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翠要嫁人了。媒是八姑给说的。那是开春,杨柳刚一吐芽,满树的鹅黄。被风吹过的临城河更是涟漪叠涌,呈显着一池黄绿眉眼儿,不时惹得那栖于枝梢的柳莺放声啾鸣。 八姑说:柳陈两家门户相当。陈家少爷一表人才,不会委屈了你家翠姑娘的。 未碰上好的人家,柳爷不会轻易让翠下嫁的。门户相当,陈家少爷又是一表人才,没什么可挑剔,又八姑凭借她的三寸不烂舌,确把柳爷说动了:要看翠的主意。 此时柳家的女儿翠正躲于屏风下,字字句句都听得真切,听是为陈家少爷来提亲,立把悬下的心放了,也放了两手攥满的汗。
八姑说,柳陈联姻是桩美事。要不多久,柳云镇就会热闹的。的确柳云镇沉寂了许久。自打许烟枪的小老婆跟了某少将军官私奔后,柳云镇就没再发生过什么沸沸扬扬的事件了。 许家的家丑一时被闲暇的柳云镇人拿来放在嘴边,以做茶余饭后之笑啖,可咂磨久了,也就没了滋味。虽偶能听到泡在烟馆里的许烟枪,咬牙切齿地骂:小婊子,看回来,我怎么收拾你。柳云镇人以为这已无甚谈资再拿去传散了。 传言许烟枪的小老婆,现可是少将夫人。有柳云镇人见过,说那女人身前鞍后都是兵卫,还荷着枪嘞,那女人的气势,颐指气使,乖乖,威风得紧。到时指不定谁收拾谁?柳云镇人巴不得日后有这一出好戏看,只是未必能瞧见。
说成了这桩媒,八姑没少得谢金。仅从八姑手脖上露出的一截玉镯成色来看,就晓得陈家出手的阔绰了。 八姑说今生如能再保上一桩这样的媒,她的下半辈子就有了着落。不用再拓着脚片走东家串西户的说媒了,当然这只是八姑此生的夙愿,只是未必能实现。
合了八字,男家递过话来,说把吉日定在五月初八,看柳爷意下如何?柳青云找人看过,说初八那天宜娶婚嫁,是不可多遇的吉辰。只是日子紧了点,却万不可错过。 日子就这么定下了。柳家开始着手嫁女的准备,那边陈家也是府邸闹热,为迎娶新人而忙乱有绪的张罗。 喜日一天天迫近,不觉进了五月,翠的心止不住噗噗颤跳,就连坐在镜前梳妆,脸儿都会飞红。 难怪湘云老拿她取笑:小姐,你的心长花了,是想快点嫁出去吧? 死丫头,看不撕烂你的嘴。翠扭头嗔着。 湘云躲开一旁吃吃地笑,恰看镜中的一张粉脸正染上两陀红,于是湘云的笑更放肆了,羞的翠只得虎起脸,起了身追过去打。 一时间翠的闺房里漾起了两个女孩家无拘无束的笑闹。正栖窗小憩的雀,忽被这闺中的响动吃了一跳,赶紧探过头来瞧个究竟。
柳云镇秀山环水,座于江河之南。贯通南北的临城河,被微曦笼罩着,氤氲、飘缈,似泼了一层墨似的,平静的没有丝毫波澜,依稀能进入耳底的只有轻轻流动的水声。两岸成萌的柳随风拖曳着,娇娆的有如似羞似涩的水湄儿。 淋漓过后,柳云镇更是清雅,经了雨的枝柳,翠色含烟,楚楚中又多了一份媚,远远的于那黛山相望,浓浓情情,绰绰影影,暖昧的大有互之招徕之嫌,惹的人不由猜测,这定是块风流地,不然怎会有乾隆再下柳云之说呢。 恬淡的云浮于峦山之颠,静幽的青石踏于足底。一座有着历史却不遗下风流的古镇,那又是何等的遗憾。柳云镇因柳得名,更因当年乾隆爷的出游而声名在外。 柳青云为女儿取名翠,就因醉情这柳云镇的青翠。 翠的模样自不用说:清凌凌的脸,翠湾湾的眉,一双纤纤盈握的金莲儿,一眼望过,便知是个性情柔顺的可人。
第一次看到泉,是在秋天。翠记得那天刚一醒来,就听到窗上有喜鹊在喳叫,待走近前去,那些鸟儿却翅着长长的尾飞走了,翠追看了老远。 柳夫人走过来说:翠儿,跟娘去陈记布庄,挑块料子。 翠已经好久没有出门了。柳夫人说出去走走。 出了府门,备下轿子。翠说陈记离这不远,不坐轿子,走走。 母亲依了她,说:好。
