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自由地生存”——她始终都有这样的愿望。

    下面这句话，谁也不愿意听到，可已经成了事实。

   “ 你们的亲人，我敬爱的母亲，玉珍女士，因长期患病，医治无效，于2002年6月27日6时43分心脏停止了跳动，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遗体已于7月1日11时火化。骨灰现保留在成都。“

    哀痛！无限的哀痛！！

    6月26日夜，省会天气闷热，她心里很烦，我打着扇子，陪着说话到12点半，又喂了些西瓜汁，她叫我去睡，说是想静一静。后半夜4点多还听她在挠痒。6点10分左右，天已经亮了，我想给她喂点牛奶，却已叫不醒了，用听诊器监听心脏，心音已非常弱，43分心跳声就没有了。

    她人生的最后一段，始终在和病痛作斗争。严重的糖尿病，损坏了她的代谢系统。到后期，她肢干未端微循环不好，毛细血管萎缩，进而坏死，血液不能畅通至肌肤，营养物质输送受到阻碍，新陈代谢出现严重问题，而且无法逆转。上个冬未，手、足指甲开始上翘，局部颜色渐呈褐、黑色。坏疽首先发生在骨折一侧的足部，然后是另一侧足部。生命仿佛一叶小舟漂向了茫茫大海，暗礁、恶浪和大风象恶魔一样张着血盆大口，随时都会将其吞噬。

    “屋漏偏逢连阴雨，行船偏遇顶头风”，不幸接踵而至。3月上旬，患了严重的流感，发烧几天不退，咳嗽越来越重，持续哮喘，头及全身疼痛，极其痛苦。开始是西医西药，继而中医中药，然后是中西医结合。各种各样的抗菌素、抗生素和抗病毒药物通过口服、注射到体内，剂量逐渐增加，几至极限。抗病毒冲剂只当是开水喝。但是，象是给行将枯萎的树木施肥一样，见效甚微。不是她不努力，也不是我不努力，也不能埋怨医学水平低，天意如此而已。

    但她并不相信宿命，在病情极其严重的时候，她要吃药，要吃饭，不想死，要活下去！稍有好转，便坚持活动身躯，意志极其坚强。“老年人生病，哪能说好就好，吃药了就有用，别担心！你们的工作千万别耽误”。多么善良的母亲啊！。“人急想办法，病急乱投医”。我以前到曾多次到过西藏，多次听说过藏医藏药的神奇。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如此的痛苦，我要用藏药试试，从医院把她接了出来。这回感动了上帝，谢天谢地！藏药起了作用。也许并不光是藏药，或许因为药已用得足够多，或许也是因为她坚强的意志感动了上苍，也或许是因为春天已经来临，万物呈现出勃勃生机，逐渐地病魔从猖狂转为收敛，大约又过了六、七天，流感被治愈了。这次流感持续20来天，几乎夺去了她的生命。大病之后，她的体质大大衰弱了，继而又发生了许多新的问题。视力越来越差，心情也越来越差。着急上火，引发口腔炎症。她曾为之自豪的牙齿，疼痛难忍，慢慢地，开始了“罢工”，稍微硬一些的食物，只能用手掰开，伴着汤水，半囫囵地咽下，流质食物成了家常便饭。至5月下旬，视力已完全丧失，进食和洗浴或依靠他人相助或仅凭自己摸索。从此，她生活在一个没有形状、没有色彩、没有远近和大小的，无差别黑暗世界，生命质量明显下降，她遭受到了一生最最沉重的打击，心情糟糕透了，她知道，她的路不长了。长期大剂量注射胰岛素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在经常注射的部位，肌肉和皮肤发生了改变，似乎被药物溶化了，出现明显的凹陷。随后，她走到生命的极限。

    在她视力出现减退征兆的时候，房间里摆放了许多鲜花，她很爱那些五颜六色、散发阵阵香气的花朵，在情绪很好的时候，甚至取来别在胸前的扣眼里。她常讲起童年的事情，与许多小伙伴玩耍，树上掏鸟窝，下河逮鱼虾。美丽淮河的河堤上，夏季长满了小花和青草，还有野苋菜、马齿菜、灰灰菜、乎乎苗等等。当菜园子里的菜供不上的时候，那些野菜可以取来食用，凉拌、煮面，用开水焯一下晒干可以放到冬天备用。找个树阴地，依着河岸的斜坡，头舒舒服服枕在胳膊上，仰望湛蓝天空上飘逸的白云，看累了，合上眼，再睁开时，云形又变化了。

