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促室内太久,就想去河边走走看看的。已然是春天了,外面的花花草草肯定兀自热闹。这与我去看或是不看,没有丝毫关系。 其实,我看不见春天,已经很久了。说这样的话,并不是说,眼睛不行,看不见任何什物。相反,视力虽然有所下降,但凡看些厚云积岸,大水走泥的山川风物、四季冷暖等庞然大物还是绰绰有余的。有时候,也不是看不见春天,而是春天看不见我。我与春天格格不入,荒芜的心,早已没了春天的景致与盎然。这是件挺悲怜的事情。 河边,柳树发芽,樱花绽放,草青花盛,有点万物生的梵音味道。沿河闲着大大小小的人,也闲着大大小小的事。我忽然就闲闲地想:这“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柳树怎么就长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叶子了呢?它遇见了什么?是什么让它如此婀娜婆娑? 有玩皮嬉闹的小孩子爬上柳树,摘了一枝两枝,弯过来拧成圈,扎了缠,缠了扎,很快便成了帽圈圈,戴在头上,三五成群雀跃着忽东忽西,脆灵灵的呼朋引伴声抖落坡地,叮叮当当的,甚至悠荡在水上,也会漾出一圈又一圈漂亮的涟漪。这让我很羡慕。 什么树长出什么样的枝与叶,显然是由树的本质来决定的。你总不能期望随风飘拂的柳树长出悬钤的梧桐树叶来吧。如若那样,柳树就不成其为柳树,梧桐也不叫梧桐了。那又会叫什么呢?总不会新造个物种,叫柳梧或是梧柳吧?显然,这等乱思乱想,毫无疑问的,明摆着是毫无意思。简直有点神经了。 但,又不见得。 人,如树,更多时竟不如树。记得那个那个谁,不是说了句“来生愿做一棵托斯卡纳的树”。好象是陈丹燕吧,觉得做人虽美,但很累,说什么“我长在山坡上,天天晒太阳,鸟在我头上叫,风从我的树枝里经过,像梳子经过长长的头发。我的一生只要好好地站在那里就行了...... 我只能生在那里,站在那里,枯死在那里,没有选择,也不承担责任。爱树的人要是一定要把我挖回家,我就干枯在他家的院落里,不去理会他会不会内疚;要是没有人打扰,我想一辈子待在自己熟悉的山坡上,边上的每一棵橄榄树都是世交,从来也没有迁徙时的凄惶”。普罗旺斯的一年,托斯卡纳的随想。意义,在时间之外,想一想,总是不错的。没有了思想的疼痛,也无须奔赴一场罗密欧的悲剧,静静的岿然站立,其风又将奈之若何? 人,如树,更多时又是一株怎样的树呢?说到自己吧,顶多也就是老家门前一株歪脖子苦楝。细椭的叶子,紫碎的花,黄溜的果子,没什么意义,只适合玩童们满口袋采摘,然后又一个个、一把把地掷出,对阵、嬉戏、打仗。树形不伦不类,随身处多是丑陋不堪的树瘤,鼓凸凸,歪扭扭的。难看死了。公园里,绝不会有他的身影,太煞风景;公路边,也日渐稀少,太不蓊郁;夹岸高山,也寥寥无迹,没法栋梁参天。 这样的树,爱树的人是从来不会正眼看上一眼的。很正常。当然,这样的树,别人看不看一眼,那是别人的事。自已的根还得自己掘,自己的芽还得自己发,自己的花还得自己开,自己的果子还得自己结。与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长得瘦小嬴弱了,栓不住牛羊,出不了头;长得稀奇古怪了,树上也许正好能搭个乌鸦麻雀子窝,树下再长上一堆狗尾巴草或是几蓬苍耳子,蚂蚁蛐蛐的一大群,倒也心宽体胖,自欺欺人地自得其乐。没有什么不好。 多年以前,老家的树挺多的。松树、杉树、柏树、枫树、樟树、梓木、楠木应有尽有。起屋要的是杉木,枋檩古面一口杉,人人羡慕嫉妒恨地翘上大拇指;洗木放排要的是松木,山洪稍起,顺水吆喝而下,可以卖个好价钱;喜接连理打家具,要的是楠木梓木,清香耐用不长蛀虫;村头村尾拔地而起浓荫匝地的是枫树与樟树,掩映整个村庄,挺历史挺风景。这些树中翘楚,都是爱树人眼中的蒹葭与芝兰。苦楝不同,嗤之以鼻者多,闻香识趣者少——当然,主要是因为无香可闻,无趣可识。多年过去,有用之树是越来越少,乱砍者众,滥伐者多,甚至未及长成,便“朝闻道夕可死矣” 。而诸如苦楝这类的无用之木,却必得视若无人地撑起可怜的大地荫凉,望峰息心,任清风穿堂而过,让弦月粼粼泛光。挣扎得愈久,青绿得愈翠。 或许,终究会遇着点什么。 遇风,遇雨,遇霜,遇雪,遇阳光,遇攀折,遇砍凿,都是极好的。树终究有树的方式,成梁成桥,成桅成船。以一棵树的方式去远航,势必收获诸多的浪花与浩瀚,那也是不错的选择。 然而,树,最渴望的依旧是遇上树。一株火红的木棉抑或是一树绚烂的夹竹桃,默默地相守、相望,“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能听懂我们的言语。”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多少年过去,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相互参差掩映成整个村庄最老的风景。人面桃花也好,疏影横斜也罢,暗香浮动的,总是“不思量,自难忘”的传奇。 春天来了,老家门前的苦楝树,远看光秃秃的,近观却新芽勃发。旁边的花树,也开始三五灼灼,青楚动人,蔚成大观。爱树的人开始困惑与眼羡,困惑苦楝树旁不知何时竟然有了另一棵树的花事荼蘼,眼羡丑陋不.堪的苦楝竟然在花树的映衬下重新焕发出古拙遒劲的容颜.,于苍凉的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温暖..... 他们所知道的,只是那些姹紫嫣红的色彩与清荣峻茂的容颜,他们从来不知道的,是那些土地深处散发的温情与长年累月不朽的系念,以及与阳光雨露一起抱朴守拙,踏歌四野,执手月下,岭上芳菲。一棵树与另一棵树,所有所有的息息相关,没有淡漠,没有遗忘,只有契合,只有守护,彼此轮回,彼此永生。 2014.3.19
※※※※※※ 信仰第一,别人第二,我第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