暮秋的风迎面吹过来,有了些许的寒意,淡紫的薄袍裹在身上,实难抵住晚秋的侵淫,翠不觉打了个寒噤,拢了拢滑落的披肩。 柳云镇的街铺虽幽静,却不失繁华,出进的都是些光鲜的男女。而立于路旁的乞者,面色萎黄,一个个衣衫褴褛。不同的表情,不同的际遇,不同的命运,让翠悯柔的心很是悲怆,从袋中掏出一串铜板,分别搁进伸递过来的手,心却低低地落着。
与母亲走进布庄,店伙计上前招呼,搬出新货,很是卖力。柳夫人相中了宝蓝绵缎,翠也选了块藕色湖绉,正拿身上比划,就听身后有响动,翠转过身去看,见一瘦高青年男子正掀帘从内室走出,他的装束极特别,一身中装,眼睛非常明亮。似有相识之感,翠望着男子一时怔住了。 随青年男子一同走出的帐房蒲先生,见是熟客,忙招呼:柳夫人,柳小姐好。 蒲先生撇了男子与柳夫人继续寒暄:夫人,好久没来布庄了?看看新上的货。 那男子一时无聊,抬头正见一紫衣女子在怔望自己,于是微然一笑,态度很随和。 翠又听那男子对蒲先生说:蒲叔,您招呼客人,我回了。 男子的微然一笑,使翠面色微红,心口儿还怦然一跳。 少爷,您走好。蒲叔躬身相送,很恭敬。 这是我家大少爷。 青年男子走出布庄好远,翠才回过神,听蒲先生说。噢。 见翠的神色怪异。翠儿,怎么了?柳夫人问。 没什么。翠赶紧打谎掩了去。
2. 立领,葡萄扣,银缎镶边的藕色薄袍,为翠的端庄平添了几分雅致,可此刻湖绉里这个娇娇的身子,并无心试衣,只顾捧着噗噗直跳的心四处张看,看有无那个瘦高身影再次出现。那日,翠很是失落。 从布庄走出,翠少了些来前的兴致,银色的脸子也黯淡的有如临城河岸边的秋叶一般没了光泽。 粼粼湖岸上的柳叶被风轻轻吹过,一绺一绺的从枝条上剥落,就像翠的心情一样,悠悠,飘飘地,至于叶落要被秋水归至何方?翠一无所知。 缘何梦中老有那个身影出现,瘦高,眼睛明亮。醒来时,却是一场梦,想起梦境,想起梦中的男子,翠羞愧,几欲想把他甩了去,可又端端的回来,一场飞来的相思,几日下来纠缠的翠下颏削尖了。 柳青云见翠时蹙眉时叹息,不知何故,问:翠儿,哪儿不舒服? 没。 再问,翠就极不耐烦,扭身走了。 一日,二日,三日,不思茶不啖饭,柳青云不由为女焦心。又为翠搭脉,也无异相,翠怎会无由的闷乐,少了欢笑,柳青云不思其解。 中年得此女,柳青云一直呵爱有加,从不容受半点委屈。翠又一向乖巧,与自己贴近,今翠举动实乃异常,柳青云怎能不焦心? 翠是女儿家,不便多问,柳青云只得问夫人:翠这几日怎么了? 柳夫人说:翠今年十九,该不会思春了吧? 虽觉察与往日略所不同,可翠并未与男子接触,莫不是戏文看多了,动了儿女情?柳夫人不敢断下妄言,也只能如此猜测了,又怕无端触伤女儿,羞了薄面。 柳青云听夫人所言不无道理。于是二人私下商榷,为翠寻户人家。 自古: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柳青云决意亲自为翠择选佳婿。 常言谓:有女百家求。自柳家放过话来,为女择婿,那提亲的拜访的就纷沓而至了。
柳青云一生只娶了一个女人,那就是翠的母亲柳氏夫人。 柳青云有他不娶妾的理由:一,夫人贤德,为柳家生育了两男一女,劳苦功高,不可娶妾。二,女人多,事非多,家无宁日,不宜娶。 柳家的家业是柳老太爷传下来的,有药铺有茶庄,布及了苏,杭二州,以至北京城。柳家家业偌大,偏柳青云是个没有商人侩气的生意人,他生就了恬淡的性情,及随遇的心态。对生意柳青云向来弃置不管,都交于了内兄许舅爷。 子修,子轩两兄弟长成人后又都跟随着许舅爷在外做生意,家业有人续接,柳青云也落的两肩轻松。怡然的只在家寻医问药,抚女弄乐。平素去去药铺,看看道学之书,学那庄周养生修性。平日又嘱家人多做善事,以结善缘。遇那无钱问医者,柳爷也会分文不取。柳云镇人都说:柳爷是难得的大善人哪。 若能娶上柳家的女儿,那是前生修来的福。柳云镇上未娶的男子,无不想攀上柳家这户高枝。 一时柳家的门庭若市,来来去去的,不下数十人,可柳爷偏无一相中,翠也摇头,直至八姑的出现。 瘦高,眼睛明亮,青年男子的模样直涌翠的心头,思之来之,翠窃窃欢喜。柳青云问翠,意下如何?翠扭怩的低头不做应答。柳青云一下明白了女儿的心意。
