,哪怕自己心里空到虚无,害怕得厉害,我仍然能够让眼神做到坦然与坚定。一种把自己的脆弱掩埋起来,却把骄傲放逐在天际。这样直直的眼神有些诱惑有些杀戮的味道,能把看的对象看得心生发麻,渐渐地这样直视的眼神就成了一种很残酷的护卫自己的方式。
不远处的草场处,巴图舔着它母亲细细的鬃毛,用头去蹭母亲的脖子,阳光下它们享受着和谐而美好的大自然的赐予。绿绿的草场,蔚蓝的天穹上,素白的云彩象一朵初放的蓓蕾,美丽单纯一如阳光下的乌兰其其格。
乌兰其其格就是我,我喜欢让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草原眩目的阳光下,看着草场从繁茂的青绿变成干涸的枯黄,看着蓝天白云下马群一浪浪地从自己身畔飞驰而过,卷起的纷纷扬扬的尘土,听着它们在滚动的马蹄下沙沙地响,一如风飞翔的声音。
我跟着阿妈把拾来的羊粪、牛粪和上泥然后加上一点点奶渣,然后把它们一团团地打在毡房外壁上。日子一天天过去,混和的渣团渐渐越积越厚,这样的毡房在冬季会很暖和,我就在这样带着暖暖的泥土与草根的生殖气息的毡房里一天天地成大。
(3)
我是乌兰其其格,乌兰其其格是我,我有一双黑亮而深遂的眼睛,从侧面看过去,微微地泛起如夜籁时的深蓝。一种叫做深深的蓝埋进一种叫做厚厚的黑里面,在白天谁也没有办法把它们分辨,只有在如水的月下,借着惨白的月光,才能映出它们本质中不同的色彩来。在这样一种深蓝蓝的湖一样的眼睛里,我开始不止一次地装下他的影子。至于,谁是谁非这样的问题,我不想去追究,因为,我知道,当我的眼睛,在草原的风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没办法把他忘记。
生命的意义就是那些精彩的瞬间,漫漫的一生真正的绽放也许只有一次,我决不可以错过。哪怕绽放过后就是生命向下坠落的过程。
这些话从思绪间冒出来的时候,我的嘴唇泛着青草一样的色泽。梦境里,这样本来喷发着新鲜醉人的樱红的唇试图弹出一个个无意识的笑,如同我幼年时爱笑爱闹。可是,我有些兴奋又有些绝望地发现在我的唇触着他体味的时候,它的色彩一下子变得灰暗起来,直到有一天,他的唇压到我的唇上,我那花瓣一样的素唇顿时活了过来。
我情窦初开的时候,一个人骑着那匹跟我一天生一起长的叫做巴图的乌龙驹,在黄昏的暮色中闪电一样飞驰,我在马鞍上狂笑,在马的脊背上一次次叫着他的名字。有一回,我拎着阿爸的一壶酒,在马背上把自己灌醉,然后迷迷糊糊让巴图驮着在草原的慢慢地走。后来,巴图把我放在忘苏河的河滩的草地上,我睡在夜色里,它立在一旁默默地守着我,时不时用它温润的舌头去舔我的额头。
半醒的时候,一牙半睡的月正歪歪斜斜地卧在深蓝的夜色中,我半蓝半黑的眼眸闪着天涯处星眼一样的光泽,映照着自己年少的纯静地情怀。偶然间,马头琴的琴声在遥远的地方响起,幽怨而旷远,低回而婉转,如泣如诉,表达着心灵,感动着心灵,打动着心灵。
在马头琴的琴韵里,我仿佛看到,我中意的那个男人手牵着我,在黄昏的草场,一同去寻找一条河,小河里游着欢快的成双的细尾的鱼,流水唱着象马头琴一声清醒透明的歌声,烧红的晚霞映着我酡红脸庞,低飞的大鸟拍打着它们硕大翅膀在风里追逐着,闲丫的草不管季节如果变化一直长得茂盛葱绿,成团成朵的变幻着的云承着空气中青粪的味道,紧紧地环绕着我们。我们,就从草地的一个地平面出发了,一匹光背的马驮着我们,**在他的怀前,就象当年小的时候,靠着阿妈的胸膛。他结实的双手环着我,一只手拎着僵绳,一只拿着马鞭,时而在苍原上轻快的小调的慢跑,时而追着风飞驰着在宽阔的草原上狂奔。马喷着鼻息,四蹄交替着敲在湿润的土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奔驰、起伏、跳跃、喘息,我们打着唿哨扯着嗓子乱喊,在颠簸的马脊上痛快舒怀地狂笑,直到笑到眼睛里溢满幸福的泪水。然后,马的脚步缓缓地慢了下来,象音乐由急速的快板转为了舒缓的慢板,晃晃悠悠摇蓝一样摇着我,我的耳朵里是你哼着无调的曲子,我的眼睛里是你飞扬中忧郁的神情,我的脸颊上粘着你脸上蒸发出来的细细的汗,我仰着头把脖子枕在你胸前,摇着晃着,晃着摇着,在马背上,在你的怀里我静静地睡着了。
在十八岁的乌兰其其格的眼睛里,世界离她很远很远,在她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因为有了他的存在,格格生动的美丽起来,乌兰其其格,草原上一朵美丽的花儿。
美丽的梦境在无边无际的想象中完美着所有最浪漫的情节,我竟发现自己在梦里也笑出了声。我的脸湿腻腻的,有些痒,我迷迷迭迭地睁开眼睛,看到巴图无限温柔的眼睛正停在我眼睛正前方,眼睛里有忴惜有心疼有抱怨有诧异。我伸出双手抱着它的脖颈,把自己的脸贴在它的鼻梁和嘴唇上,我的眼睛里全是我自己泪,我的脸上是巴图的泪。我搂着它,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
“阿爸,我的马头琴呢?为什么我听不到?阿爸啊,格格要,格格要”
我不清楚为什么在我要哭的时候,我通常不能叫出阿妈,而往往是阿爸阿爸的叫。因为乌兰其其格从阿爸酒气的嘴里跳出来的吗?

(4)
乌兰其其格,其实知道,阿爸在远远处的云层上住着,他哪能真听得到了?可一次又一次的呼唤中,她相信他一定听得到,因为,她是他唯一而美丽的乌兰兰其其格。
可是,阿爸,那把与你一起烧在火焰里的旧旧的马头琴你有没有时时带在身边,你会不会再在天下喝醉了,又给摔回到草原上来?
在我十岁的时候,阿爸去赶集卖羊皮时喝醉了酒,回来的路上从马背上跌下来,当时就把脖子给摔断了,让人担回家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口气,已经不能说出话来。他旧旧的浅灰色的镶边的长袍上粘了很多黄而黑的泥,一半边脸也让泥水给盖着。他的眼睛里还盛着厚厚的酒味,直直钩钩地盯着我的乌黑的哭得肿透的眼睛,努力地想朝着我笑出来,象我小的时候,他扛我骑大马时他哈哈地狂放地笑。他发乌发冷的嘴角僵硬着,有些神经质的颤动。他僵直的手指着墙角的方向,眼睛却仍牢牢地不离开我的身上。我的两个哥哥跪在他的塌前,大声地哭着叫他,而他却眼睛也没有转到他们身上看一眼。后来好几次,两个哥哥冲着阿妈抱怨,阿妈说,你阿爸那时已经糊涂了,他只记得格格了,连妈他不是也不认得了吗?
我几步跑到墙角,把那把一直跟着陪着我和他的马头琴抱过来,放在他怀里。他已经开始变硬的手摸索着放在光滑的琴弦上,他试图再弹出几个音来,却只听到“嘣”的一声,琴弦断了,阿爸走了。可,他的手紧紧地抓着琴柄上,不肯松开,几个阿叔阿婶给他换衣服时候,怎么使劲扳他的手指头也扳不开。阿妈最初是想把琴留下说是给我留个纪念。我看着叔婶他们拼命一样地用力,阿爸的手指好象就快要给扳断了,他苍白修长的不象牧民的手那样执着地贴在琴弦上,仿佛正在给我弹奏着我熟悉得可以倒着背下来旋律。我发疯冲到他们面前趴在我那山样的的父亲身上,发出狼一样地嚎叫,“你们谁也不准再碰阿爸的手,手指断了,谁给我弹琴听?你们谁再动,我就跟谁拼命”吼出这些话,我“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我晕睡了三天三夜,等我醒来的时候,瘦了一大圈的阿妈哭着对我说,你阿爸,他带着他的马头琴搬到天堂里住了。我神情淡然地看着母亲哭泣得只剩下衰弱枯枝一样的脸,伸手去擦她脸颊上的泪。阿妈把我抱在她胸前,一个劲地叫“格格,你差点把妈给吓死了,就怕你爸把你也给带了去。”我的脸靠在她的怀里,我吮吸了二年她乳房的地方,却找不到当年丰满的想象,阿妈的乳房已经空了,已经让我给掏空了。我努力地想跟着阿妈一起哭,却没有一滴泪掉下来。
阿爸突然消逝就象云,一下子再也找不回来,把阿妈和两个哥一个格格丢在了枯黄季节的只剩下草根的原野上。我小小的年纪犹如跟着死了一回,心从嫩绿鲜嫩变成暗黄残白。在每个弥漫着烟雾的草场焚场的时候,我长时间把自己埋在浓烈的烟雾里,在长长远远的空寥的荒野里,只有巴图时刻陪在我身旁。
从十岁到十八岁,我很少主动与人说话,很少与同伴一起玩耍,也再没有听过马头琴的琴声。有时,在草原的集会时,看到有人拿着马头琴,我就会骑着巴图奔命一样逃开,飓风一样、闪电一般地消失在茫茫草原尽头。让它驮着,来到我跟阿爸经常到的忘苏湖畔,把自己的脸死死地埋在冷冰冰的湖水里,就想把自己窒息在对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的马头琴的追忆里。我的泪淌在湖水里,我的湖水吸吮着我的泪,我的眼睛变成了湖的眼睛,我的泪成了湖的泪。
每次这个时候,巴图会用它的嘴拖着我的衣服把我朝岸边拽,它热烘烘的马汗味一次次把我从冰凉里暖了过来。它脖子上的长长的鬃毛在我身上轻轻拂动,我闭着眼睛,与它一起沉浸悠长琴声的想象中。有时,我会低低地哼着马头琴曲,而它会冲着天边的星眼和寒月,长长地发出凄冽的嘶鸣声。
这些年,我萎缩着孤独着自己,巴图跟着我也成了一匹孤僻的马。哪怕有时,我没在它身边,它也很少回到同类的身旁,与它们肆意地闪电一样,在喧叫、纷乱的集团中前呼后拥、淋漓尽致地出征一样的呼啸着奔跑。有时,我远远地看着巴图,看着它大大的眼睛在草原的呼吸里发呆,听着它铜号般高亢、鹰啼般苍凉的马嘶,心疼得直想流泪,因为,看着它就象看到自己。我一直相信,马是会思想也是有感情的动物,它们有着不可比拟的忠诚,甚至我想过,如果巴图是个男人,它会是我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
乌兰其其格,一朵美丽的花,草原上的一朵美丽的花。在整整八年里,就象一棵纤弱的草扎挣着长在峭壁,岁月的皱纹一丝丝浓重,每一次垂下眼睫都看到她自弃自怨地把自己埋在干涸的缝隙里。直到,有一天,格格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了,岁月高兴地喝醉了酒,把阿爸的琴从天上取了下来,交到了那个男人手里。
(二)哈尔巴亚克
(5)
哈尔巴亚克,在蒙语里,是孤寂而可怜的怪物,我父亲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名字换掉我苏泰河的汉名,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就是我问他,他也未必就会说出来。
