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星光与指尖的蔚蓝 ——从岸雪《指尖的蔚蓝》说开去 凌晨四点,窗外,大约该是有星光的吧。 有,还是没有,其实,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只需探身旷地,一仰头,便可明明白白。 漆黑的室内,即便有,星光也无法照耀。寒气袭人中,一点臆想,倒有可能胜过白日的几许暖阳。 很久前,曾与岸雪说,会读读他的长诗《指尖的蔚蓝》,并清咖般地言说些滋味。没曾想,一季又一季的奔波昏忙,心思芜杂,时间很快就翻了篇,从2013到了2014,似乎很对不住兄弟了。 再也不能拖怠,再也无法拖怠。 说实话,这一两年,我已经很少读诗歌,也越来越读不懂诗歌。先前曾有幸到著名的诗评家李元洛老先生家作客,即言及这样的困惑;去年七月间,著名诗人龙彼德先生回乡,我与老人家一起小斟小酌,聆听诗人诗语,把酒言诗,再次言及此,依然是惑而未解,只能归咎于自己的愚笨之至。也只好再次妄自菲薄地臆想:诗歌应该是一个诗人内心充满奇迹的不可调和的矛盾的总和,其表现在文本上,它应该是能够涵盖所有形式、手段、风格和追求的“那一种”,最好是一种宇宙形式,站在神的高度,放眼神性无所不在的广度去叙说、去思考、去歌唱!因为她是那样的高贵、大气、神秘莫测、内质硬朗而又风姿绰约。她已高大到了无形的程度,即使她站在我们面前,并且我们明知是她,却无法把她的面容完全看清,只能以最无声的虔诚表示最为沉默的崇敬。 然于岸雪的诗,却有所不同。因为,他要做的,毫无疑问,不是在制造和发明语言,而是让那些埋没在尘世间的最具诗性的思想拨开丛丛迷雾重见天日,以各种可能的方式来完成自己,以一种不可能走进自己的可能,恰如他曾在《缪斯之吻》中所言:将所有的想法都简化成最后一个吻,让它把生命的岸无限延长……枕着一个寓言安详终结。《缪斯之吻》,以神理与神韵取胜,照见自己与别人的灵魂,个人经验,个人生活、自然存在、哲理思考等诉诸其中,尤其是其中的凤凰涅磐,浴火重生的殉道精神,显出一种悲壮,一种无畏,一种顶礼。智性的叙述与沾满生命元素的词语随意识一起流动,主观而诗意地扫描到生命与生活的诸多场景。漫长的叹息与深蓝的忧郁之吻,在更遥远的灯塔上找到了语言的栖息之地,同时还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博大,把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拉得更开一些,取一段海水,在埋葬英雄和罪恶的地方,邂遇那一片人世间最绚丽的波浪。《指尖上的蔚蓝》则更是将这种博大与深沉,诗性与诗想,自觉与反思,忧患与拷问,燃烧与疼痛,推向新的高度。
试看第一诗节。“在白昼的末尾 大地用天空网住鸟儿”,于是,有一段文字,在青花瓷上沉浮,刺伤的掌纹,以水的形状铺在宣纸上,大地上的麦子,此时此刻,依旧疼痛无比。而“在硕大无比的棉花上,我抽出悱恻的纱线,纺织成地球上蓝色的经纬线。”即便如此的海国存图志,万邦皆来朝,长风破巨浪,天地尽遨游,其背后仍有浓重的隐忧,虽然,在青铜和陶器之上,定下谷仓的位置,等待流域一望无际疆土日益壮大,然而,“我看到的那一片蔚蓝,她以昼夜连续不断的面积,撞击空气和陆地边缘,我的额头痉挛不止,在低沉的编钟里呼之欲出。” 时而激情,时而平静的叙说,时空和物象的交错置换,难以言达的情愫,行文之间的转换渗透,诗的哲理、生活的感悟和人性的思索融合在一起。在那里,黑太阳的世界里开始升起一个王朝的起誓与背影;在那里,“多少次,我走进战乱,走进反抗,走进饥荒,走进贫穷 ...... 抵押上一生的自由,来赎回死亡的承诺”,甚至,无法找到一个同样蔚蓝的葬身之地。
明永乐三年,(1405年7月11日),明成祖命郑和率领二百四十多艘海船、二万七千四百名士兵和船员组成的远航船队,从苏州刘家港出发,穿越马六甲峡>海峡,横渡印度洋,最远到达非洲东海岸和红海沿岸,访问了30多个在西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国家和地区,加深明王朝同东南亚、东非的联系。从永乐三年到宣德8年,二十八年间共远航七次,最后一次,郑和于宣德八年四月回程到古里时,在船上因劳累过度过逝。随着明王朝文攻武卫与国力衰退,郑和下西洋的历史也彻底告一段落——“裹在富饶的绸缎里,大海啊/在你广阔无边的体量里/我还没有来得及放歌/你就怒吼起来,在陆地与陆地之间/你拱起蓝色的坟场,我的呐喊/无从表达,而我的极限/在这里沦落一空。诗人透过喧嚣浮华的表象,更清醒冷峻地看到背后的隐忧,让人感到:这样的诗人与诗作,简直就是一个诗性的中国大地上,一头苍凉的猛犸,正在开始复活。