翠相信缘份,许是戏文看多了,满脑子都是柳梦梅,梁山伯的情爱邂逅,不想戏文中的故事竟会在自己的命里出现,老天爷太眷顾自己了吧。与他相识,许是戏文中所说的一见钟情吧。无人的时候,翠会坐在床头自言自语,且不由衷的噗哧笑出声来。 翠在出嫁前起誓,要与他,一生相伴。
五月初八,翠出嫁了。 悠悠鼓乐从柳家奏起,翠掬了一把泪,而后撇下柳爷两行湿润的眼眶,坐上了花轿。 被华丽的花轿抬出了高大的石墙门,经过了泛着光的青石板,拱月般的玉龙桥,而后穿过一条宽阔的门场,翠被抬进了陈家大宅。 阔大的梧桐树叶罩盖在门前,两个沉默的石狮子蹲在门口,两盏大红灯笼高高地悬在门上,黑漆的大门敞开着。这是翠的婆家。 陈家一片锣鼓一片喧天。柳云镇无人不晓柳陈两家联姻了。 翠的风光嫁人,惊动了方圆几里的柳云镇。
3. 泉是在两天前被叫回来的。有人捎话过来:老爷叫您回去,有事相商。至于何事,来人只字未提,只说:老爷交待您回去就知道了。 看来绝非小的事情,不然父亲不会亲自差人过来且什么都不说的。来人走后,泉在脑子里不停地思想,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于父亲泉一直是敬畏的,且家中所有的人对父亲都是敬畏的,因父亲一向肃严,说出的话,无人敢去抗衡,泉也不例外。在这种阴郁的家庭里成长,泉一直感无乐趣可言。 雅君说:泉,你还是回去看看吧。 那天,泉是在雅君依恋的目光下离开学校,回到柳云镇的。那天,两人都很不舍,有人说恋爱中的男女,心是系在一处的,即便是一刻也不愿分开。那天,泉与雅君真真地体会到了。 泉还是在雅君的催促下离开了她的身边。如果那天泉不回去,陈家发生的事情也许就会不一样了,那么翠的一生也就不同了,可是泉偏回去了。
若干年后,提起此事,泉就恼恨:命啊,一切都是命里注定。泉的颓废与沮丧,让翠痛心,比他漠视自己的情感还要痛心。她希望泉能早一点振作起来。 强忍被蹂躏的心,翠把烂醉如泥的泉搀进卧房,服侍他睡下后才离开。陈家的媳妇,柳家的女儿,叫翠的女子正经历着被抛弃的情感,默默地独守在陈家的某间空房里。 这是一间清冷的卧房,翠独自的坐着,看悬在檐上的月亮正藏藏匿匿于云层里,这时窗外的风又溜溜地隙进来,旋于耳边,似在低声地诉泣,梧桐树叶壳落的掉下,砸出了很大的响动,像要把夜空撕裂了一般,这让翠的心颤颤地,一股飕冷猛的从指尖滑到脚底,而后彻进骨缝里。
泉不知道门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看到自家的门宅上张灯结彩,一派喜色,难道父亲又要纳妾了? 父亲娶了一个沈姨娘不够,还要再娶?泉在心里为他的母亲愤恨。 大门上脱落的漆又涂上了新的,锃亮的刺着泉的眼睛不敢睁开。门开着,就像一个黑洞,里面什么都望不到。 一个少女的声音叫起来:大哥,你回来了。 这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的脸很丰润,闪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从偏房里飞出来,一下子扑进了泉的怀里。 大哥,想死你了。 我也想你。 看到贞,泉刚才的愤恨暂时消失了,在贞的身上他好似在黑暗里看到了一缕阳光。 二妹,你出落的越发漂亮了。贞丰润的脸颊上现出了两个酒窝。 大哥,后天你就要成亲了。 贞的这话来的很突然,泉完全被打懵了。他抓着贞的胳膊使劲地喊:你说什么,不是爹纳妾吗? 贞被吓坏了,她看到泉的脸色煞白,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赶紧对上房喊:爹,娘,我哥回来了。