    在照料她的日子里，我每天给她讲故事，讲洪家巷、桂花巷，讲邵子姨，讲城墙和牌坊，讲“光头凌”上摔跟头，讲陈安、守珍、宝玉和宝芝还有大国，讲中药、西药，讲兢争和“下岗”，讲过去和现在。

    我是她极为宠爱的孩子，小的时候，常常用稚嫩的小手拉着她的衣角，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边。那时还有马车，穿过大街，她会紧紧地用身体护着，面对奔跑的马匹，她全然不惧危险。她养病期间，我努力地保持着她的思维和与人交流的能力，经常有意识地进行测试。她不糊涂，对有明显漏洞的故事，会不以为然，说“净说瞎话”。我教她听懂南方话，有时也教她说点方言，她喜欢跟着我学习，叫我“先生”。1985年，她跟着我在空军某机场的时候，学过一些字，曾达到了在别人指导下，大致可以写实用短信的水平，后来荒废了。她讲给我的，绝大部分是她的童年，她的亲娘和二哥，那时的小伙伴，以及她做过的事，说到成年以后，则主要是她曾取得的辉煌，她愿意把这些讲给人听，说到得意之处，十分兴奋，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充满信心，似乎要马上就推开门去参加劳模大会一样。

    2001年3月中旬，她被护送来省城。骨折的腿已有所恢复，能自己抬起，体态也较胖，看上去营养不错。4月份，我在外边租了房子，购置了必需生活物品，把她在那里安置下来。请了一个下岗职工白天照管，晚上由我看护。省城气候很好，夏季不甚炎热，冬季较为“温暖”，除阴天太多，她有些不如意而外，其余均感很好。食物是经过我特殊制备的，营养很丰富，食物形态以方便进食为标准，进食数量和进食时间有科学的计算，饼干和牛奶始终是有的，能够自由取食。自她流感好了以后，便不再“忌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衣服有足够的来源，所穿衣服脱下即扔，即使在冬季也能做到，因此能保证衣着基本清洁。爸爸逝世已十八年了，他老人家患病的时候，我们各自家庭均处于初创阶段，经济较为困难，他只能将就着。现在条件好多了，所有的子女都挣钱。小弟从国外归来后寄来六千元，小妹转来一万三千多元，又寄来七千元，赡养经费得到了保障，她有福。到省城以后，骨折的腿经骨科医院治疗，开始是5天一换，三个月后，7天一换，贴了半年多肓药，配合着吃药、按摩和自我锻炼，后来竟能扶着墙或轮椅走动了，还能收回晾晒在外边的被褥，这几乎吓着了我。你不能不感叹！生命是多么地顽强，而她又是多么渴望自由地生存。

    对于身后之事，她有过许多自相矛盾的说法，但有一条是始终坚持的，她不愿意被送回曾经生活过很久的故里，尤其是“老北乡”。其实她只在“老北乡”生活过极短的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她头脑清醒的时候，谈论起这些事，有时会说“故里的人，一个都别知道最好！”。这表明，她愿意在人们的心目中始终是个强者。善待逝者，我们要顺从她的意愿。

    按中国传统纪年法，她生于戊辰年（戊读Wù，务），即中华民国17年，公元1928年，属龙。生日为农历三月十八，按韵目纪这日为巧。恰当她走的时候，凉风骤然而起，天象异样，乌云遮天，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沉闷的雷声，引发了露天停放轿车的报警器，呜呜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暴雨如泣，天意悲咽，阳光收敛，太阳为之让路。至9时许，雨住云淡，蓝天依稀可见。

    她走了，去的那个地方被称为冥界，而我们所在为生物界，即生界。生、冥两界，绝不相同，譬如时间和空间，冥界模式与我们不同，用数学语言表达，那都是无限维的。在我们这里，巴掌大的地方只能容下一个巴掌。而在那里，一切都能容下，相应的，既便是只有一个，也能充满所有的空间，那里没有老、少辈份之分，也再也不会有疼痛！要不然怎么会叫作“超脱”喃……。科学虽有“时空隧道”理论，但两界至今尚不能“三通”，可是宗教却说行，比如佛教就有“轮回”、“转世”等等说法。川陕边界，有个地方叫广元市，唐朝时称利州。我国第一位杰出的女皇帝武则天就出生在那里。这位女皇与我妈妈的年代相差约一千二百余年，依“自信人生三百年”尺度，再计算“云游四方”时间，嗳！真别说……，妈妈一生，办事若胸有成竹，颇蔚女皇做派，她们两个的人生轨迹曲线也很相似，你能只相信这仅仅是巧合吗？。广元城中有座凤凰山，是凤凰起飞的地方，不如将母亲葬于此山。

