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歌琳穿着一套新式的藏装闯进了达仓的客栈，她踏进房门用眼睛横扫一圈，驻足在满满实实的书架上。浏览过去，书的种类很多，诗歌、小说、杂志、杂文、专著等，内容也很丰富，旅游的、户外的、修心的、佛教的，适合每一个游客劳顿后的身体休憩或认知补偿。浓郁的墨香在房间挥发萦绕，引诱着歌琳的身心，她浅浅一笑，抬起纤细的手指，划过每本书的脊背，轻触无数个沉睡在书架上的梦寐。

       歌琳是爱死藏族文化的一族，几年前的那次邂逅让她对这个民族爱恨至极，只要有时间，她铁定往藏区跑。这不，为了这次一周的行程，她早早地做好了准备，提前把藏装、户外装备、摄影装备等托运到郎木寺大酒店，她高调地落地在郎木寺这块平凡的土地，注定会迎接无数异类的眼光。歌琳是了解自己的，单身、富足、美丽、成熟是她张扬的理由，当她用大眼睛死死盯住对方的时候，谁也阻挡不了那支来去的箭，她傲视的眼神往往给世俗的男子无限的动力，而那些世俗在她恣意过后变得索然无味，她有些累了，忽然想念起高原的雄鹰来，于是，一个飞的，打到了郎木寺。

       歌琳仰起头，再一次用眼睛搜寻，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出现在她眼前，“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看着他，歌琳不由自主抬高了眼睛，“是这样的，我想咨询一下户外线路。”“请这边坐吧。”“怎么称呼你呢？”“叫我达仓好了。”当达仓立坐在椅子上，用沉稳的声音道出格桑马队、藏传佛教、民俗民风的时候，歌琳才开始正视这个男人，浅咖色的蓓蕾帽、精细的金丝眼镜、若隐若现的牙坠银项链、混搭着绿松石和红珊瑚的手镯、简单的帆布花边布衣。这样的装扮，颠覆了歌琳以往的审美观，在郎木寺的大背景和椅背后狼皮的小背景的烘托下显得自然天成、繁简相宜、颇有味道。歌琳被这浓郁的民族味、男人味还有时尚味熏陶得晕晕乎乎，她听从了达仓的建议，准备参加格桑马队的户外活动。        

      出发的那天，阳光特别娇艳，强烈的光线刺痛了歌琳的双眼，她恼得轻蹙双眉，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她抬起锱铢缀坠的手臂在额头上搭起娇弱的凉棚，挺立的身姿和华丽的藏装搭配出骄人的贵族气质，引得周围的游客驻足观望、摄像留影。歌琳坐在马背上，露出甜蜜的招牌微笑，俯视着欣赏她的人们，她的俯视来自心底，她很鄙夷那些个肤浅的目光，那些仅凭美丽容颜和华贵衣服就可以征服的廉价目光，在她心里投射不了半点烙印。反倒是载着歌琳的棕色大马，在阳光和眼光的簇拥下显得气宇轩扬，铁蹄锃蹭，响鼻大作，一副明星登场的样子。歌琳笑了，用手拍拍马背，同情地说：“亲爱的，低调点，低调点！”

       歌琳用身体和马儿交流，调整出最佳的节奏，跟着流云的方向走向人迹罕至的地方。高天下，方寸间，只有她和她的心跳存在，歌琳忽然觉得自己无比高大，高大的影子想要挣脱她的束缚，起身腾跃到空灵的深处。歌琳有些怕了，赶紧把眼光收到近处，青翠的草坡和炫黄的小花扑面而来，在她眼前放大成一幅幅巨卷，歌琳顿时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渺小的影子使劲地挣脱歌琳的肉身，想要扎根在丰美的草甸。这两个影子在草原的上空飞舞、变形，轮番折腾着歌琳的神经，她赌气的闭上眼睛，急切切地用手在空中乱晃，想要拽住这两个不可操控的影子，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并不是这片土地的主宰，一切的举动尽是枉然，她急得异常烦躁。她是歌琳啊！在她的记忆中，没有哪块土地敢不接纳她的恩典，敢不接纳她的沐浴，敢不承认她的存在，而在这个洁净无尘的旷野中，在这个空寂无边的天光下，她就这样生生地丢失了自我，失去了让她趾高气扬的底气。

