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与友在小馆点了一个爆炒酸辣肚片、铁板牛肉、苦麻菜、茄子煲,外加一盘干椒炒花生。携了半壶自酿的樱桃酒,静静地,默默地,小酌小饮。至酣处,始慷慨,始铿锵。
友,年轻时画得一手好画,经他调教的学生,多有上清华、北大。然世事变故,弃画从商。一路败北。
我一直想做第一,可TMD这个社会,不容许。我再挣扎,再努力,TMD有什么用?!我还是失败了,我是个失败者,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朋友有些醉意,站起来,换了大杯,再次斟满,牛饮而尽。
我至今还记得我们一起读书、画画时,他创作巨幅油画"谭嗣同",展现"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的勇毅与悲壮情怀,在全省巡回画展中引起轰动。那时,他才情横溢,壮志凌云,常常拎二三十个馒头进画室,一呆就是两三天,甚至三五天。满身油彩回到寝室,整个人似乎也成了幅油画,毕加索或凡高似的。而我,曾经在所任教的学校,用六十余张四开的白纸拼粘起来,画过足有七八十个平方的巨幅舞台布景水粉画,成为那个乡村最大气、最色彩、最炫目、最品位的元旦晚会舞美设计。似乎,他应是一位天才的画家,然而,如今,却成了愤世疾俗的失败者。我似乎也应从美术这条道上走下去。
然而,世事造化弄人,我们都改变了人生的轨迹。差加人意的。
我说,你还是重操画笔吧。
他说,其实,你也挺有画画天份的。
然后又说。我已经回不去了。他十分颓丧地低下头,醺醺的,耷拉,隐隐有泪渗出。
我晕晕地,面部一阵痉挛。我们都回不去了。
无端地想起格非《春尽江南》里的谭端午、秀蓉(庞家玉)。格非说,这是为失败者写的一本书,是曲终人散的悲凉。
不时,俩人竟情不自禁地,悲从中来。
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都是失败者。生活的失败者,理想的失败者。从未甘心过失败的失败者。
当一种文明随风而逝,一代人的梦想化为轻烟,作为个体的我们该如何面对?是在对旧日时光的缅怀中清醒而悲观地活下去,还是抛开过去的一切,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莫然的沉寂。风一样的逝去,风一样的流年。
谭端午,一个八十年代的著名诗人,九十年代初回到家乡鹤浦,结婚,生子,在地方志办公室里无聊度日,搞搞婚外恋,偶尔不尴不尬地出席诗歌聚会,妻子庞家玉从崇拜诗人的少女蜕变成雷厉风行的律师,从平头夫妻,变成了有车有房的城市中产阶级,渐入中年。然而,爱和美却正在这种没有止境的追逐逐渐消亡。
突然有一天,谭端午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最坏的时期,在这个历史阶段,根本没有任何位置预留给他,他已是一个"无用之人"---犹如一个从机器中脱落的零件,他的整个人生沿着堕落的弧线缓缓下坠。他没有办法融入到新的体系和秩序中,只能任凭时间来消磨自己的意志,即使变成没有生命的躯壳。而妻子庞家玉的"背叛"让她在成功的路上越走越远,甚至"跑得太快了,已经有了跑出他(指谭端午)视线的危险"。她总是有些歇斯底里地在骂人---骂丈夫、骂儿子,骂他们不努力、不争气、不上进,唾沫横飞里都是不加掩饰的欲望,直白得不留半点情面。最后却患绝症而亡,成为欲望的陪葬品--"我已竭尽全力。但还是失败了。"
这或许是格非对现实的一种预言,他把希望寄托在失败者的身上。
试想,对个人而言,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不可避免地要被眼前之物所控制,陷入短暂的疯狂,那么我们又如何才能摆脱灰飞烟灭的宿命?
记得格非曾经在诸多场合谈及"失败":"文学就是失败者的事业,失败是文学的前提。过去,我们会赋予失败者其他的价值,今天,失败者是彻底的失败,被看做是耻辱的标志。"
还说:"一个人勇于做一个失败者是很了不起的。这不是悲观,恰恰是勇气。"
莫言在诺奖上也说,文学是无用的。正因为无用,方有一点无用之用。
一种旷世的浮华与悲凉。
"购房的经历,也很像一个人漫长的一生:迎合、顺从、犹豫、挣扎、抗争、忧心忡忡、未雨绸缪、凡事力求完美,不管你怎么折腾,到了最后,太平间或殡仪馆的化妆师,用不了几分钟,就会把你轻易打发掉......当然还有爱情。"
时代的诡异性在于此,又不仅仅在于此。
"这个社会什么都需要,唯独不需要敏感。"今天的社会显得是多么的繁荣啊,就像是热带雨林,蒸腾着旺盛的气息。追逐物质和享受成为人们惟一的目标,人们可以不择手段地挣钱,也可以毫无羞耻地沉湎在声色犬马之中。种种 "浮靡之美"已经深入到社会的骨髓,几乎无处不在,无一幸免。 "恶性竞争搞得每个人都灵魂出窍的时代",你只有成为一个失败者,才能守住自己的灵魂,才不会同这个时代同流合污。甚至,成功者需要失败者来拯救(如:当家玉身患绝症,一个人悄悄躲在成都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时,谭端午正在机场焦急地等待航班起飞的通知)。
"无用者无忧,泛若不系之舟。你只有先成为一个无用的人,才能最终成为你自己。"
许多时候,一棵树,已经做成了家具,却还要回忆当初的枝繁叶茂,的确让人有点恍惚和伤感。
......
江南何处不春尽,江南何处又春尽?与友人,落寞地伤感。已是七八分醉意。软绵绵,轻飘飘,如一片浮云。太阳偏西,很担心,两人随了那渐隐渐灭的光"以忧卒"。
罢了,凌乱格非《睡莲》最后的小段:
这就足够了。仿佛
这天地仍如史前一般清新
事物尚未命名,横暴尚未染指
化石般的寂静
开放在秘密的水塘
呼吸的重量
与这个世界相等,不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