第二诗节,极尽郑和下西洋的盛况诗性铺排:你把大海犁成蓝色的田野,空气中的种子开始奔跑起来,鸟群牵来地平线,连接起陆地上紧密的河流和阡陌,那里是江南 ,是中原,是城墙之中的城墙,是你进进出出的王朝。你身披斗篷,伫立甲板,就像站在中央的中央,你的船队,是移动的城墙,是宫殿之上的宫殿。你的船队装着黎明的容器,在东南西北醒来之前,地球的末端,不再有极限,在你拉开序幕里,一个空间进入另一个空间,当一颗星星,亲吻另一颗星星,人世开始汹涌澎湃!鲁迅说:“诗是血的蒸汽”。这一诗节,血的蒸气味颇浓,气势磅礴,汪洋恣肆,挟万钧雷霆之势,出常山以雄岁月,腾大泽而壮神州。在诗性的表达过程中,注重诗人情感、思想的凝聚,而非物象的实写,精彩、大气、爽气、豪气。因为,如果说,实写是可以舀起的“水“的话,“蒸汽”就不容易“舀”了,它是情感、感受、志向的东西。而“血”则表达了这种“蒸汽”的真性情、真特质。“血的蒸汽”是诗人自己的生命与血性所萃取,是诗歌真正的“骨髓与精髓”。 第三诗节,诗人从层层包裹的陆地中挣脱出来,看到了经纬线结尾的地方,那冰川之巅裸露的墓碑,等待着时间把日照拽入水底。在英雄的静眠之地,呼唤着“请给我你的形状,你的体积,当我在你的历史里死去,那复活的一切,就在你的命运里。大海,我的寓所,我的坟场,我故事里的故事,在永恒的时钟附近,你洒下捕捉万物的网,我从中获取你的意志和思想。大海,请用极地的冰川埋葬我,当人世的罪恶在这里无处遁形,洋流洗尽你身上的弹孔,而我的爱与恨,绕过指尖上的刺痛,与你的蔚蓝融为一体。”最后,当我站在你的甲板上,我已远离了陆地,在蔚蓝之外的蔚蓝,彼岸的彼岸。此时此刻,诗从一个个家国的爱恨荣辱,从彼时彼刻的历史中穿越出来,回到时间之外,蔚蓝之外,彼岸之外,而其诗心诗情却并未超然物外,反而一遍遍试图再次丈量着这个世界的宽度和深度,不管什么族类,不管什么个体,其所思所爱所恨,卑劣的、崇高的、丑陋的、绝美的、纯洁的、卑污的......试图无限抵近那些人类最深刻的痛苦和美感,穿越漆黑的岩层,做一只带着火痕的蚂蚁,沿着灵魂的裂缝爬进去,把黑暗一点点吞噬;或者干脆把单薄的肋骨点燃,来一场痛彻心扉的大火。熊熊火焰中,“意、情、理、态、色、趣”浑金璞玉其中,让人听得到“哔剥”作响的声音。其实,不管怎样,蔚蓝之外,彼岸之外……一切都注定了,意义,在时间上。时间之外,一个更加丰富和葳蕤的、生机勃勃却又有些许败叶枯枝的、已透了一丝冬的讯息却更充满层次与深度的小径分岔的花园,终将在那里,不管你喜欢或是不喜欢,爱或是不爱,恨或是不恨。许多时候,人类与人生的一次又一次的波峰浪谷,哪里是你的声音?哪里是你的神态?哪里是潮落后那坚硬的桅杆?哪里是你导引的岸与河流?又,哪里是风雨之后栖身的溪谷?!
刚好,最近还读到朱熹老夫子一句箴言:“古之君子如抱美玉而深藏不市,后之人则以石为玉而又炫之也。”这句话说出了今人的浅薄,也说到了真正美玉应有的内敛、内涵的品质。岸雪的诗,先前多有唳气,少了些许内敛。这一首则如一枚和田玉,虽是软玉,却质地温润,坚硬如铁,甚至比铁还硬,其硬度、润度、韧度、密度,甚至亮度,让人觉得有一种神韵。恰如许慎老夫子在《说文》中言:玉者,温、洁、润、韧,其声金,其性和,其质纯,与君子无异。又淘一些古人高论:“玉质温柔滋润而有恩德,象征仁;坚固致密而有威严,象征智;锋利、有气节而不伤人,象征义;雕琢成器佩饰于身,象征礼;叩击玉的声音清扬且服于礼,象征乐;玉的斑点不掩其美质,美玉也不遮藏斑点,象征忠;光彩四射而不隐蔽,象征信;执圭璋行礼仪,象征德。”人如玉,诗亦如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无论怎样,凡事,何尝又不是道法自然,万流归宗呢。现象世界是个意义的世界。犹如踏雪寻梅,“我想是我把它踩脏呢,还是让我后边的人把它踩脏? '这是一个问题。意义存在的经常方式,是可恶的形而上学命题。人类精神现实的最艰难困苦的荒原地带,对一个不甘平庸,不愿拾人牙慧的诗人来说,实在是一次永无穷期的流放与探险。而在思想的掘进中,诗人的爪子又往往不是最锋利的——因为诗歌毕竟不是哲学。
但,这一切,终究是值得的。 终于,是时候了。窗前微露出晨曦,慢慢地,慢慢地,缩小桌台上的影子。 天黑了,天亮了。静悄悄的,黎明就这样抵达。 拾尘2014年元月于天宁无为堂杂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