他,我的父亲,一个高大的北方汉子在科尔沁草原比草原上的男人活得更有蒙古味。他说的话跟他的人一样,冷、硬。在我的记忆里,我仿佛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完整地与我说过系统的话,脑海里只是一个字、一个字象钢蹦一样抖一个就掉一个出来。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除了我父亲,自己就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没想到还会遇上比我更孤独的人。我的孤独是骨子里的,而她的孤单是血液里的。我的孤独是静止的,她的孤单是流动的,我的孤独象冷寂的残月一样守着自己,她的孤独就如风草原的风一样,会传染别人,有些象草场上的瘟疫病菌顺风逆风都会在呼吸里传染开了。
这个女人的名字叫乌兰其其格,草原周围有不少人叫她美丽其其格,我却一直在心里把她叫做影子其其格,我的影子其其格。
格格说,她已经有个影子,它叫巴图。她细润而苍白的手,那时正摸着那匹乌龙驹光洁的背,当时,我就有种沖动,想把那双手握到我手里来。我对她说,它是你的影子,你是我影子,所以,它是我影子的影子。她笑了,没有出声,却是很好看的笑。
我知道,要看到她笑一次并不容易。我常梦想着自己变成了一个阳光一样的男人,我阳光一样的心情溪涧一样毫不吝惜地倾倒在她身上,让她这朵美丽的花在阳光下一点点怒放,象盛开的雪莲。她冷漠的皮肤上就象盖着厚厚的雪,让一团团冰棱裹着,我看到她苍白的唇瑟瑟地颤在风里,我想要让她暖和起来,哪怕我做不了她爱的人,我也愿意去做,不要任何的理由。
而我始终没能让自己阳光起来,偶尔地灰色的幽默一个转身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多年来在心里藏着那个倔强的自己劝我说,何苦,你变不了别的什么人的,你还是继续苦涩的伤悲吧。
以前,我想过逃开悲剧的阴影,可从没有怕过悲观的情绪。一直以来,就这样用同样低调的情绪在草原上成长,已经习惯得成为习惯了。可,认识那个小小的女人后,我经常在梦里惊挛一样吓得半死,第一次感到冷冷的血也会哽着血管痛。
常常听人说,做男人第一位是需要尽责任。可是,当命运以灾难一样迫进你的驱体,在折磨你的精神的同时吞噬你爱的人的时候,就象天灾、地震、空难、瘟疫,那时你能对你爱的人和你尊从的精神如何去尽责任?这些伤感,如同绝堤的江水泛滥一样充斥着我的大脑。我做不到,为爱的人带来快乐与笑声和所谓的高尚的幸福和安定,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何况要去喝护我爱的女人。于是,我能做得,就只能是让自己悄悄离开。
有人说,一份快乐分给两个人,就成了两份快乐,一份不幸分给两个人,不幸就变成了一半。我想,这得把后一句换换,一份伤悲拿给两个人背就成了两份负担,我不能把我的伤悲也放在格格身上去,虽然我知道,我们并不可能完全走得出彼此的视线。而不管我流浪到哪里,格格将来嫁到哪方,她都是我的影子其其格。
我用盛马奶子的碗,大碗大碗地喝酒,很长的时间,我的生活里,除了喝酒。没吃任何东西。我的牙龈一直肿着,口腔里流着血,我继续往里面倒进烈火一样的酒,用腥味有些咸的血当做酒的佐料一同吞咽到肚子里。
没有她的存在,我心灵视野里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缺了口的心给休复、填补、弥补或遮盖,我一直以为,我的消失会给她带来全新的机会,让她遇到一个既知道爱她心疼她又阳光明媚成功的男人。不管自己过得有多难,心里那个萎缩着藏在体内的那个自己小心翼翼地说,事过之后,回头看,你对她,她对你,都只是一个插曲。
可,我也忘了一个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真正美丽的旋律不会因为它是满杯的完整乐章演奏时间长或只是半盏的插曲弹拨的时候短,而就决定长得就一定好,短的这一定差。我在阳光下晒着的时候,想着她可能也晒在阳光里,想念得越久,她的样子就越清晰,离她的距离越远,爱她反而越深。
我不是在等那些必然要到来的结局,可是,我确定承认自己在等着哪天她能突然地再回到我视线内,我在等,我在忍,在等待中忍受,在忍受中等待,我矛盾地思维着,不去努力,却又苦苦地在旺想中期待。我在想,只要我还能看到格格活活嫩嫩地在我身旁,苦也一起苦吧,悲也一同悲吧。
后来,有一天,草原上下雪了,雪里狂奔的风习卷起我飞扬的发,我骑着马飞驰在通往她的方向。由不得我想象,由不得我选择,我必须以0.1秒的速度飞着去接你,因为,我真的怕你从我视线里消失。
(6)
我不到五岁从北方的一个城市来到科尔沁草原。我以这样的方式走近草原不是我那个年龄可能安排和想象的。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一下子那些火柴盒子一样的汽车、鸽子笼一样的小阁楼和烟灰一样飞尘漫扬的天空突然消逝得无影无踪,取代它们的是眼睛望不到边的绿油油的草和草丛里冒出的一朵朵素色的小花,草地里壮实的牛悠闲的啃着绿绿的草,它们啃过的地方就会划过一条浅白色的牙痕,远远望去象伴在草们一起生长的纤细的小溪,疏落有序地伸延弯弯曲曲阳光背后,可爱温顺的羊羔跟着它们的妈妈在云彩下面做着家园的游戏,奔驰如电的马群掀起层层黄沙,纷乱的蹄声战斗一般浮沉,厚远的嘶鸣声弥漫在旷原的地平线上,在烟色青蕴中平息的生灵自由自在地呼吸着自然的空气和自然的风。我在木板的牛车上醒着看睡着也看,嘴里吧吧哒哒地吞咽着密密的没有味道的口水,小脸弄得花花的,一双眼睛就象上了发条的玩具一直拼命地没有限制地在转。慢慢地,嗓子开始冒烟,象根红砖的烟囱被烈日爆晒后遇到一点点水滋滋地冒出白烟,于时,我只好拼命地吞自己的唾液,让它们去湿润我干涸的喉咙。却而不敢向父亲说。那时候,我有点想念奶奶,想念她围裙兜里藏着的用细白纸包着的那半块冰糖。
父亲在踏进科尔泌草原时,很严肃地扳过我四处张望好奇的脸,他说:“哈尔巴亚克是你在这里新名字”我问:“可为什么呢,我的名字叫苏--泰--河。”我故意把苏泰河三个字拖着很少,一板一眼地抬起下颚望着他。我看到他的眼睛没有表情地冷冰冰地对我说“没什么为什么,反正以后没人会知道你叫苏泰河,你就叫哈尔巴亚克。”我没敢再问他更多的话,只好委屈着撅着嘴躺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
我毕竟还是孩子,再深的不快活也会让瞬间的兴奋给打破,况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辽阔的草场,我眼睛里装进的一切对我来讲都是好奇甚至是神秘的。我很奇怪这么宽敞的地方怎么就没有人住,牛车在草原上形如蜗牛一样爬行了好几个钟头,也只是偶尔遇到零星的几个人,那些黑黑的小点在远处闪动的时候,无法判断它们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只能渐渐地靠近了,才能把本质的东西区别出来。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跟奶奶住的地方,一个小笼子一样的阁楼也会塞下很多的人和很多杂乱的东西,就譬如那些烧煤的炉子黑黑地一个靠着一个地躺在过道上,我转身上楼的时候,脚会碰到它们好多次。于是习惯性几分恶作剧地用奶奶做的布鞋故意去踢炉子的火门,听到鞋子与炉子碰撞发出的沉闷的动静,我心里有种特别的快感,尤其是哪家的人在那里叫嚷是哪个小兔崽子弄坏我家的蜂窝煤的时候,我总按耐不住地兴奋得想跳起来,还咧着嘴的傻笑,并无休止地把这样的游戏做了下去。
乱踢多了,鞋头的地方老破,奶奶颠着个小脚嘴里叽叽歪歪地撵着我满院子跑,我象泥鳅一样滑来滑去,她跑不动的时候,会气得把破了洞的布鞋朝着我狠狠地摔过来,有时还抺着眼泪说,“不管了,管不了了”我躲在院子里那个大桉树背后,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看着她的小脚交替着蹒跚地把扔出来的布鞋拾回来,提个小小的里面装着针线竹篓坐在院子的台阶上那把旧藤椅上,取出一块布来,重重叠叠地补,补丁厚厚地粑在上面,太厚了奶奶就把它们连根剪掉,剩下两个大大的窟窿,然后又重新在那空了的洞上再贴补上她浆好的布块。想到这里,我低头看着脚上奶奶做的新鞋也粘上了厚厚的土,我想伸手去把它拍干净,可那时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好奇上了,哪能顾得上这些了。
我呼吸着草原的气息,水淋淋的空气清丽得象竹蒸笼里取出做好的饭时的味道。我仰着头,看到苍鹰翱翔在蔚蓝的天空,丝薄的云彩映衬着可爱的雾气,牲畜们拉下的粪便积成均匀得令人发笑的模样,东一块西一团地俯在草地上。
一路上,父亲不说话,赶车的老头也不说话,我一个人说着也没什么劲,我就张扬着四处看,时不时还发出细脆而兴奋的尖叫,只是看得久了后,新鲜头儿一过,颠簸而单调的行程蕴绕着减弱着亢奋的思维,跟着眼皮就耷拉下,就打着磕睡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突然在梦里让一阵奇怪的声音给弄醒,一种听上去想哭泣的琴声,低低缓缓悠长地回旋在空远的草原。我一下子从吱吱叫的牛板车上坐了起来,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睛,我看到我的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一件与赶车老头一样的蒙式长衫,深灰色的还镶着漂亮的彩丝花边。他侧身坐在左边的车轱辘上,双腿垂挂在木板车上,他的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一个长着马头的能拉出听上去想哭的声音的东西,有点象奶奶家隔壁张家姐姐拉的二胡,他半眯着眼左手在琴弦上滑动右手拉动着一只细长半月形的弓,他手指此刻是那样修长和温存,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的父亲有如此细腻与专注的时候,我仿佛在那眯动的眼睛里看到一两滴晶莹的泪光。赶车的老头也半眯着眼用沙哑的嗓子轻声哼着同样的旋律。那一刻我安静的很个天使,背上长出了能够飞翔的翼,我也学着他们把眼睛眯起来,在阳光的昏黄中慢慢听那如诉的音乐。仿佛,是从那天起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心安的属于草原的人,虽然那年我只有五岁还差那么一点。