泉自小聪明,学堂里的先生多次赞过泉日后必有作为。陈汉章把泉送进了中学,中学毕业又送进了大学里。 泉是一个令人羡慕的青年,他思想上进,爱幻想,又泉的相貌清秀,在大学里很招人喜欢,很快他结识了一个女孩,叫雅君。 雅君热情大方,而且充满朝气。两人恋爱了,与雅君在一起,泉感觉幸福,他感到自己曾经腐朽的血液被雅君点燃了,重新沸腾起来了,苍白的情感也热烈了。一切都在泉的眼里是那么美好。可这就像幻梦一样,被打破了。 陈汉章说:我给你定了一门亲,你早日成家,也算了结了我一桩心事。 泉都听见了:不。我有自己喜欢的女人。 陈汉章说:你喜欢的女人可以做妾,但柳家的小姐必须娶。 我不要包办的婚姻。 由不得你,除非我死。陈汉章说:我现在身体不好,该在家休养了,今后要由你来帮我料理家事,柳家的亲事已经准备好了,初八迎亲。 3.
泉想去反抗,改变,可都无济于事。 陈汉章态度强硬:不娶柳家小姐,除非让我先闭上眼。陈汉章拂袖而去,不遗半点余地。 泉跌于地上,他彻底的失望了,看来改变父亲的心意,比登天还难。对于命运的安排他感到不平,却又不能违背。 关上房门,泉蒙在被子里绝望地痛哭:我就像戏台上的傀儡一样被人摆布。做为陈家的长房长孙,泉知道迟早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在他正享用幸福的时刻就降临了,泉感觉自已美妙的人生就这样被毁灭了。 泉痛哭,他为自己痛哭,也为他所失去的爱情痛哭。明天他就要举行婚礼了,明天他就是别人的新郎了,而雅君一无所知,还在痴心地等他回去。泉不敢再去思想了。
泉不记得他是怎么迎娶到的新娘,又是怎么拜的天地,又是怎么被推入的洞房,他只记得那天他被人操纵着像个木偶一样,完成了整个婚礼的仪式。 陈汉章为泉的婚礼特意搭台唱了三天的戏,但凡柳云镇有头面的人都前来贺喜了,陈家婚礼的风光在柳云镇也算是前所未有的,婚礼陈汉章是满意的,前来贺喜的人是满意的,每个人都是兴奋的。 唯有泉脸上木然,找不到一丝做新人的喜悦,泉接受着周围人送来的祝福,又木讷的一一去答谢。 这场婚礼,像场交易,我在用交易换来着众人的羡慕。一天下来泉感觉自己疲倦极了,他真的希望婚礼能快点结束。
夜终于来了,它并没有给陈家带来黑暗,陈家的厅堂里依然一片光亮,灯火通明,喧闹还在继续,不知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酩醉的泉被推入了洞房,他站在烛火通红的洞房里,怔怔地望着一朵灯花,垂下来,被烧的滋滋作响,在烛火的背后,他又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凤衣霞帔的女人垂首坐在床沿上,面目被红盖头遮住了,看不到她的脸。她不是雅君。泉敢肯定。她一定不是雅君。 一双纤纤的小脚垂在床下,真让人疼惜啊,这是一个温柔顺受的女人吧。好可惜,我有了雅君。泉不由同情这个女人。她也与自己一样可怜,被人摆布吧。反抗吧,退婚吧,结束掉他的痛苦吧。可泉怎么也开不出口。 怎么可能,我真是个傻瓜。泉为自己的想法哑然失笑。 泉退出洞房,来到了黑魆魆的书房里,然后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他太累了。在梦里,他正与雅君完成着一场婚礼,很甜蜜很浪漫。
