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吐气即白的深冬十二月，冬幕节将至，整个世界的人都在为节日做着准备：蛋奶酒、小姜饼、送给孩子的礼物和精美的包装盒以及商店门口装饰的彩色小魔法灯，穿着红色或绿色冬衣招徕客人的店员。联盟也好，部落也好，就日常生活来说，其实并无分别。

托冬幕节的福，龌龊巫找到了工作----为商业街的杂货店制作玩具----都是些机械雪人，发条机器人，打架赛车之类简单的东西。单件成品的报酬虽然不高，不过累计到一起后收入还算可观。龌龊巫引以自豪的工程学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曾不止一次幻想过驾驶着自己造出的摩托车风驰电掣，但地精商人出售的零件价格是他绝对承受不起的。

同居的时间越长，克莱尔与他的关系也变得密切起来，尽管每天都要吵嘴，但也会坐到一起聊天。聊天的过程大致是克莱尔说，龌龊巫听。克莱尔的记忆力好得可怕，小时候如何淘气，如何受罚，上学如何，考试如何，长长的说出来，如同细致到极点的工笔画。但任何事都说不完整，往往说到一半就从这件事不自然地跳到另一件事上。听的时间长了，龌龊巫渐渐明白她的谈话极力避开的两点：哥哥，和死亡。

在前一点上，龌龊巫也是小心翼翼。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说出巴克斯可能已经阵亡的事， 没有亲人的人反而更能体会失去亲人后所承受的痛苦----那种心上缺了一个大洞，空荡荡无法填补的感受不该由他带给这个孤独的少女。

至于死亡，龌龊巫倒不避讳。每个亡灵族最初都是以人的身份死于天灾军团的肆虐下，再以亡灵的身份复活。复活后，丢失当初为人的记忆和意识，就成为天灾军团的一员。保留意识和记忆的家伙则四散到各地，与天灾军团进行生前曾做过的抗争。出人意料的是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联盟战友们却将他们视为怪物，对他们进行着不遗余力的打击。最后，自称为"被遗忘者"的亡灵们聚集在幽暗城的黑暗女王希尔瓦娜丝的麾下，带着对天灾军团和联盟的刻骨仇恨加入到部落的阵营。

生是死的开始，死同样是生的开始，如此反复而已，这是所有亡灵的共识。只是被杀死的情景肯定不会是愉快的画面，这样的画面会一直被带到死亡的黑暗中，一直停留在面前，直到复活时双眼睁开的一刹那。

每个亡灵心里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悲伤。克莱尔的悲伤是什么？龌龊巫既不想也不愿去了解，他自己也同样背负着悲伤的十字架，匍匐在命运征途上，结局会是何样？他无从知晓，也无从想象。

"说到底，我们都只是被浓雾包围着，闭着眼前行的人罢了。"龌龊巫这样想着，身旁软椅里的克莱尔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刚刚进入十二月时，吉纳维来过一次，给他们带了自制的糕点和腌制的野猪火腿。

"下个月可能来不成了哪。"吉纳维将食物放到厨房里，不无遗憾地说。

"诶？为什么？"克莱尔一副失望的样子。

"冬幕节啊冬幕节啊！加班啊，恐怕一直到冬幕节结束之前都不会有休息日了。"

"去年都有假期，今年怎么会忙成这样？"

"战争结束了啊！幽暗城比往年热闹的多，店里也更忙了。没办法的事，不过忙归忙，心情还是愉快的，巴克斯也该回来了吧？"吉纳维这么说着，把视线转到龌龊巫身上。

"不、不清楚......"龌龊巫极力逃开这个话题，忙低下头鼓捣着手里做了一半的发条机器人。

"房客先生不是退役军人吗？怎么会不清楚呢？"

"诶？那个、那个......不同的部队，人员的调动是不同的。"敷衍地回答，希望可以混过去。

"小吉放心好啦！！那家伙刚刚寄钱回来噢！！所以，一定没事的。"克莱尔抓着一个钱袋送到吉纳维眼前用力摇动，里面的金币叮当作响："那家伙现在想必一定是在哪个城市里等着退役的命令呢。"

"真是的，我、我才没有担心。"吉纳维红着脸小声说。

盯着上下晃动的钱袋，龌龊巫知道克莱尔在说谎----那个钱袋里装的是他交给克莱尔的房租。

送走吉纳维后，克莱尔回到自己的房间关门睡觉。龌龊巫则继续加工杂货店订做的玩具，一直忙到十二点才休息。

大概是凌晨三点钟，楼下传来一声异响，睡得迷迷糊糊的龌龊巫猛地坐起来，侧耳仔细倾听着，楼下再次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是小偷吗？"龌龊巫悄没声地下床，小心地拉开房门，默念着咒语向楼下摸去。

楼下的壁炉旁，微弱的火光映出一个模糊的小小身影。似乎在那就着火光翻看什么东西，发出细微的声音。

"喂！谁在那！？"龌龊巫大喝一声，那个身影似乎受到惊吓般猛地一颤。

以为对方要攻击自己，龌龊巫的咒语发动，火球在手中闪动，发出的光芒照亮了那个身影的脸......