在星星落落有几座毡包的地方,父亲把我从喘着粗气的老牛拖着的破板车上抱下来放在绿葺葺的草地上,我的双脚踩着有些松软的土地,感到鞋子正让泥土拖着往它们怀里夯,我来草原的前天夜里定是下了整夜的雨,把长草的荫荫土壤灌得盈盈润润,难怪会长出那样雾一样的嫩草叶。
此时天已经潮黑下来,整个草原陷入一种极度的安静里,只偶尔听到草丛里虫鸣的声音。父亲把我扛在肩上,递给赶牛车的老人一些钱,转身走向了那几座毡包,走进了夜色的草原。
(7)
父亲开始用他的方式带着我在草原上奔跑与成长。为了让我亲近马,他用一根粗粗的绳子把我绑在马鞍上,然后狠狠地冲着马的屁股死命的揣上一脚,受惊的马飞一样地嘶鸣着奔驰在无边的草场,他骑在另一匹马上,追着我的坐骑,口里嗷嗷的叫,我害怕的在马背上昏噘过去,任由着马从狂飞变回安静。到了晚上,他把我关在马厩里,让我睡在马的旁边。刚开始时,我闻到马粪的气味就吐,吐得眼睛里的泪肚子里的胆都憋了出来,我在黑黑的马厩里大声的哭,看到毡房的灯亮着,他在煤油灯下喝着酒,并不搭理我的尖叫。我叫得累了,也提不起精神再哭了,就爬在干草堆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马的鬃毛正贴在我的脸上,远远地我听到马头琴的琴声回荡在夜的尽头。他,我的父亲一个人在草原的月夜下,独自啜泣着琴声里长长短短的心事。我怕他,有时甚至恨他,想是不是我是他拾来的,所以他不把我当儿子一样对待。可是,每次面对着他的眼睛,那双威严而悲怜的眼睛,我就什么也恨不起来。
后来,我竟迷上了马厩的气息,那种熏熏的草根粪便的气息变成了很耐闻且有回味的气味。与马呆在一起,就觉得跟亲人在一起。我不到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成为科尔沁草原上最出色的骑手。在集市的赛马大会上,我赢回过一头牛三只羊和几大桶腥辣的白酒。父亲每次看到我在马上健步如飞行如流云时,虽然从来听不到他一句赞许的话,可是他的眼睛里却装满了骄傲。
从空无一人的草原深处到人群矗动的纷闹集市,可以看到不同的舞者,它们和他们都在不停地跳着,不停地舞着,前者是自然的舞者后者是人群的舞者,或兴奋或疲惫或黯然或飞扬,每一回起舞都是对生命的一种交代一种默契。我常常把自己当做一个独舞的人,当我在马上纵意狂飞的时候,周围眼睛都热辣辣地盯着我,我却从不把视线放到热情的虚荣和虚弱的喧沸里。在我的独步行舞里,没有任何伴奏没有任何陪衬,我愿意的时候,我可能激烈地跳到最后,我不愿意的时候,可以漫不声息地走向舞动的尾声。我在自己舞台上孤单地舞蹈,孤傲地奔腾,唯一能在我的台前让我停步的,当时只有我父亲,那个常年与我没有言语交流供我长大的男人,只要他立在我面前,再狂乱的舞步也会停滞下来,只要他的马头琴声一响起,我就会不自主地把所有的舞蹈当成道具搁进从汹涌澎湃转入隽永舒缓的血脉里。
父亲没有给我提过我的母亲,我对母亲的概念就象一个残破的音符,有些锈迹斑斑。有时我看到母马温存地奶她的小马驹的时候,心里会涌起一种对母性地渴望,有一回躺在马厩里,一只刚下过崽的母马正好靠在我的身旁,我闻到她身体里奶香的气味,我有些迷芒地不由自主地把嘴凑到她的身下,把她的奶头含在嘴里直接吮吸了起来,那夜,我第一次梦到我的母亲,她穿着素白的袍子,头发长长的,胸丰满地快要爆开一样,我好象看到她的奶水象小溪一样哗哗地淌着,乳白色的浆汁掉到绿绿的草上,我想用手去掬,却一直够不到。我急急地浑身发烫火碳一样。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毡房里,父亲在一旁用手揉着烟丝,然后把捻细的烟丝放进烟斗里,划根火柴点燃了,他咋了两口,喷出一团烟雾,然后把烟嘴塞进我有些冒泡的嘴里,让我学他的样子狠狠地吸一口。浓烈的烟草、腥辣的烟气呛得我咳得喘不过气来,他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朝我的肩打了一拳。“起来,哈尔巴亚克,这下没事了,你是让梦迷了”
让梦迷了,还是让我母亲给迷了?这个梦我从来没有对我父亲说过,后来只对其其格一个人说过。后来,关于我母亲的我再没有梦到过,仿佛对她的猜想已经突兀了、钝掉了。听着父亲在夜里拉马头琴的时候,我学会了一件事情,深深地叹气,然后面无表情地把眼睛放到最遥远的地方做最无聊空白的想象。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我放马回来,我看到一大群跟我一般大的十来岁的孩子围着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浑身脏的发出恶臭的女人。她傻傻地朝着那群孩子嘻嘻地笑,看到有一个孩子拿着个馒头,她眼睛一下子发出亮光,狼一样地扑上去,抓住那个馒头就往嘴里塞。那个孩子也不松手,她的嘴在吞馒头的时候,咬到了他的手,他尖叫了起来,另一只手使劲地打她,踹起脚朝她踢去,她倒在地上,仍然死命地把馒头往嘴里塞,生怕有人再把它给抢了去,塞得整个嘴都撑满。她咧着嘴嘿嘿地笑着朝打她的那个比她还高出半个头的孩子伸出黑漆漆的手,意思说,没有了,已经没有了。可那个孩子没有放过她,叫着几个孩子的名字一起冲向前,把她推在泥里。长这么大,我从来不参与同伴的游戏,总是自己与自己做伴,可那天,我望着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我听到她挣扎的呼叫,“痛,痛---”
我放下马的缰绳三两下把那群围着她的孩子掀翻在地,然后盯着躺在泥地里的她,她的眼睛真好看,竟感到这眼睛与自己的眼睛有几分相似。我把早上出来放马还剩下的半张炶面饼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她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转身牵着马走开了。我回头的时候,看到她的眼睛直直朝着我的走的方向看,嘴上挂着傻傻地笑。
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我看到父亲的毡房里亮着灯还传来哗哗的水声,父亲前两天就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我披上外衣推开父亲的房门,发现里面上了栓,平常父亲从不栓门的,哪怕是在风很大的冬季,他也从来不拴门的。我冲着灯光叫了声:“爸,是我,开门”。我没听到爸应声,等了一会儿,他打开了门,我跨进门,看到地上堆了一大堆又脏又烂的衣服,洗澡的木桶、盆子四处放着,有一个女人穿着父亲的衣服坐在父亲的床上。我脸突然红了,后悔不该进来。我低着头正在出去,我突然听父亲叫“泰河,你等等”
泰河?我有些吃惊地回过头看着父亲,看着他的眼睛里密布着厚厚的血丝,装着些期待和盼望,“你,叫我?”“泰河,你过来”我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我看到那个女人傻傻地望着我冲我乐,嘴半张着,口水顺着她的嘴角淌了下来。原来父亲把她给拾了回来。
“爸,你,怎么把她给带回来了?”她看着我,突然从背后取出那半张炶面饼对着父亲指着我叫,“饼、饼。”我有些失神地看着我的父亲和这个疯女人,这么些年来,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把一个女人带回自己的房间,而且是个疯女人。
“苏娅,他就是泰河”我看到父亲无限温柔地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眼睛,他的眼睛变成了另一双眼睛,我呆在了那里,苏娅,苏娅是谁?
“过来,叫妈”
“妈?”我心里哽咽着一下子连气也给吞了下去。我看着那张陌生的癫狂的脸突然恐惧地哆嗦了起来,怎么也不能相信母亲这两个字要朝着那个在泥里傻笑着吞咽着馒头的女人叫出来。我用力地推开父亲试图拦住的手臂,风一样地冲到夜里。草原的风真大啊,它们呼啸着吞咽着我梦幻中对于母亲完美的想象,我没有母亲已经快十五年了,为什么要送这样一个母亲到我生活里来。
我的大脑迷糊迷糊的游曳着,双脚混混沌沌在艰难地挪动着,我不知去向地在茫茫的夜海里不停地走,直走到天际发白,颤颤地露出初晨的光华。我用一个夜炙热了我跳动的神经,又平息了长久的渴望。我决定永远不把母亲两个字从嘴里叫出来,而把这两个神圣而母性的词埋进一种永恒地追溯的记忆里。

(8)
她常常在离我不太远的地方,呆呆地看着我,一看有时就是好几个时辰。有时我看到她的脸在草原的阳光下被晒的发红发亮的时候,心里也想过,去叫她回屋子里去,可是始终没有对她说过。
父亲坚持每天给她洗澡,还亲手为她专门打造一只大大的木桶,每个傍晚,父亲会骑着马到河边一趟一趟去汲水,然后,毡房里飘渺的青烟会慢慢地升起来。不管在什么样的季节,父亲;固执地坚持要把母亲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母亲来后的每一个夜里我都会听到马头琴悠扬的旋律,一首同样的曲子,父亲可以一晚上拉上好几个时辰,直到她枕着琴声微笑着睡去。母亲很快变白变胖变干净了,父亲却一天天地黑瘦萎缩下去,象得了缩骨病,我常常听到他在半夜里咳得快要咯血一样的声音。仿佛他的健康就是为了撑到她的出现,而一旦她来,他也就如冰山一样遇风缓缓地就化了。每次听到他这样的咳嗽声,我都感到害怕甚至恐慌,我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慌什么,是怕失去他吗?