洞房外的喧闹,麻将牌的擦磨,戏台下的喝彩,无一不跃动着翠血液中的燥热。 扼止着怦跳的心,听门外的响动,有男人粗重的呼吸,于是翠开始了紧张地等待,等待幸福的沐浴,等待铺天盖地的袭来,就要看到朝思日想的他了,今夜就要与他同床共眠了,一想到初夜他对自己的呵爱,翠不由羞怯了起来。 近了,近了。 唉,怎么是一声叹息哪。远了,又远了。他怎么离开了。他没有掀开我的红盖头,他没有给我幸福,他怎么就走了。 翠的心犹被三九的寒冰从头浇到了脚,冰冷冰冷的。 夜死了。人们躺下来,终于在死去的夜里睡熟了。 那夜,在陈家的一个屋角里似乎传出了极其低微的哭泣。
5. 唱了三日的戏台终于落去,陈家宅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翠清楚的记得,那晚月色异常清冷,没有一点温暖,凄朦朦地挂在屋檐上,陪了自己整整一晚,直到晨曦来了才悄然隐去。
劳累了整个白间的陈家宅院还在薄雾之中酣睡着,一个醒了的女人,正置身冷冰的新房里辗转难侧。此时新娘的幸福于她来言是触手可及而又遥不可及的。 门吱呀地发出了一声响。是从隔壁的书房里传出来的。 一个颀长的身影正从书房里走出来,是他。借着月色,翠看到泉的脸色很复杂,明亮的眼睛暗淡了,他又经历了怎么样的痛苦?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他在门外停留,他又踯躅了很久,然后他向宅院的大门走过去,留下了一个冰冷的背。泉的动作,似乎让翠明白了什么。
书房的桌角上搁着一封信,是泉留下的。陈汉章阅后大怒,把信摔在地下,喊:家门不幸!我怎会生出这个逆子来。 一口痰急涌上来,陈汉章匍然倒地,他把所有的人都吓坏了,他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陈家慌乱一团。幸沈姨娘手脚麻利,赶紧掐过人中,等陈汉章慢慢醒转过来,又命下人把口中浓痰汲出,才算万幸,没有酿出大的祸端,不然,泉真的要悔恨终身了。
泉是怎么把一向威仪的陈家大老爷打倒的?泉在信中是这样写的:为了追求我的幸福,为了摆脱包办的婚姻,我要与这个家庭决裂了。 陈汉章喋喋不休的骂:我前生做了何等孽事,生出这个逆子来,他要与我决裂。柳爷把女儿嫁过来,是瞧得起我陈家,可这逆子竟生生地弃家而去,让我有何颜面再见柳爷,我愧对柳爷啊。
沈姨娘是陈汉章相中的女人,聪明解事。她深知妾在一个家庭中的身分,因从未生养,也就不敢有僭越太太的地位了。况陈家的事,一切都是规规矩矩的,于是也就从未失去过妾对妻应有的恭敬。 泉的母亲自生过泉与贞后,身子骨就亏欠。平素只管念经诵佛,不理事务。家事自然就落在了沈姨娘身上,沈姨娘又忙家事,又忙伺奉老爷。这正是妻与妾的区别。原本小户人家的女子,现已心满意足,不敢去妄想变更什么身份了。不主事的陈家大太太没了主意,所有的事情又推于了沈姨娘,沈姨娘忙的几乎抽不出身来。
翠不知该如何去接受这抛来的羞辱,她默默地退后,由任眼泪在脸上哗然直淌。 泉说他是新青年,对这桩没有爱情的婚姻,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如果父亲不肯原谅,他可以不再回来。 其实泉在出走的时候,内心是彷徨的。他不知该如何去处置新婚的妻子,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爱人,他只想快快的逃走,逃离这个家庭。