      歌琳无助的蜷缩在马背上，嘤嘤的抽泣起来，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脆弱，脆弱地随时都有可能被谁谁谁打败，被谁谁谁取代。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么坚实的自我为何会瞬间坍塌，她忽然想到了达仓，那个擅长阅山阅水阅神阅人的智者，也许能帮她找到答案。于是，掏出iPhone，发信息给达仓：我在河谷，忽然找不到自我了！歌琳一直都没有收到回信，不过她的迷蒙和疑惑随着人迹纷至而渐渐转淡，甚至丢在了来时的路上，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关注和赞叹，歌琳又被悦纳的目光宠成原来的样子。

       几小时后，歌琳终于收到短信：我能看见河谷了，你在哪里？歌琳惊喜地不能呼吸，她赶紧拨通电话，高高的挥起手来，“你在哪里？你能看到吗？你能看到吗？”歌琳不由自主地狂叫起来，她的声音被群山侵吞，她的心跳牵动着全身不停的战栗，她想起过往的男人们，一个电话、一脚油就能带她吃走天下，不费吹灰之力来轰炸她的阵地，有的时候她觉得物质是个好东西，可以让她不停享受、不停挑剔、不停宣泄。但是现在，她觉得物质如尘，这个男人，这个叫达仓的男人顶着烈日，一步一步，翻山越岭，来回跋涉三十多公里，就是为了来帮她解答一个疑惑，歌琳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当那个拄着两根登山杖的小黑点向自己逼近的时候，歌琳不顾高反，狂奔过去。达仓定定地站在那里，挺直的腰身屹立着迎接她激情的冲撞，沸腾的肌肉传递给她抚慰与温暖，坚毅的面容带给她肯定和踏实，他的身体并不高大，但是那坚强的意志、坚决的行动、执着的精神深深地撼动了她。抱他的时候歌琳感觉自己抱住一尊救世的佛，那是用自己的大得光耀众生的佛，歌琳忽然觉得自己柔软地像一片叶子，轻飘飘地粘附在他的身上，被他怀揣在方寸间捂出芬芳的香气来。

       歌琳依着达仓，缓缓地走向白龙江的源头，蜿蜒曲回的江水，奔流出蓝色的小调，缱绻在他们的脚下吟唱。此刻，围绕歌琳的是被阳光和意志熏蒸出来的男人气息，那么浓烈、那么厚重，那气息集结成一种强大的磁力，在天地玄黄中回收她流失的魂灵，祛除迷离玄幻的细胞，再注入到她的骨血中。她紧紧地靠着他，慢慢地吸收他帮她寻回的意念和活力，释然的感觉在她心头逐渐荡漾开来，像浅醉一样，晕乎乎的、暖洋洋的、麻酥酥的、甜蜜蜜的、醇美美的，歌琳忽然感觉自己身心落定，她无力地瘫软在他的怀抱中。

       回到酒店，歌琳首先做的事情就是调整自己的状态，她很害怕自己那种微醺的感觉，不设限、不设防，没思想、没主张，在这样的状态下，她会跟着感觉的旋流徜徉到不知归处，到最后往往是黯然神伤。歌琳告诉自己必须要活得清醒而自尊，她很清楚自己的留取，走出这个地方，哪些东西还能一直存在，她要的，不是置地无痕，而是悸动常在。所以，没有哪个男人能完整的占有她，没有哪个男人能真正走进她虚构的世界，她就这样自顾自怜的生活，随心所欲地留情留意。但是，达仓这个男人和其他不一样，他超越常人的举动时时刻刻冲击着她，让她有些眩晕，她无数次猜测他还能释放多少能量来，她望不到他的极限，她触不到他的边缘，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无助又无力。

       深度失眠过后，歌琳决定：明天离开郎木寺。

       歌琳最后一次穿上藏装，轻描淡抹地掩盖暗淡的神色，想把自己还原成来时的样子，她款款地出现在达仓面前，一半遗憾一半期待，说不出的酸楚柔绵。她不好意思地说：“明天我要回家了”。然后低下头，安静地等待达仓的判决，她的眼睛死死的看着地面升腾的尘土，在心里勾画出无数个美丽的图腾。一声叹息之后，只听得达仓淡然地说：“好，下午过来吧，有礼物送你！”

       下午的太阳很烈，达仓拽着歌琳一言不发地向格尔登寺走去。歌琳的手被他捏得生生作痛，但是她不敢吱声、不敢反抗，她总觉得自己不够义气，即亏欠了达仓又亏欠了自己，她不断提醒自己要把板砖举得老高老高，随时拍死不该催生萌发的情愫。她觉得自己既是淑女又是熟女，熟女就应该懂得尊重、懂得隐忍、懂得放弃、懂得收藏，熟女就应该把现实的天平摆放得妥妥帖帖。