除了母亲来的那个晚上,他没有再勉强我叫她“妈”,也没有强迫我帮他为她做些什么,整整三年,哪怕他病的时候,也是他一个人骑着马去河边汲水,而从没有叫我替他去。我对她的漠然与视如陌路好几次都让父亲的举动感动得差些瓦解崩溃,当我支离破碎的勇气与坚韧正在脱离我的躯体奔向我善良的思维的时候,她痴痴的傻笑就象漫天的鲜血瞬间痉挛着我僵硬的身躯,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做不了,微张的嘴唇无色地哆嗦着发出无声的语言,尽管那语言就两个字“母亲”,却永远地埋在空洞的无声的叹息里。当我有一天,想好了,要叫她的时候,她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天,父亲骑着马疯了一样地草原的每个角落叫她的名字“苏娅,苏娅----”,他衰弱的呼唤里藏着深深眷恋。我听着那些在风中哭泣的名字,让他低沉的声音一次次惊起又跌下,我的泪忽然一下子哗哗地掉了下来。我跟着他的影子在萋萋草丛中叫着“妈,妈----你在哪里?”父亲在母亲回来的三年从来没有沾过一滴酒,这夜他喝得烂醉,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叫着“苏娅,苏娅”.
他在宿醉呢喃里不停地对着我说话,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听到父亲对我说过这么多话。从他断断续续的述说中,我似是而非地听懂了他与母亲的故事。父亲从遥远的北方来到科尔沁草原,他遇到了她,他们相爱了,她背着父母跟他私奔,在遥远北方的一个城市,她怀了他们的孩子,却抑郁地怀想她草原的家乡,她整晚整晚地不睡觉,在远离草原的城市拉着马头琴。生下我以后,她的精神开始率弱,象一盏油灯微颤地在风口处飘摇,她常常奶着孩子就朝外面跑,衣襟当着众人拉到很高的地方,毫无顾忌地在别人的哄笑中喂我的奶。奶奶看到她抱着我四处乱窜,怕她把我给弄丢了,就把不到三个月的我从她的怀里抱了回去,搅面糊浆子,把瘦嬴的耗子一样的我喂到象只壮实的小乳猪。
没有我在她身边,她更肆无忌惮地往外跑,清醒与不清醒的时候都吵着要回科尔沁。直到父亲最初的耐心发展到控制不住的暴虐,他把她反锁在阁楼上,有时还用绳子绑着她,怕她一不留神跑出去,把谁家的玻璃给打碎了,还拍着手跳着说,好听真好听。父亲每次掏出钱赔了,回到家里,就狠狠地抽她的脸,打她的脚,说她丢了他的脸,看她还敢跑。
有一天,母亲从阁楼的天窗里爬了出来,象只鸟一样在瓦砾上走,街上的人看惯了她疯疯癫癫的模样,也没有谁真正在意她好与不好。等到父亲下班回来,她已经象只无翅的鸟一样不知道飞到哪一个角落。父亲开始四处寻找她,从南到北从北到南,从我半岁直到四岁,父亲为了找她,把我扔给奶奶,贫困潦倒的飘浮泊只为一件事,找她,帕丽苏娅,我的母亲。
父亲在一天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说在邻县的一条河里发现了一具已经腐烂的女尸,父亲去认领了她,他说,其实他也不敢完全确定死掉那个人是不是苏娅,象是对自己长年寻觅的一个借口或一个交代。这之后,他带着我回到科尔沁,回到母亲的草场。那天发现她的时候,父亲说,他感到是上天对他的又一次给予,他甚至无法相信一个疯了的人是靠什么从千里万里之外,回到她精神眷恋的地方?
父亲哭泣的神情我一辈子不会忘掉,我是一个如此缺乏安全感而长大了的孩子,我把自己蜷缩起来,只是为了回避自己对母爱的一种向往。那一刻,我开始在心里拼命地叫妈,可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你在哪里?
过了三天,有人在一个山崖发现了她的尸首,在阳光的烤晒下,已经烂得发臭。她身体的上方,一棵很高很大歪着脖子的树半悬在崖壁。她身边躺着一只跌破的巢。撒落了一地破裂的野鸟蛋壳的碎片。左手掌还牢牢地抓着一些,黏稠蛋清在空气中已经凝固,把她的几根手指牢牢粘成了一体,好象它们今生虽隔墙相依却长年相离,于是,能够幸运的相握时,就想紧紧地抱成一团,永不再分离。任凭你如何费劲地想要把它们折散,可除非连皮一同拉扯下来,连骨头也敲出动静。母亲就这样飞入了陌生的山凹里从此再也没有飞回来。
我突然想起,那天,我放马回到毡房时,看到桌上有几个鸟蛋。手摸上去热热的,是煮熟的。当时,饿,抓起来往嘴里塞,一口气全吃了。当时,她靠在墙角,眼睛死巴巴地盯着我,看到我吃的样子一直傻傻地笑。我记得,那天,我也冲着她笑了笑,她看到我笑开心得象个孩子还拍起了手。原来,是为了换她儿子的笑,我那疯疯癫癫的母亲就那样把命给丢了。
母亲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她是脏脏臭臭的,母亲离开我的时候,我跟父亲不愿意她还是脏脏臭臭的。我第一次去为我的母亲汲水,在最清澈的河的源头用木桶一桶桶地担回来,我把水放到大锅里煮开,然后一小桶一小桶地倒进那只大大的木桶里,母亲的尸体已经烂得抬不起了,根本也不能再放进木桶里洗澡了。父亲用温水蕴开纯烈的白酒,一遍遍地在她身上轻轻地擦,就象怕把她弄醒一样。很精细地把她的脸洗得干干净净的,泡胀发酵的皮肤已经没有美丽可言,甚至会有些恐惧,可是在父亲眼里,她始终是他最美丽最纯浄最动人的女人。
母亲躯体已经腐烂得不能再搁在空气里了,不少人劝父亲让母亲入土为安吧,可他不听,坚持要守她三天,说这是汉人的规距。这是我唯一一次也最后一次听他说出汉人这两个字,因为他一直把他自己当成纯粹的蒙古人,包括对我,他也一直是这样要求着。
在送母亲走的三天里,他在停母亲的毡房里燃了很多的檀香,倒了很多的白酒在地上,然后,三天没有出过毡房,三天一直拉着马头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我也在帐外守了三天天夜,陪着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那三天,我从一个不吸烟的男孩子变成了一个嗜烟如命的男人。
母亲埋入土里的那一晚,我和父亲在坟头哭了一夜,快要天亮的时候,父亲对我说,克儿,我跟你妈单独呆一会吧。过了几个时辰,当我回到坟头看到父亲半跪在坟前,眼睛呆滞地望在云彩流动的方向。我走过去想去拉父亲起来,父亲却直直地倒进了我的怀里,父亲用他的方式完成了他对尘世的绝别和对爱情的坚定。清晨的风成了他与她的殉葬品,远飞的鸿雁见证了他与她的爱恋,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他们相拥着走在草色的深处,一行脚印是他的,一行脚印是她的,而还有一条恍恍惚惚的影子一样的脚印是他们留着我将来有一天去找他们的。
我没让父亲出殡也停三日,我怕母亲走远,父亲跟不上会怪我的。我以最快的速度把他们合葬到了一起,把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好让他们来世不再分离。
那一夜,我第一次在马背上把自己灌得大醉。
那一夜,我哭得象个孩子,泪冷到骨髓里。
那一夜,我发誓,如果我给不了我所爱的女人快乐与安定,我宁愿一辈子孤寂。
打到这里已经很晚了,心里难过得快要哭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准备下面要做什么样继续,一个美丽的乌兰其其格,一个淡然的哈尔巴亚克,他们的爱仿佛还没有开始已经要让我扼杀在自己的想象中。只剩马头琴的悲哀,就够吗?说了不等,可是依然在等,明知道等不到了,却偏偏呆在原地不愿挪动。下面是什么呢?巴图?那匹乌龙驹眼睛里的视野?我不知道,哪天又才能象今晚一样安静地坐下来几个小时,把这个故事继续下去,今夜,本是无梦却无端的生出若干个幻想的梦境来。
月亮很好,现在,我刚才窗口回来,淡青色的月光从寂静的夜的边缘爬了起来,它们已经走进了我的心里,敏感地象种下了一根根有刺的嫩芽,我想不想它们长大,它们都会成长,因为它们活着,就不会在乎活着的方向。
当能够忍的时候,我会选择不再哭,当不能够再忍的时候,我会选择哭死在自己的怀中``过去说过的一些话,现在重新跑到了我的眼睛里来。
(三)
巴 图
(9)
我是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一匹乌龙驹,巴图的名字是乌兰儿的父亲给替我取的。
我皮毛黝黑,眼睛烁亮,有些象漆黑天际有流星划过时,夜空蓦然发亮的一瞬。我明白在马群里我会显眼,显眼不仅仅是由于我的英俊,更是因为孤寂与不羁。不论是她做的人类也好,还我做的马群也罢,有一点是相似的,那就是好奇的独特的,总会很招人的眼。
乌兰儿,是与我一天出生的女人,她父亲给她取名叫做乌兰其其格,意思是草原上一朵美丽的花,生她那天,在她家的草坪上,真的开了满地的花。当时我躺在马厩里,眼睛还不能完全睁开,却先闻到了满鼻的清香顺着风吹来,那是一种安然着可以笑着睡去的味道,很诱人的味道。草原上的人们把她叫做美丽其其格,那个叫做哈尔巴亚克的半汉半蒙的男人把她叫做影子其其格,有时就直接叫她格格。他们叫她的时候,我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但是在我心里一直把她叫做乌兰儿,我心目中的乌兰儿。
每次,我叫她的时候,都会仰着头,把脖子向着天空拉到最长的位置,然后把下鄂抬到尽量高的位置,深深地往我宽阔的肺里吸进浓浓的一口气,象是要把草原里最清丽的空气全都给吸纳进来,然后再长长地畅快地吐出来。这样的一吐一纳非常舒服,也非常痛快淋漓。人类不明白马群的嘶鸣是它们对着所爱的人发出的一声声呼唤,只把彻心的嘶鸣当做草原一种象征。如果我的乌兰儿知道这嘶鸣就是一种心跳,就是一份牵挂与相思,那该多好。
爱上一个不是自己同类的女人,不是我的错。谁让我没睁开眼睛就先听到她的哭泣声,睁开的时候她的眼睛就盯在我的脸上,她的眼睛黑得象夜籁的眼帘,亮得象忘苏湖上的星星。那是双草原的眼睛,洗涤过的眼神,纯净的象个天使,干净的象***奶汁,你看到过初晨的曙光从草原的地平面爬起来吗?她的眼神就是那样的一缕霞光,照着你任由你还不及思维,它已经透到你心的最深处。那是她真的好小,躺在她父亲手掌里象朵含羞未启的淡青雪莲。她望着我的时候,我也痴痴地望着她,那一刻我明白,我跟她会有不一样的故事会发生,虽然当时我并没意识到这就是一种浅在的爱在滋生,虽然我们永远也不能听懂彼此的语言。