    经历了一场巨大悲痛之后，我彻底地感悟了一回人生。几多深夜，我都睁着眼睛。我原名“小佑”，是爷爷给起的，寓意“老天保佑”，昵称“佑”。可妈妈知道人能胜天。当我能熟练地书写这个名字的时候，妈妈尚不认识这两个字，这不怪她。她生于乱世，只是因为她是个女的，况且年纪还小，侥幸活了下来。旧中国就等于黑暗。她的俩个哥哥，成年之后陆续被拉作“壮丁”，先后失踪。她自幼丧父。民国十八年，豫、皖大旱，赤地千里，水贵如油，树木草禾皆干死，庄稼绝收。劫后余生，可恨又遭复劫。第二年，苏豫皖南淫雨连旬，水灾惨重，河水漫灌，平地水深数尺。亢旱连着洪涝，又爆发瘟疫，老天不让人活！她父亲永久地闭上了眼，再也不能听到女儿的笑声。那时，母亲尚年幼，甚至于还不能正确地辨识出她的父亲。从此，她与妈妈相依为命，战争、土匪、洪水、疾病、饥饿和不公正，时刻困扰着这对柔弱的孤寡母女。生存已属不易，哪有经济供她读书认字，稍大一些，就和成人一样劳作，是为了口中有食。家境贫寒，无人护佑，时常会遭人欺辱。她顽强与险恶作斗争，学会了求生存的本领。小的时候就是“孩子王”，野外本领高出许多孩子，人称“三姐”。这影响十分深远，以至于多少年之后，她那村里人还记忆犹新，不过当她再返回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叫“三姑”的人了。成年之后，她目光如炬，黑白分明，信念执着，奋勇上进，目标坚定，绝不气馁，胆大心细，聪慧过人。她个性张扬，不甘寂寞，一生都在奋斗，属“新人类”，或那个时代的“另类”。她的幸福起始于婚姻，自嫁于爸爸之后，就是“城里人”了。以后，中国又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毛泽东时代，社会发生了深刻而又巨大变化，激动连着激动，她的生活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进大院，上小楼，穿皮鞋，带手表，夏天身着“无风动”，冬天手提着火炉看雪飘，那真是好！，好的她做梦都在笑。步入中年，春风得意，入党为政。威赫赫，统领一方，笑傲当年“万户侯”。她满嘴都是“领导腔”。可以在万众瞩目的主席台上找着她的席位。劳动创造了辉煌。世界给了她一个机会，她还了世界一个惊奇！是的，她是一直不会写“小佑”两个字，但会写“志和”，或许你们认为这是我在杜撰故事，不是！，她年近60的时候还在学，只不过是我被改名“志和”之后，她就再没学“小佑”了。她是个杰出的人材。相比而论，以她的基础，以及她创造的辉煌，我们后辈必须更加努力。“古来将相多布衣”，“学而知之”，出身不等于一切。孙子曰：“智不足，不予谋。勇不足，不予谋。速战不足，亦不予谋”。这位智者选将的标准有三，一是智慧过人，二是胆量过人，三是做事果断不拖拉，这些，她俱全。她影响了她的子女，子女一个赛一个的出息，她为此很骄傲。如果她再有时间，她将会更加骄傲，因为子女的子女也有出息了。我敬爱她。当我追寻过去，看那些伟人叱咤风云、演绎历史的时候，会特别地联想起我的妈妈。

    她在地为“龙”，龙腾天上即为仙，光辉永远伴着她。当我们仰望天空上的彩云，或许那就是她羽化而成。

    妈妈，敬爱的妈妈！我永远敬爱的妈妈！！

    她郑重其事地交待过。她，一不欠人债务，二不欠人人情，没有遗产分予子女，也没有仇人需子女索其性命。关于你们来蓉奔丧，她并没有这个要求。我愿意让你们在心中永远保留她美丽的形象，为拥有这样杰出的母亲而骄傲。

    妈妈走的时候，兄弟姐妹均不在省城，妈妈后事，皆由我办。停灵四天，祷告上天以安魂。祭拜东、西、南、北，四方通灵；祭拜春、夏、秋、冬，四季有福；祭拜朝、暮、昼、夜，四时皆顺；祭拜道、天、地、王（人），四大谐和相生。第一天，代为大姐及其家人拜谒，第二天，我为母亲祈祷并代为妻子及其子拜谒，第三天，代为小妹及其家人拜谒，第四天，代为小弟及其家人拜谒。7月1日是她的遗体火化之日，她是一位中国共产党党员，这天正是中国共产党诞生的日子，这恰似凤凰，投烈火自焚而得到新生。

    感悟人生，感叹生命短暂，活着的人应倍加珍爱生命与亲情。

    请善待自己，善待家庭，善待一切值得善待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