推开重的黑漆大门,泉原本沉重的脚步,一下子轻盈了起来,想到了雅君,泉的眼前似乎充满了光明与未来,又似乎看到了万丈的霞光即将拨开厚的层云。 雅君在呼唤自己,泉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
6. 一月之后,陈家宅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泉的出走,与其说是给了陈家一记重拳,不如说是直接锤在了陈汉章的胸口上。这记捶打又让陈汉章心胸抑闷,喘不上气来,以致整日神色萎靡,让人看了免不得有几分担忧。 泉的母亲为弥补儿子遗下的罪责,更加紧了对佛祖的信奉,以期手中敲响的木鱼能得以换来以往的平静,更期泉能够早一点回转心意,保求陈家家兴丁旺。
让翠接管府内的事务吧,忙活起来,这孩子就不至胡思乱想了,让我也能喘口气,更好的照顾老爷。沈姨娘的这番提议,是那么合情合理,也适时的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这个聪明的女人总能在合适的当口把她的毫无野心表现的淋漓尽致。 贞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翠很多寂寞的时光是在贞的陪伴下渡过的。当翠接过沈姨娘交来的钥匙,孤寞的心里又多生了几许藉慰。 虽泉的出走一时还挥抹不去,但一个大家庭的琐屑就足以令翠分心的了,忙忙碌碌倒也想不起这许多。
日本飞机在空中投下了第一枚炸弹,就已挑起了人们对战争的恐慌,随后而来的是飞机轰炸的范围越来越大,南下逃难的队伍也日益增大。 柳青云是一个处变不惊的人,日前这混乱时局,眼瞅着忧心,观察了好一段时日,他果断地结束掉了外面的生意,因北京城的两爿茶庄已被飞机炸塌了一爿。 乱世之秋动不如静,这是柳爷的一番道理。他认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祸躲不过。要听天由命,要会逆受,就像翠嫁过去一样。 战云过后重整家园也为时不晚,柳青云令子修子轩两兄弟赶紧跟上许舅爷回来柳云镇以避开这场战乱。 不知泉现在何处?翠的日子又过的如何?这无一不让柳青云烦心。
柳云镇离战事颇远,前不久通往的路段又被日本飞机炸毁了,车船不通,可这并未阻住前来逃难的人。柳云镇在毫无准备下接纳了一批涌进的人流,一时间柳云镇被热闹恐慌贯充,乃至膨胀,立失掉了素来的宁静。战争搅乱了柳云镇,乱得一塌糊涂。 号外,号外,沈阳沦陷,北平失守......,报童手中的报纸,传递着一个个坏消息,这一个个坏消息很令人沉沦,于是争斗,哄抢,抽大烟,嫖娼,卖淫......柳云镇陷入乌烟,肮脏,与血腥,以往的清秀已是面目皆非。 柳云镇人憎恶这场战争。 街市上,廊桥下传散的又都是对倭岛匪寇暴行的怨声与切齿。 仇恨,人们胸膛里充满着对日本人的仇恨。 又逃难者中有人爆料:一位刘姓的少将军官,带领他的百名兵团,与日本人决战。战斗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那真是一场血战哪,天边的云都被染成了红色。 第四天凌晨战斗结束,有人清点死亡人数,说日军死亡无数,我们的将士全军阵亡。那位军官是最后一个倒下的,他打完了机枪中的最后一颗子弹。他的身上被射穿了无数个弹孔。他是吼着:他奶奶的,小日本,中国人一定会把你们赶出去。才倒下的。有人说,他的吼声,震撼的小鬼子,半夜醒来,都会听到。小日本,滚回你们的老家去。 听说那位军官在柳云镇驻过军。媳妇还是你们柳云镇人呢。有人认识吗?说来听听。他真是条汉子呀。他的媳妇也烈性,得知男人战死了,提着盒子枪就冲到大街上,叭叭叭打死了仨个日本人,唉,那女人当然也死了,是被乱枪打死了。可怜哪,尸首被曝晒了三天,没人敢去收尸。狗娘养的,日本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放出野狗去啃她的尸首。后来那女人的尸首被运走了,不知是谁干的?敢在日本人眼皮底下把尸首弄走。血性。日本人还全城大搜捕哪,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奶奶的。