我听到她母亲在毡房里叫,“你还不把格格给我抱回来,她才不到两天,你就把她抱出去。”她的父亲把她举在我面前,我听到她父亲哈哈地爽朗地大笑:“我的乌兰其其格,这是你的小伙伴,他叫巴图,你可别看他现在小的跟个小猫一样,将来他会照顾你的。”我听到他讲这句话时,热泪盈眶,脸上有种壮烈的英雄模样,尽管那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才能叫做是真正的英雄。我含着泪看着这个与我一天生下的女人,仿佛在那一时已经有种做为男人责任的种子在心里埋下。
我爱上她,就象鱼儿早晚都会爱上水,尽管也许它们并不知道这种相融相贴也是爱;就象风儿迟早就爱上云彩,因为假如没有了云,风才会知道它一个人呆在天上,会有多孤单;就象草儿自然会爱上土壤,它会滋长它们一天天长大,会在万物调零的时候,将它们埋起来,把草根温暖着等天来年的春天再把属于它们的希望归还;就象所有的正常的人或正常的马互相看上同类一样,合不合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而我对于她来讲,是不是合适,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想得太多,只要我爱她,那就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也会成为可能,因为其实爱就是一种执着,一种参与,一种投入和一种放弃。只有当有一天,你被爱字左右和主宰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爱情,它跟你的原则无关,跟你的戒律无关,跟你的生世无关,甚至跟你嘴里的语言也没有关系。
因为爱的时候,心跳的时候,风起的时候,草原上有一种花会绽放,美丽的花开满整个原野,疯长的藤蔓,飘浮的寸叶,虬劲的根须,满天舞动的草们的会簇拥你恋爱的心事,然后把心事做成一串串最美丽的梦想,让你在梦中去迎娶你美丽的新娘,让你在梦中去做你爱的人的新郎。
我不懂音律,我爱上那种叫做音乐的玩意全是因为乌兰儿原因,如果不是她,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听得懂马头琴的低呤。最初她让我陪着她听她父亲拉得马头琴的时候,我立在她身后,忍不住的打瞌睡,我实在想不明白,这种吱吱嘎嘎叫的东西会让她迷恋成这样。那时,我听着这样安静的听着就想睡觉的曲子一遍重叠着一遍地响在草原的夜里,茫然的象个傻子。后来,一天一天,琴声后面哀荡的旋律竟也成了我的一种梦想、一种安慰。
满月回眸的时候,她会用她细细的脚夹着我鼓动腹部,用皮鞭轻轻打我臀部,我有点痛,却异常的兴奋。我听到她喊,“巴图,快”,我会飞一样地奔跑在原野上,象闪电一样的敏捷,象雷声一样迅速,象风一样的幻影飞渡。一直跑到筋疲力尽,一直跑到她软软地无力地弓下身子俯在我的背上,把她的头靠在我的发鬃上,脸贴我的脖子,我才会慢慢地停下脚步来,就那样驮着她静静地走在如织的草丛里,听着她呢呢喃喃地叫我:“图,叫一声吧。”,我就会用我习惯了的朝天啸的方式发出悠长而凄烈的嘶鸣声。
我一直就寻求一种能够真正贴近她的方式,我不去想,也许如果退出爱情格局可能对我才是最大的幸福,因为,在我眼里,幸福就是她在我的眼前,幸福就是她,别人的乌兰其其格,我的乌兰儿。除此之外,我不打算要别的,有她在我身边在我眼前在我生命里,这比什么都重要。

(10)
乌兰儿,爱上那个叫巴亚克的男人,不是偶然的,因为是我把她带到他面前的。为了这件过失,我曾后悔过,可是我现在不这样想,因为,我想让她,我爱的人感到快乐。
那是乌兰儿快十八岁的那个冬天,整个草场衰弱的只剩下腐烂的草根和枯黄的闲草。下过雪的草地泥泞不堪,我的腿好几次陷在泥里差点拔不出来。我们从遥远的北面朝南面走,不知道去哪里,只知道朝前。
一匹疲惫的马,一个绰然的影,一条不辩方向的路,一声在心里沉积的叹息,孤单脆弱。
自从她父亲过世后,她一直这样,不喜欢与她的同伴在一起,不愿意说话,甚至听不到她也看不到笑的声音笑的表情,她就喜欢牵着我默默地走在黄昏,骑着我静静地走在无人的草原,而我自然也很少与我的同类呆在一块,我们用彼此眼神完成着一种坚持与勇气,我知道,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讲,孤独意味着什么。我想帮她,但我毕竟只是一匹马,我能做到的,就只是安静地忠实地陪着她。我爱着她,却帮不了她,我眼睁睁地望着她一天天憔悴没一点办法。
直到那天,我载着她无意识地在冬日的暮色里游荡,我的步履因为疲乏有些迟缓,我的呼吸因为之前在风里跑得太急有些缺氧一样喘息,我的眼神因为看远方看得太久显得有些呆滞,我只是机械地驮着她在草原上行迹,是怎样就走到那个男人的身旁,我都不能完整地想起来。
那天,兰儿也累了,她爬在我在风雪里冻得有些凉的背,由着我无序而随意地走。我尽力地把自己身体里体温都贮存到靠近她的地方,想着让她贴的时候能够感到温暖,哪怕是一点点,如同火塘里隔夜残余的微火,用手悟上去还会感到有小小的热流在涌动。这样一来,我的其它的地方,变得很麻木,僵冷的四肢,冷得有些疼马蹄交替地在空无一字的原野上敲着。我的头脑里空无一物,唯一存着的就是不要让背上的女人掉下来,让她能够踏实地依赖着我。
后来,仿佛是马头琴的琴声引着我去的,很熟悉的旋律,心酸哀回的曲调,在拉弦上一弓一弓地散出来。我有些迷离,恍惚的迷离,我想不是我的思想在指挥着我的脚步,而是我的脚步带走了我思维。而乌兰儿,那天也出奇的安静,不象平常只要听到马头琴声,就会神经质的回避。我记得,兰儿自从父亲死后,就没有再听过马头琴,她总是刻意地回避着对这样一种琴声的靠近,但我知道,在她的心里,马头琴的琴声从来就没有远离过她的身体与灵魂。有时,在很晚很深夜里,我看着她呆呆地望着空芜的苍穹,嘴唇在轻轻地蠕动,没人知道她嘴唇这样的动作是在做什么,包括她母亲与她的兄长,可是我想我是明白的,她是在心里哼着马头琴的弦律。她没有马头琴,琴已经让父亲带走,可是马头琴的琴韵却没有谁能够从她身体里拿出来。
那天,她跟我一样迷离,跟我一样象受到妖魅的迷惑,我们就那样直直走近了他的琴声里,然后醉倒,一直到天色与地平线成为统一的白色。
他有一双让女人着迷的眼睛,有些妖气,有些霸气,有些丧气。他沉浸在他的琴声里,并没发现他的周围多了两双眼睛和两种身影。我从背后看到他的身影蜷缩成一个半曲的弓,并不象她父亲拉琴时挺直得有些呆板而坚硬,他宽广的背因为团着,显得有几分猥缩,我当时并不觉得乌兰儿会爱上这样的人,因为,我以为,爱需要般配,不同的人是不会爱上的。可是,当他回过头看她的时候,我发现我错了,他只需要用他那样眼神看她一眼,她就会跟她走的。一个男人要带走一个女人有时就会是这样简单,不需要任何的前提和借口。
他是个孤傲的男人,乌兰是个孤寂的女人,他们互相靠近对方,借对方的体温取暖,是最平常不过的一种恋爱。我看到两个孤单的灵魂贴在一起后,发出了灼热的光芒,这样的光芒来得太突然也太炙烈,我怕她来不及掩盖一下,已经让爱的火焰把她烧得浑身干裂。
我想到的情境,在我也还不及细想的时候,已经发生,我看到她把火扑到自己身上,让自己迅速地烧了起来,就象冬日焚场一样,滚动的火球瞬间把枯萎的草吞噬进自己的舌下,搅动几下,宽而空的原野里就只剩下焦黄的味道了。

(11)
以前她很孤单,但她很少哭,自从认识那个男人后,眼泪就跟她结缘了,她常常哭着睡去,睡着了又哭醒,还常常半醉了纵马狂奔。我真的心疼她。我的爱情在暗夜里狂乱地盛开又在初明的时候淡淡的藏起来,我难过的近乎想倒下死去的时候,我仍然希望她看到我神采飞扬,我相信这也真正的爱情,尽管它们会让很多人去笑话,可我不在乎,我不想去扼杀我爱着的欲望,我在想,如果哪天我老得再也驮不动她了,再也靠近不了她的时候,我还能在回忆中去追忆属于我自己的爱情。爱情,单相思也能叫爱情的。
夏日的草原,青葱碧绿的草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边,这里有她,有马头琴,有关于前世的传说和来世的宿愿。从我是一匹很年青的马开始,我的狂奔就只跟一个女人有关,我的爱情就只跟一个理由相连。每次,我朝着她发出动人的或是嘶裂的长鸣,每回,我带着她风一样飞翔在草原,每次,我嗅着她淡淡的发香睁着眼睛做梦,每回,我用温热的舌头去舔去挂在她脸上的咸色的泪,我明白,我在爱着,虽然遥不可及,虽然不可理喻,虽然只是童话一样的奢侈,可无怨无悔地我在萧色的秋天在无依无靠的冬季,我做到了她父亲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将来,将来他会照顾你的”。为此,我感到我活着有了无限的意义和憧憬。
我母亲要死去的时候,我一直陪在她身边,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她衰老的皮毛已经干涩,她的眼神已经昏浊没有光泽,垂耷下来的眼皮一直想张开一点点,让我好看着她的眼睛,从小,我跟她就喜欢用眼神交流,母亲说,这种用眼睛交流才是最真实可住的。
她是枣红色的,我却是乌黑如夜的。我曾问过她,我父亲是谁?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但我看到她的眼睛在我提到父亲的时候也会颤抖得象马头琴上的弦发出光来。我想,爱对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是承载的方式而已。我想,我的父亲会是一匹野马,它日夜奔驰在荒原的沃野,自由、孤傲、甚至有些张狂和冷僻,它的内心有按耐不住地冲动的欲望,它的躯体里里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无从释放,它只能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寻找,它没把任何地方当成它自己家园,它也没有把任何的一匹母马当成它唯一的爱,它就是一匹无拘无束的野马,它活着,就是为了奔跑,就是为了自由地活着而奔跑。母亲当时是怎样遇到它并爱上它,我只能用自己的想象去构思和完成。我希望它们真正彼此真心地爱过,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我希望我浪子一样的父亲有一处温柔会为我的母亲留着,哪怕只是他自由的灵魂一偶。我希望它们老天会安排它们重逢,母亲会带着我在阳光下与他一起奔跑,哪怕只有一次。可是就这一次还没有等到,母亲就已经快死掉了。相思会让衰老提前到来,母亲就是这样早早地就老了。