       在格达书院的大殿前，达仓放开了歌琳的手，他指着寺院幽幽地说：“就从这里开始吧，我带你了解我的世界！”哦，原来是这样，歌琳舒缓着纠结的情绪，跟在达仓后面，把自己彻底地交给他，她很想知道他的世界和自己有什么区别，是什么在吸引她、支配她，让她不能自持。

       达仓对着释迦摩尼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开始介绍寺庙的诸神，歌琳的思想随着他的声道进入了一个奇玄的世界，步履一解、画塑一识、门楼一昭，民间传说、藏传佛教、民俗文化、自我见解被他梳理得头头是道、纵横相生。歌琳迷幻了，尝试在他的精言妙语中算测自己的前世今生，追溯八百年以来彼此的六道轮回，问询什么力量把他们卷入同一个轨道，又呼啸着各自转身而去。在暗香流动的庙堂里，在达仓的引领下，歌琳在时光隧道里穿梭了一千年，悟到世间凡尘的因果原在，她忽然觉得自己内心无比旷达，旷达得可以去怀抱任何神佛的教诲，可以去穿越任何心结的磨砺，可以容得下任何的悲喜哀愁。

       歌琳眨着润洁的眼睛仰望着佛，也仰望着达仓，坚定地追随着他的脚印、他的声音、他的手势、他的思维，他的阅历…，直到他把她带到神居峡谷，指着一座荒乱的山崖对她说：“看我攀岩吧，徒手的。”“啊？不行，不行，太危险了。”歌琳惊悸得差点坐下，她极度眩晕，这些刺激大大超越了她的承受范围，此刻她唯一能想到的词汇是阻止！阻止！逃离！逃离！她一把拉起达仓，想要拖着他往回走。达仓笑了，按住她的肩头，沉着地说：“没事儿，过了今天，你再也看不到了。别紧张，给我力量，好吗？”说完放开呆滞的歌琳，开始寻找可以攀岩的崖壁。

       这时的神居峡谷已是暮意幽幽，阳光懒懒地斜支着，冷眼看着这儿发生的一切。只见达仓指着一块30、40米高、陡峭的山崖对歌琳说：“就是它了！”歌琳看着这灌草荒生、灰暗阴森的崖壁有些退却，还想继续她的劝解，她用踌躇的眼光看了一眼达仓，没有人等她去安慰或者鼓励，回应她的是左右走动的脚步，是对登崖路线的目测和规划。歌琳知道达仓意已决，她可以选择的只有等待，等待成功，等待胜利，她还可以选择在终点等待，这样可以免去对攀岩过程的恐慌和惧怕。歌琳无奈地叹口气，悄悄从后山绕上崖顶，架好相机，她想要留下这个男人用生命换来的胜利时刻，对下面喊道：“我在山顶等你，加油！”

       在崖顶等待的时间缓慢得吓人，歌琳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草丛的撩动声、蹬踏的脚步声和粗壮的呼吸声，凭着这些声音她胡乱地猜想达仓遭遇的艰险和劳顿，她很想天空变成一面镜子，能映照达仓的攀岩过程。忽然听见达仓大呼一声：“下面的人注意，石头掉下来了！”随后一声巨响。歌琳腾地一下站起来，她颤颤巍巍地问：“你没事吧？”“没事儿，还有十米了。”声音听起来还算冷静。歌琳软软地跌坐在崖顶，她见过许多两情相悦的方式，她也投入过许多方式，但是这一种立足于生死之间、让人窒息得无可复加的方式她还是第一次碰到，她的心纠结、痛楚、恐惧到了极点，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手点和脚点超微失力就会… 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苍鹰，驮着达仓飞向崖顶，不要什么攀岩，不要什么挑战，她只要他好好的就行！

       “歌琳！你没事吧？”达仓支起胳膊，用力翻过最高的石崖来到歌琳面前的时候，歌琳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达仓，以后不要再徒手攀岩了，我怕！”达仓心痛地抱住她：“没事儿，没事儿，我好好的，我在这儿。”呵护的柔声就像迷香的红酒，摧毁了歌琳最后的防线，她觉得自己像个迷失的婴儿，努力在他的怀抱里寻找重生的沃土，她癫狂地抱着他，呢喃着、挑衅着、进攻着、燃烧着，在他布满荆棘划痕的身上用力宣泄所有的紧张、惶恐、焦虑和惊悚，索求着安生、恒定、慰藉与圆满。终于，她真正进入了他的世界。

       第二天，歌琳还是走了，顺着桑塔拉的尘烟扬长而去，她把微醺的眼神挂在郎木寺的蓝天上，注视着达仓的生生世世，她把邂逅浓缩在青稞酒中，放置在达仓客栈的书架上，等待那双纤长的手再来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