柳云镇人听后沉默了,那位军官就是拐跑许大烟枪小老婆的男人。许大烟枪的小老婆,不,那汉子的媳妇。柳云镇人,对他们油生了敬穆。 南京大屠杀的暴行很快传过来,瘟疫又四处传散,中国人每走一步似乎都会踩到血腥。柳云镇又再度惶恐了。 陈家,柳家与所有的家庭一样,不期看到列队扛枪的日本人在自家门前出现。
7. 穷冬寒月的柳云镇,阴云低垂,被风洗过的青石板干净的几乎寻不出多少足印,偶有几页抗日宣传纸扑扑地敲打在上面。凄风中又间杂了几声犬吠,给这个素似平静的街市添了几分凝重。 陈汉章捏着一封信,是泉写来的。 新婚三日不辞而别,两年音讯全无。这个不孝的子孙。一想起来我就余恨难消。如不是儿媳通晓事理,对娘家宣称:生是陈家人,死是陈家鬼。不然我这老脸真不知该往哪儿搁。 可,这年头......唉。战祸连连,这逆子又不知怎么样了?陈汉章夹与爱恨两难间,不知如何处置手中的这封信,被贞一把扯过来拆开了读:父母亲大人,别来无恙。家中一切可好?离家两年之久,深念家人,当年弃翠离家,深知罪孽,不期求得原谅。今递上此封家书,实属无奈。 当初离家回转南京,正逢日本人屠杀全城,亲睹日军惨无人伦的杀戮,眼睁睁看我同胞倒于兵戈之下,而束手无策。番帮异族在我国土犯下滔天罪恶,儿终生难忘。值国破家亡之际,儿无心再续学业,只身去了前线,并投入抗日洪流,以身报国。 不想又遇雅君,枪林弹雨雅君与我共历生死,又建下更深厚情感。雅君与我情深意重,不惜甘嫁二房,未经父母恩准,一年前我与雅君私下结姻,为此对翠深表歉意。 父亲大人,今雅君即将临盆,因前方战事艰苦,不利生产。望父能够怜惜,令雅君回去分娩。万谢。儿泉敬上。 贞读罢,众人各自唏嘘,齐齐等待陈汉章拿定主意。可陈汉章却把信递到了翠的手上,扭身进了内室。众人只好随之散去,厅堂里只剩下了翠一个人。
泉的样貌浮于眼底,腼腆的少年,负气出走的青年,战火中顶天的男儿,积郁两年之久的陈汉章终于捡拾起了泉的点点滴滴。一股浓情油然涌上心头,泉,你要平安,你要好好的。陈汉章担忧着那个待产的女人,她毕竟怀有陈家的骨血。
翠无法称量出自己的心有多重,只知700多个日夜的思念,一纸书,一句致歉。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挚爱,不属于自己。翠很茫然。 看到手中的这封信。关乎了一对母子的安危。字如珠玑,又似乎看到了那个眼睛明亮的青年,翠的心柔软了。 爹,您让二少奶奶回来分娩吧。翠深知陈汉章的心思,替他解开了围。 眼前的这个柔弱女子,让陈汉章无言以对:翠,陈家让你受委屈了。 拭着眼角迸出的泪,爹,我去收拾了。翠呜咽了。
许久许久没有敞开的陈家大门,迎来了一个腹大如鼓的女子。齐耳的短发,浮肿的面容,显得很疲惫。但她清秀的脸上却露透着一股青春幻彩,明亮的眼睛里熠闪着即为人母的温和。很让人嫉妒。女子洒脱大方,没有一般少妇的羞怯。 翠垂帘看了一眼她的脚,一双不曾裹过的天足,很周正。不知怎的,翠一下痛恨起了自已脚下裹的这对足。 翠找不何种理由去敌视眼前这个女子。 你是雅君妹妹吧? 拉起雅君的手,翠把她带到陈家的厅堂里,拜见泉的父亲,母亲,和他的家人。