她一生只有我一个孩子,很多同类包括乌兰儿的家人都怀疑母亲的身体有问题,牲畜发情就跟季节交替一样平常而人性,为什么她会没有这样的生理的冲动,他们找过兽医,也给母亲注射过用玻璃瓶子装着的药水,甚至还有意制造了让别的公马接近她的机会,但始终没有任何作用。母亲就象个守节的孀妇,无欲无求。后来,他们也放弃了努力,不再管她再生养的问题。所以,母亲少了多子多福的机会,我长大后成天跟兰儿在一起也很少陪她,有时突然再看到她,就会觉得她怎么老得象我奶奶了。
我很庆幸在她真正在离开我的时候,我守在她身边,这使我少了一些对她的愧疚。我看着她的躯体慢慢地软下去,她吃力地靠着我,眼泪汪汪地对我说:“巴图,我想看到你快乐,象平常的马一样自在地快乐”,母亲其实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尽管我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起过,可她母亲,我是她的儿子,我的心思她会看透,可她从来不用她们那辈子的思想去约束我,去管制我,她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母亲,坚定执着坚强善良。
母亲死后的三天,我除了喝少量的水,几乎就不吃不喝。我守在母亲的身体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乌兰儿给我准备了很多的干草料,每天为我换上最干净的水,还用草垛子把马厩围起来,怕暴风雪冻着我。我沉浸在剧大的悲痛里无法自拔,几天时间我极速地消瘦下去。如果不是看着乌兰儿晕倒在我面前,我都不知道自己这种恐慌颓废会延续到什么时候。我是看着她哭泣着倒在我面前的,这些天我只顾着自己的伤悲,忘了她也跟我一样的伤悲,她从最初吃很少的东西到看着不吃她也不再吃东西。她躺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看着她瘦得只剩下大大的眼睛,眼泪哗哗地就掉了下来。我用舌头去舔她的脸,我拼了命地发出凄烈的呼喊,她的家人把她抬回了毡房里。我望着她消失在我眼前,那一刻,我发现,我不能失去她,为了她我要好好地活着。
她陪着我在掩埋我母亲的坟头呆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我爬在地下,她靠着我睡着了,清晨的阳光洒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高贵、圣洁,那一刻,我发誓要用我能够的力量去爱护她,去珍惜她,去为她做一切的事情,哪怕牺牲我自己也绝不回头。
(12)
我曾经遇到过一匹母马,就是在年少的时候与我一起奔跑过的那匹青骓。很多年后,我在一个草场遇到过她,当时,她很优雅地在一群马里悠闲地吃着草,她带着梨花斑的皮肤上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她回眸的一瞬,发现了我。她急切地奔向了我,那时,乌兰儿与巴亚克并排地躺在阳光的草地上,含着草根细细地咀嚼着他们的爱恋。
我看到有些相识的身影飞奔着向我扑来的时候,我也有些燥动的亢奋。我与她一起以风的速度飞驰起来,风中飞翔的长长的鬃发,她青色的容颜美丽的神态娇娆地缠绕着我。当时,我想什么也不要想了,就放纵自己一次吧。我把我的头放到她的颈下,去磨她的下巴,我用我的蹄子去踩她的脚,听到她发出轻轻的呻呤。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象要把我活吞了下去。我头有些发晕,这叫什么?爱情吗?是不是?
就在我跟她耳鬓厮磨的时候,我好象听到乌兰儿在吹着哨叫我,“巴图,你快回来---”顿时,我的世界又什么都不剩了,只有她的声音,除些之外,就是蓝色的天,绿色的草,烟色的空气和恍若能析的琴声。我飞驰而去,忘了青骓她正安然地享受在自己臆乱的温柔里。
我跑到她面前,看着她孤零零在呆在草地上,她的眼泪已经把地下的草淹没。她搂着我的脖子,眼泪迅速湿透了我厚厚的鬃发,直渗到我血液涌动的皮肤里。
“巴图,他走了,他走了,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该怎么办,当时听不到他父亲的琴声时,她就死过一回,现在听不到他的琴声,她会不会再死去一次。我弯下身子,前脚朝下跪着,抚着她,让她爬上我的背,她听话地伏到我的光滑舒展的脊背,我跟她在一起从来没有用过什么鞍,这样我们可以贴得很紧很近。我埋着头带着她爬上高高的山坡,那里能看到遥远的天边,能够看到初升的朝阳,她的心在我的身上跳动着,她的心愿也在我身体上滋长着,那一刻,我想,如果就这样带着她象鸟一样的飞下山崖会不会就是我幸福的事情。我的蹄掀起滚动的沙砾和尘土,烟雾在滑向深渊的时候象燃烧的烟火把我惊醒,那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卑微,我怎能为了我的爱去帮她也放弃她还有可能再燃起的爱呢?
我相信,在很多年后,我会先她而死去,但我希望我会死在我爱的人身旁,让我爱的人把我的头骨变成她心爱的马头琴的琴体,把我的飞翔着的长长的鬃发一根根留下来成为她手指拨动的一根根琴弦,把我的眼睛雕刻到她的琴头朝着她的脸永远不眨眼地看着她,在每一个草原夜色的尽头,让我爱的人跟她爱着的人拨动起爱的琴弦,共谱暮蔼,共唱流霓,共叹长天,共饮秋水,而我的爱,我的单相思,我的所有的眷恋就会化做涓涓的细流,化做我们熟悉的能够默背下来的旧时旋律,在风中飞、在雪中化、在彼此的眼神里相互凝视````
(四)马头与琴弦

(13)
把头低下来
你把头伸进草尖上流动的风 喝干了流畅
你把头伸进河流上的月光 喝干了舒缓
你把头伸进勒勒车轮下的光阴,喝干了悠闲
你把头伸进细雨中马兰花的舞蹈,喝干了优扬
头没有扬起来
----
草原民谣《马头琴》之一
弄音乐的人把我叫做鸣拉奏或马擦弦乐器,因为琴杆上端雕刻马头,所以把我管做马头琴。它是马上民族蒙古族的代表乐器。草原上的人们把我称做他们灵魂的声音,呤唱灵魂的守护神,他们会在木制音箱呈梯形上面描绘下具有浓郁民族色彩的图案。琴身用木制成,体长约一米左右。音箱多以马皮蒙面,也有用羊皮蒙面的。
我的马头是高傲的,下颌会微微朝上,我喜欢抬着下巴迎接南来北往的风,让风从昂起的脖子向下一点点浇灌去,直直地象月光一样泻到琴弦。然后把悠长的琴声拉出旋转的温情。我的头会张扬着不同的个性与表情,有时夸张,有时含蓄。民谣里说,我生下来,就把头低下并且就没有再抬起来过,好象我成了一个萎缩而卑微的灵魂。不过,我也没太在意。因为,我是马头琴,只有有草的地方,就有我的绵长而凄缓的弦律。
当时写这段歌谣的人站到我面前,我正在躲在一个角落暗暗的悲伤和哭泣。我哭泣是因为一个叫做乌兰其其格的女人和一个叫做哈尔巴亚克的男人他们之间的爱情。
当时,我的头低在草地上,几乎要伏在露着水珠的丛草。我把头伸进草尖上与流动的风磨蹭着,喝干了流畅的晚风。我把头伸进忘苏河上的月光,喝干了舒缓的月光。我把头伸进勒勒车轮下的光阴,喝干了悠闲的牧民时光。我还把头伸进了细雨中朵花的舞蹈,喝干了优扬的妩媚。头没有扬起来,是因为那时,我只能低着头,把心里不可抑制的悲伤当做一场沉醉。
我喜欢乌兰其其格,因为,她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马头琴,什么才是马头琴心里表达的悲情与欢悦。她真心实意地爱护我、守护我,把它当做她自己内心深处的一种心结,不轻意打开也不轻意抛弃。
很多人亲近我,把我当做草原的一种向往,在他们眼睛里,对于我的好奇多过了喜欢,时尚多过了纯真。他们并不知道,我不是用来好奇也不能做为时尚的。从我诞生的那天起,我就固守自己的操守与容颜,只安然而静逸地属于唯一的草原。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歌唱永远只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在遥远的草场,在草色盈润的土壤,在记忆中长存的地方。
在我的琴杆上端左右两侧各安一个弦轴,弦弓以藤条(或竹、木竿)与马尾做成,琴弦是两束根数不等的马尾。四度定弦,用马尾弓在弦外拉奏,可以演奏双音。音色略暗,有些象个沙哑的老人在月下哼着蒙古的长调,有人说这种夹杂着呼吸的旋律善于表现柔和深厚的感情。
在辽阔的草原上,在夜回月转的深夜,常常可以听到我悠长的旋律。无论是独奏还是为民歌伴奏都常采用二度,一种运用上去简单而古老的方式。有时,好研究的马头琴人也用四度的颤音模仿人声,虽然不是完整的真实,却也能在安祥的夜里盈回起人性的悲伤与哀泣。
从乌兰其其格生下开始,她就跟我结下了不解的情缘。那时,她父亲常常把我死死地攥在手里,带着她在草原的尽头用我独有的生动,呤唱牧歌般低回婉转的草原情歌。那时,她还那么小,小得象枝花骨朵,她怎么读得懂情字的含义。可是,她明亮如同青湖一样清澈的眼睛好象已经读懂了琴声的定义。
当草原美与音乐艺术美完美的统一在我的身上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是骄傲的,因为这份骄傲使我赢得了一个美丽女人的疼爱和渴护。只要她用童真的眼睛望着我,我的心里就会激起一种亢奋的冲动,我愿意为她去深沉激越的抒情,为她去低回婉转的扬起关于草原种种风韵。