"克、克莱尔？你在这做什么？"龌龊巫连忙降低火球的威力，把它射向壁炉里的木柴。壁炉里立刻火势大作，照亮了整个客厅

"太危险了！你这家伙！幸好我反应快！"龌龊巫心有余悸地说。

"..............."克莱尔没出声，只是低下头。

"喂喂，你不睡觉跑到这里干吗，我还以为是小偷摸进来了。"龌龊巫看着克莱尔，地上撒满了信笺。

"............" 还是没有回答。

"你到底怎么了？克莱尔？"龌龊巫尽量用轻柔的语气发问，一边蹲下身子，试图看清克莱尔垂在胸口的脸。

"没、没怎么......"克莱尔鼻子轻轻哼出几个音节作为回答。

"真的吗？"龌龊巫拍拍她的头，柔软的头发摸上去如此舒服。

"恩恩，真的没怎么，只是睡不着，就到楼下转转。"

"是吗？这里可不暖和啊。还是上楼睡吧。"龌龊巫瞄了一眼地上的信笺，署名是：巴克斯。

"不想睡。你上去吧。"克莱尔仍低着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

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这样想着，龌龊巫站起身来到厨房，找出杯子和茶壶："再待下去会着凉的喔，还是喝点什么吧？热姜茶如何？"

没有回答。龌龊巫就自顾自地泡好茶，送到克莱尔面前："喏，你顶喜欢喝的。"

克莱尔接过来，捧在手里，却没有喝。龌龊巫又拿过毯子披到她身上，然后学着她的样子，靠着软椅的扶手部分坐到地板上。

过了很久，克莱尔说话了。

"诶，他、他死了是吗？"

"哎？？"龌龊巫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那个混蛋哥哥。"

完了，无法逃避过去了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龌龊巫不由地苦笑起来。

"是吧？他已经死了是吧？"

"我、我真的不知道，应该不会吧。"龌龊巫做出最后的努力，克莱尔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有液体滴向地上的信笺，发出扑簌扑簌地声音。

"骗子！他已经好久没写信回来了！！他死了是吗？他死了是吗？他死了是吗？"抓住衣袖的小手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变发白。

"我、我............"龌龊巫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眼前的状况，只能呆呆地望着克莱尔被头发挡住的面孔，泪水不断从露出下颌部分滑落。

"我、我、我......我一直在等着他啊！！！这个混蛋！！！他说过要照顾我的啊！！说过要看着我长大结婚！！！说过要一直陪着我啊！！！！早就说过不要去打仗了啊！！！！！！说什么赚钱！！！！！说什么保护我！！！都是假的吗？？？他现在到底在哪啊！！！！！快回来啊 ！！！！！混蛋老哥啊啊啊啊啊！！！！！！啊------"终于哭了许久以来的压抑全部释放出来，克莱尔捧住脸大声号啕着。

"啊啊啊 ！！！！！！！哥哥啊！！！！！！我想你啊！！！！！！快回来吧！！！！求求你了！！！！！！！！啊啊啊啊------我不要什么钱---啊啊----我只想你在我身边啊----啊啊----你不回来我该怎么办啊！！！你这个混蛋啊啊啊-----啊-----我怎么办啊------"

 那一夜，克莱尔哭了很久，哭累之后就枕着龌龊巫的腿睡在地板上。龌龊巫只能靠着软椅僵硬地坐到天明。

克莱尔难过的样子是他不愿意见到的，比起这样，他宁可看克莱尔对他大骂脏话的样子。大概女孩子都是如此吧？即使有再坚硬的外壳包裹，内里仍是柔软得如同布丁一样。

抚着克莱尔的头发，龌龊巫想起了很多，很多他曾以为早已消失不见的记忆：刚当新兵时的兴奋；第一次见到战场上的血肉横飞；第一次学老兵搜索死者身上的财物；第一次受伤时的慌乱，第一次............啊，原来有这么多的第一次啊？第一次做生意，就是从巴克斯那里买房子，当时很兴奋，现在却已经完全想不起他的样子，只有他的那句玩笑话可以清晰记起："喂，我有了钱，会找你买回它的！"。现在想来，那应该并不是句玩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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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战争过后再谈论失去与得到，会发现两者之间并无什么实在的联系。我所失去的早已遗忘，我所得到的也并不明确，只有灰色的雾霭挡在眼前，在那后面，有着影影绰绰模糊的形象立在那。我只能努力挣扎向前，拼命地想去到它面前，那里是我期待的幸福吗？"

写完最后一段，龌龊巫在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时间，想了想，又添上"祝冬幕节愉快"，然后连同礼物，一起邮给自己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