泉说起过他的夫人:我没有看过她的脸。眼前这个女人,雅君仔细的端量:端庄优雅,温娴善良。雅君在心里不由庆幸起,幸亏泉没有去看她,不然就不会有今天自己的存在,如果是男人,我也会爱上她。 这个女人让雅君心里充满了歉意。 握住翠的手,雅君叫了声:姐姐。 陈家大宅里两个不曾相识的女人,把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8. 雅君盍上了双眼,她是带着微笑离开的,就像似去迎接浩空中的晨曦,走的很安详。 在经历了痛楚,挣扎与撕疠,两个月后雅君终于完结了她的使命,生下了一个女孩,可未等听到孩子的哭声,雅君就走了,走的很匆忙,那时她的身下都是血。 翠哭了,她是跟着怀抱中的婴孩一起哭的,她哭的很伤心,她说雅君没有福气。 姐姐,对不起,我把泉交还给你。这是雅君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以至很久很久,都萦绕在翠的耳边。 傻妹妹,如果有来生,我一定把泉让给你。可是雅君已经听不到了。
翠把青青抱在手上,努力的在这个小小的身体上找寻她母亲的踪迹。这个孩子跟她的母亲长得太像了,有时翠会误以为,抱在怀里的是那个曾经很虚弱很虚弱的女子:姐姐,对不起。我把泉交还给你。那个女子很年青,仅仅在人世上停留了22个春秋。
迎接泉的是雅君的一冢坟。雅君死于难产。泉完全不能接受,以至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陷在颓废与消沉中不能自拔。他不断的回忆着和雅君在一起的时光,他才发觉那段时间很短暂,短暂的只能忆起与雅君一起作画,一起和歌,一起奔赴战场,雅君是那么明朗,沉雅,勇敢。她就像一盏灯,给予自己以光明。如今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去照亮另一个世界了。雅君的欢声久久沉荡,雅君扑在自己的身上,挡下了一颗飞来的流弹。 亲爱的雅君,哪怕是一点点时间,留给我,陪你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爱你,不能保护你。翠听了很痛心很痛心。原来雅君是那么一个美好的女子。 是我害了你,我是罪人,我罪不可赦。在月黑风高的枫林里翠听到了泉的放声嚎啕,翠没有走过去,她抬头看了一眼星空,在瀚渺的星际里,她看到一颗很闪很闪的流星划过去。 快看,那是雅君,她在天上呢。 翠指给泉看。泉说:是雅君。
泉走了。他说战争还没有结束。走前,泉看了一眼翠,猛然想起翠是那个曾在布庄里相遇的紫衣女子。于是泉对着翠微然一笑。战争结束了,我就回来。
娘。我爹什么时候回来?青青已经6岁了。 翠指着天上一排齐飞的大雁对青青说:快了。你看天上的鸟儿都归巢了,你爹也快回来了。
这个不是很老的故事,是贞讲给我听的。贞是我的奶奶。 我去过柳云镇,是在我很小的时候贞带我去的,在那儿我见到了泉。泉坐在高高的山岗上在看书,他的脚边躺着一根长长的羊鞭。雪白的羊儿正围在他的身边吃草。 泉指着脚下干涸的河床对我说:那就是柳云镇的临城河。柳老太爷就是从那儿给我们运送的药资。他救了很多人。他真是一个大善人哪。 翠在山下喊:青他爹,回家吃饭了。 我看到山下的茅屋里已经升起了一缕缕炊烟。 此时翠正陪伴泉经历着另一道磨难。
眨眼翠已经96岁了。她是在睡梦中走完她的人生的。那时泉已经在地下等了她整整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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