有人说,游牧生产创造了古老的马头琴,可是我这柄马头琴是为她而生的。她对马头琴怀着一种近乎崇拜的感情,我对她却珍视着一种幻如
“回天之力”的想象。古话里讲:誓为知已者死。乌兰就是我,一柄马头琴的知已,红颜知已。为了她,我真的死过一回。在她父亲死去的时候,我在火里焚化了自己,死亡的疼痛让我挣扎,可没有回避,因为其其格希望我代她陪着她父亲,那个把我带到格格身边的坚强的乐观的草原男人。所以,哪怕我很痛,我也会坚持。
(14)
你喝干了惆怅,鸿雁被寒流赶出草原时的骊歌已不叫惆怅
你喝干了沉痛,草原被暴雨掳去花朵后的苍白已不叫沉痛
你喝干了忧伤,羊群被大雪围困一冬天的眼泪已不叫忧伤
头还是没有扬起
--------
草原民谣《马头琴》之二
第二次把我重新带回乌兰其其格身边的,是那个叫哈尔巴亚克的男人。他让格格重新走回到我身边。当我重新看到她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曲调在那一瞬间心酸哀回,我一弓一弓埋着头述说着与她离别多年的心序。她的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她望着我,望着拉琴的那个男人,象个雕像一样立在风口里。
那一刻,我知道,马头琴从来没有从她身体里离开过,虽然她父亲走了的这些年,她刻意地回避我,但在没有谁能够从她身体里马头琴的琴韵拿出来。我看着她象只温和的小动物,静静安然地坐在那个男人身边,巴图站在她的身边,乌黑的皮毛光洁如水,它的眼睛、他的眼睛还有她的眼睛都望着我,直把我望的不知所措。
有一年,草原上牲畜遭受疫病侵袭,成片成片的牛、羊死在空寂的草原上,远远望去,就象漫天的雪一样铺天盖地。腐烂发臭的气味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病毒就象栽进空气里一样,只要有风吹过,有云掠过,有鸟飞过,病毒的气息就会随着空气的流动而斗转星移。草原上的人们的脸上布满的乌云,眉头皱成一团,浓重的叹息声在草根深处迅速地蔓延开,那些死去的牲畜的血滴在绿茵茵的草面上,让阳光一晒一大汪一大汪,乌红发黑仿佛成了夜的色彩。
乌兰其其格在马厩守着巴图,黑壮的巴图瘦得象根藤,浑身的骨头象尖硬的刺高高地耸向云天。呼吸有些急促,鼻腔积掂着浓重的喘气声,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乌兰用手抚着它的脊背,眼神里全是忧郁。哈尔巴亚克,坐在高高在垒石上,他边大口大口的喝着腥烈的酒,一边在马头琴的伴奏下,演唱镇压恶魔的类似英雄史诗的民谣。在传说中,雄深苍劲的琴声和气吞山河的古代英雄气概,能驱逐病魔,禳灾除祸,使安乐与祥和重新降临草原。
罪过的人啊,
虚弱的脸上眨着邪恶的光
精明的人啊,
谦卑盘算不出蠕动着的无耻渴望
当巴音布鲁克草原北面那片牧场那匹白骆驼产仔季节来临,巴图奇迹般的恢复了健康。它松乱的皮毛重新又光亮起来,它托着其其格飞驰在一望无际的天遥处,在红柳花开的地方,在愿望当做梦想埋葬的草地。格格怀里捎着我,贴着她润滑的肌肤,她的体温象滚动的风,温暖了我冷凉的木制的心房。那天,她穿着一条洁白嵌着星蓝色花边的长袍,长长的秀发在风中自由的飞舞,她的脸上挂着圣母一样的光环,她赶到白骆驼那里,是因为听说,那匹下了崽母驼不让产下的小驼羔吃奶。
我们来到它们身边时,厩里安安静静的,除了那只产下没奶吃的躲在角落里小驼羔在嗷嗷地呻吟,格格把巴图栓在木柱子上,拎着我,走进那只眼睛里充满介备的半卧着的母骆面前,在母驼面前拉了起来。如泣如诉曲子象荡开的池中水,一晕一晕地散开。听着听着,母骆驼真的低下头去,眼睛里好象也含着泪。然后过了一会儿,它伸出它长长的脖子,用嘴去拱角落里自己的孩子,发出轻轻的亲昵的声音,呼唤自己的幼羔,小小的幼羔张开它等待了多时的嘴衔着奶头,咕咕的咽奶声音和着马头琴悠扬的旋律感动的我哽咽了好几次。
格格欢快地骑在巴图光滑的脊背上,大声地唱着歌,巴图象闪电一样飞翔着,在风里扬起的长鬃鼓动得象张帆,而我被斜挂在马臀上,一晃一晃的。我们三个用不同的方式在草原上跑着、笑着、闹着。根本没想到,几乎在同时,那个叫哈尔巴亚克的男人已经悄悄消逝。
我想不明白,两个用眼睛交谈过的心也会分道扬骠,哪怕他理由有种种。我想明白,两颗贴过心的眼睛也看不到对方最需要什么,哪怕他明明知道,离开他,她根本没法子活,更谈不上快乐。
他把我留在她身边好象是为了求得自己的一种安慰与解脱,哪怕我能听他在远方也一次次深情地呼喊着:“格格啊,没人会比我想你多”,可是有什么用,我并不能把我听到的变成语言传给日渐消瘦格格,我只能用琴声方式伴着她渡过用眼泪泡出来的朝睛晚雨。
(15)
你干脆把头伸进整个蒙古族的头骨里吃草
伸进这个民族所有的血管里痛饮
草原上马群立刻成群死去,河流全部干涸
你扬起头来,一试
成了中国最有名的乐器
-------
草原民谣《马头琴》之三
每诞生一把马头琴,对草原上都是一件头等大的喜事。人们按照自己民族古老的习俗,为心爱的马头琴举行隆重的制成仪式,希望司乐的腾格里天神,将人间最优美的音色赋予这把新诞生的乐器。他们把新制成的马头琴摆放在蒙古包中央的桌子上,用条圣洁的哈达覆盖起来,然后由请来民间诗人揭去琴上的哈达,用奶食精华黄油涂抹琴身,然后向马头琴鞠躬致敬,高高举起斟满奶酒的银碗,用右手的无名指沾上奶酒后与拇指并拢,向空中弹洒酒,行洒酒蒙神礼。
我到这尘世,本来应该有更多的事情去做,我本来应该在成为集会上最绚丽的一道风景,我理应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最高贵的礼遇,在赞叹声中感受华丽的尊宠。可是,自打草原盛开一朵最美丽的花,她走到我生命里,我的生命就只剩下一个意义。
在格格的眼睛里,我是有色彩的,我的琴弦与我的马头会在她的凝视下无法克制自己,多少日子以来我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因她而注入的这段感情象人类的眼泪一样也能流淌下来,但后来,我发现,什么都能做到节制,什么都能用控制来约束自己,甚至是欲望,甚至是高尚,唯有真正地爱上,你便什么劲儿也便不出来。
我用马头琴的音旋,记下自己潸然泪下的情意,我用苍白无力的叹息,陪着她喝护着她一同去相思去记忆。哪怕有些时候,我累得再也跑不动,再也唱不出来,只要乌兰要听,只要乌兰说,她要,我就会完整地投入进去,哪怕音律嘶哑,哪怕拉到琴弦从马头处断掉。
音乐跨越尘世,我无法控制我自己,就象格格无法控制对巴亚克的思念,巴图控制不住对乌兰的疼爱。草原上那些无名的小花在微风中摇曳,远远的夕阳透露着淡淡已变得模糊的孤影,马头琴的清音在流浪,我、乌兰、巴图,我们一起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格格说,她要去寻找,寻找她梦想的家园。
当滚滚往事之河一次又一次淹没掉她对他那么小如星火的一点诱惑,她说,她只是想他,只是爱他,只是挂念他。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她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偶尔也会跟她一样想她、爱她、挂念她。孤独在痛苦中诞生的一种新鲜的渴望,这种渴望就是被乌兰称做家园梦想的一种寻觅。为了这份其实虚幻得脆弱的渴望,乌兰带着我跟巴图上路了。她的家人哭着看着她消失在地平线的草原,他们知道,送格格走,就如同送朝圣的人赴向天堂。
我拼命地阻止自己不要去听来自远方哈尔巴亚克的一次又一次的呼喊,我想如果我跟乌兰跟巴图一样也带着一种期待去完整一个梦想,信念中只是两个字:向前,向前。可是啊,他的呼唤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从我身后向我袭来,我真的想把这些讯息告诉给乌兰听,我真的不想看着她因为思念百般折磨自己。
“巴图,我只有对自己不好,才会提醒自己,他也跟我一样,不好着。”
我听着她抱着巴图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也听到他说,他要以以0.1秒的速度飞着去接她,他说,因为他怕,怕她从他视线里消失。可是啊,他们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走得越长,跑得越快,他们离得就更远了。那天,伤感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格格抱着我在风里哭。那是一个下雪的天,草原上下雪了,雪里狂奔的风习卷我们,我看着一个小小的女人,她飞扬的发冻在雪里,她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雪山的方向。
由不得我想象,由不得我选择,大雪已经浮盖住了我们,她躺在雪里,安静的象个天使,巴图一直直直地站在身旁,它试图想去抱她起来,然后驮着她飞出雪地,飞向阳光的地方,它想找一个温暖的地方,把她平平地放下来,把她僵硬的身体一点点焐热。
可是,风实在太大,雪实在太狂,巴图,它只是一匹马,它想做可没有做到,虽然它的体内还残余着少量的热量,它可以凭这一丝游丝的力量,把自己从死亡边缘拯救。可是它没有,它跪了下来,前脚趴在她的身体前方,后腿蹬着一块大大的石头,它是想自己找个位置固定下来,不让风雪把它跟乌兰吹散。它伸出它的舌头去舔她冰凉的额头,我看到它眼睛里落下一颗大大的泪,滴到了乌兰睁着的眼睛里。
而我也躺在了乌兰与巴图中间,我还隐隐听到他在远处奔跑的声音,脚步是那样清晰,那样的接近,就好象我们都未曾离开过对方,他跟她美丽的相爱,巴图剑一样的奔驰,我守着他们,一遍遍反反复复轻轻的呤唱。在那阳光的天堂,在那有数不尽的牛和羊的丰硕的草场。

(16)
这件有名的乐器
现在是草原的一切
草原消失时是草原最后的一部分
是永远不会消失的草原
---- 草原民谣《马头琴》之四
季节在不知不觉中暗换着,草原上的草枯了绿,绿了枯,牛和羊啃着带着生殖气息的草悠闲地在草原上繁衍生长。马群依然象飞驰的闪电激起一层层绿草的光,带着微醉的马背上的男人和女人,豪放地纵容着每一天能够感受到的快乐。
日子象山腰的那股清泉,弯弯曲曲没个止境地淌着,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最终的落脚点。谁来了谁又走了,没人能够真正看得明白,譬如爱情。
哈尔巴亚克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子,平静地生活在这片看上去什么都没有改变的草原上,嫩的草,蓝的天,白的云,绿的风,它们都还在各自的位置上成长,走了,只是一种记忆。风轻云淡的日子过起来才算是真的好。
又过了许多年,有一个民间做马头琴的艺人,在草原上长长久久的行走,当他疲惫不堪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大大的石头前,有一个发白的马头和一个发白的人的骷髅,它们紧紧靠在一起,周围乱乱的散落了一地的骨头。他在旁边坐了下来,取出酒囊,饱饱地喝了一肚子酒。
然后他蹒跚地站起来,取出别在腰间的匕首,用很长的时间,在土里刨了一个坑,把那堆白骨一把一把捧过来埋进土里,乌兰的、巴图的还有化成灰的我。在要掩土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我看到他细长皱巴巴扒拉眼皮的眼睛闪动出一点亮光,他把巴图的头骨取了出来,对着已经悬在半空的月亮吹了口气,他听到吹出的风顺着空了头发出低沉而哀怨的声音,他满意地笑了笑,还笑出了声。
小小的毡房,斗状的月夜,浑圆的月亮从长出青的草的坑里缓缓地露出脸来,干瘦的艺人用挫刀花了三天天夜,把巴图的头骨做成一个饱满的琴体,四角圆润,内体空灵,白色而透亮的色彩散发着类似神韵的光泽。琴弦还没有系上去,它们仿佛已经开始用音乐弹奏起感伤的韵律。
快天亮的时候,手艺人用粗糙的手揉了揉发红变涩的双眼,他起身伸了长长的一个懒腰,瘦小的身体象只猫在打哈一样长了许多,只是很快又缩回了原样。他在一只破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倒在一个白铁皮敲成的盆子里,把脸埋进去,用手浇起水,象征性地抺了一下。他急着要出门,没吃东西爬上马背就朝马场而去。
他在路上,一直在幻想,那匹死去的马该是什么颜色的,是如雪的白?是如漆的黑?是如血的红?还是如烟的灰?后来,他决定把它想象成夜的颜色,黑的油亮的颜色。想通马头琴弦最关键的一个环节,他的精神又一次从混沌中兴奋了起来。他用沙哑的并不好听的嗓子哼着一曲古老的蒙古短调,节奏轻快,象小鼓锤轻轻落在羊皮的鼓面。
他看中了一匹有着闪电般速度的乌龙驹,于是,象个绕舌的人,不停地跟马场的主人说着献媚讨好的话,后来,马的主人让他唠叨地烦红了耳根,冲着他打了个手势。那个干瘦的艺人,咧着嘴骑着他那匹同样干瘦的马冲进了马群,马群受到惊扰,纷纷抡起了马蹄狂奔了起来,他跟他那匹瘦马夹在健壮的马群里就象一个弱小而贱卑的另类。可是,他的眼睛里燃着的欲望却如火焰一样,燃烧的炙热而有些倔强。

马场的主人在旁边看着他追得虚汗淋漓,脸色发青,对他吼到:“喂,老哥,要不要帮帮你,我叫人把它套下?”“不,飞起来的马尾才是最好的弦子,我自己能行”经过很长的时间,他终于办到了,他在飞驰的乌龙驹的马尾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琴弦。
这把由用巴图的头骨做成的马头琴,在一片霞光中诞生了,这是我第三次复活,琴体上坚硬的骨骼是巴头,琴声中流动的血液是乌兰的灵性。我、巴图、还有我们的乌兰其其格完整的集成在了我身上。
那天清晨,草原上奇迹地盛开了许许多多各式的野花,老艺人用最传统而圣洁的方式为它洗礼。晨光中,草原上微风徐徐掠过,花儿的阵阵清香在悠扬而心碎的马头琴声里伤感忧郁。我在他眼里,就是一缕新鲜的对生的渴望,在他的世界里,我,一把用马头骨做成的马头琴,就是他眼睛里的天堂。
我如诉的琴声引来了许多的围观的人,老艺人脸上满是骄傲,我是第一把用马的头骨做成的马头琴,这消息就象草原上的风一传十、十传百,种子一样散在了草原上。
有一天,他来了,哈尔巴亚克。他在离我还很远的时候,我已经闻到他的气息。他站在人群里,眼睛盯着我,一直盯着。我看着他,想着乌兰,想着乌兰期待他出现时的眼神,我的泪哗地掉了下来,我的琴声变得格外地哀伤,我想恨他,那个走出格格生命里的男人,可是我做不到,因为,他一直看着我,一直就那样忧郁的望着我,我知道了,为什么当年乌兰望他一眼就会爱上,就会不回头地跟他走,就会把命搭进去也不从不后悔。
我听他用蒙古语跟老艺人在谈论什么,很激动地在空中挥着手。过了几天,他又来了,身后跟着二十只肥羊。他把我搂在他的胸前,跨上马背,熟悉的马头琴的旋律一阵阵地回在风里、疼在心里。
有一天,他喝了酒,很多的酒,踉踉跄跄地跨上了马,他把我系在他宽大的袍子上,风从对面吹过来,一种快要飞起的感觉侵入了我的肌体。好象有一双翼从体内长了出来,雪白雪白的。我听到他在风中狂笑,马象黑色的闪电滑过夜空,他也象飞翔了起来,他张开双臂,就象鸟瞰大地,就象月归苍穹。他真的飞了起来,飞得很远,飞得很高。
“飞吧,飞起来吧,我的影子其其格啊”
很多年后,草原上有了很多用马的头颅做成的马头琴,声色纯正,悠远凄楚。而我,第一把用马的头骨做成的马头琴,躺在博物馆透明的玻璃展示柜里,每天有许多双眼睛贴着我看,那些从他们嘴里喷出的气味让我感到很难受,可是我没有办法。于是,我开始沉默,最后完全丧失了语言。
我爱的人走远了,我还要音乐做什么?
后记
终于可以分四次,用四个晚上,不连贯地完成我的《马头琴》了。
当初开始敲《马头琴》的时候,是因为曾经听过一个关于马头琴传奇故事,在黑暗中隐隐听着凄婉的琴声从夜的天际传到夜的尽头。
敲完《马头琴》之后有些日子了,萦绕在脑子里的悠远而细腻的马头琴声仍然没有消逝,在我安静独处的时候,它还是会优雅含蓄地跳出来。
对于一个小说来讲,《马头琴》是缺陷的,因为它少了很多传统意义上小说起码的几要素,譬如人物的细致性、情节的可依性、故事的完整性。我只是用了四个“我“的方式去理解臆想中的琴弦与马头。四个以不同方式爱着的情节,让我哭了四次。
《马头琴》的情节是淡的,几乎就没有连贯的故事,只有一个个在风中飘浮的情景,一幅幅在草原奔驰的意象。就象在广袤草原上奔跑的马群,尘土飞扬背后,你可是看到一无凡物,只有烟尘迷濛,你也可以看到,马蹄踩过草地留下的浅浅深深的印痕。
叙述上也少了草原的豪情与粗旷,女人的纤弱的特质在文字中没有得到纠正,反而最加发扬光大。这对于文字的创造是不好的。可明明知道还是要去继续,改不了的不仅仅是文字的表面,更是性情的本身。有些情境有似成相似的感觉。比如,母亲的出现与死亡跟《疯娘》的形似。可多少也源于生活。她使我想起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奶奶辈的故事。为了找一口能填肚的山果从山崖掉下去,摔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亲人们把她从山凹里完整抬出来的时候,八个人用手架起一座平平的台面,生怕把她的肢体的部位给挪动的方向。文字的叙述草率而随意。
于是,想,文字的叙述本来就没有特定的标准。
当用心去体会乌兰其其格和哈尔巴亚克之间的爱情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任何情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时感觉到彼此的存在,感受到了失去的伤感。而爱情是什么,爱情本身更是没有特定的概念,没有好与不好的爱,只有完整与不完整的爱。她和他(它)们最终以各自的形式去成就自己的飞翔的方式,成全了自己对爱的投入与付出,这就已经足够。完美的爱情本身就带有欺骗性,我用这样的方式去帮他(它)们铸就他(它)们的爱与恨,生与死,也许不太公平,可却我想要的。
自问自答的形式,类似絮语的吭嗒的独白,从一个叫做草原上美丽的花的草原女人,从一个叫做孤寂而可怜的怪物的男人,从一匹有着如漆乌云一样长长鬃发的叫做巴图的马和一把能够弹奏出最动人旋律的马头琴四个“我”的口里吐出来,于心的自语,都是贴近心的时候发出的。
如果说,关于这些想象从哪里来。也许是关于草原的情结,也许是关于遥远的想象,也许是关于对理想乐土的暇思。
我一直就知道,有些故事它注定是清寂的,有些场景它注定是孤单的,有些想象它注定是空洞的。当《马头琴》放下的时候,我没有回头重新再读回一次,因为所有的字所有的音律它们已经植进了我心里。当有人拿起它阅读的时候,会感到有些吃力,因为情境总在文字之外,一不留神就会掉出来,再也爬不回去。
许多的感觉,都是一个人自已体内的自生自灭,一个仿佛是最亲近的人也许是最不了解你的人。有一种感觉、感知、感情,有一种文字、情境、故事,它们都是太私人化的东西,它并不需要人人都能读得懂,能够体会明白。感觉故事本身已让意象带走,我跟着意象行走,就象走在空芜的草原,草都枯萎了,风也冻僵了,只剩下哈出的气还热腾腾地在眼前雾一样升起与落下。
记得,在夜归的路灯上独踯不知所措,在有雪清晨赤裸着脚踩在地板上冻得哆哆嗦嗦,通宵敲着无序的字忘了来时与归处,想念一种心情却只能压抑感受到心痛得无计可施,有字无字的故事就会翩然而至,在我来不及捕捉的时候,它们就已经远去。
于是,眼睁睁地望着它们消逝得无影无踪,想记下它们,却还是在梦醒的当口弄丢了它们。当一次次遗忘掉梦里发生的故事,我突然非常庆幸能够看到《马头琴》它已经完整的躺在我面前,安然的、单纯的、静逸的。不管它好与不好,它是我用心去感悟着的爱情,我永远都会记得,关于它们的故事,关于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匹马,一把马头琴里它们之间不寻常却普通的爱情,它们留下来就总会有一天会被阳光照耀,直到完整地接近真实。
------2004/6/15夜.莲的掌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