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本源,是盘古开天地之后混沌的复辟。也是光亮陨落时宇宙的承接。昭告的是一个宣言的持久,标志的是一种力量的强权,强悍到阳光也只能望其项背。弥漫收卷,浓厚密布,于纪年的伴生中反复轮回。 黑色的狞笑,狂傲、嚣张、滞重,不加掩晦。事实上,正因为它的覆盖能够任性的吞没一切。上帝也不得不对它忍让,将时空的半壁江山分给了黑暗,但黑暗却并不因此而满足!本当属于阳光的朗朗白日,也时常在黑暗的得寸进尺中,被搅的地暗天昏。相比之下,号称能量超强的太阳,却从未在夜间升起过。哪怕只是一次。倒是软弱的月光,无声无息,时常会用另一种光明,无视黑暗的强悍,冷冷的在彻夜抗争。 我们对黑夜的畏惧,有人说是与生俱来的。从原始人类的篝火,到石街古巷的更梆,直至近代都市的霓虹。无论造出怎般的光焰声响,也无法驱驱黑夜于心理的晦暗笼罩。古人类从站立起身体走到今天,一个莫大的愿望就是让思想也站立起来,然而,这个理想的跨越,真的没有成功。存亡具象,生死鸿沟。肉身与灵魂,可见与未知,保佑与惩罚。消失飘往何处?是谁与最早的祖先伴生?大约在我们的头脑中注入了这些疑问,黑夜便慢慢的令人恐怖起来。夜色,隐没了视野的实在,隐没了感触的边缘,无际的幽空,无际的延伸,纵然让你拎起想像,朝着前后左右四处摔打,撞击到的却是绵绵之幽,虚无嗖嗖的感觉对应着那种落空的旋转。掠起的风声,在夜的静谧中放大扭曲,无异鬼哭狼嚎。黑夜就是要把惊恐的感觉演化到极致。无需什么记忆,它就深刻在你的脑海中。压得你发不出声,闷的你透不过气。只能选择睡眠去逃避。如果连夜梦也常常惊醒,黑之压抑肯定又多了一重。那个遥远的午夜,孩童在户外走廊向夜的远处打量,月光铺开幽幽的明亮,梦幻似的的展示景物的另一番影相,究竟折射的是失真?还是还原?招待所的猪圈棚顶铺的油毡,白天看是黑呼呼的,晚上却银亮亮的,熠熠泛着神秘的光。童话般的变化,谁的魔力如此巨大?“难道真的有鬼?”夜的空蒙在幻像中裂变成惶恐。一声“有鬼呀!”惊动四邻。夜之黑暝,千奇百怪的张扬它的威慑。原由简单,甚至没有原由。只那一个“黑”。 面对内心那种源于黑暗的害怕、惶恐、畏惧,人们更多的是选择躲避而不是抗争。在弱小童年学会的选择,有的居然沿袭了一生。怯懦浮作阴影、畏缩酿成习性,其后,会繁衍出什么样的道德?我们已经看到太多:媚谄、屈膝、苟且偷生,甚至嫁祸于人。在社会丛林不断分立、构建、修补的各类道德体系中,始终对此含混着,或者说是糊弄着。究竟对于人生的怯懦、畏缩,应该如何评置、如何衡量、如何归类?有歌赞的,谓之“隐忍”有挪喻的,谓之“厚黑”。当然,也躲不开“窝囊废”“胆小鬼”责骂和嘲讽。事实上,我们很难义正词严的痛斥“怯懦”,因为在自己的行为中也处处印着“怯懦”的伤疤。纵然是贯之于“隐忍”的标签,或者假借“小不忍,则乱大谋”“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说辞。底气多半也是虚虚的。所谓“乌合之众”乌合最多的就是怯懦。风吹草动即如鸟散,大限未至已作纷飞。门庭变幻墙头草,旗帜更张二臣心。扶不起的藜芭墙怎建大厦?凝不住的散沙团终是荒丘! 黑夜拉下硕大帏幕,遮挡了眼见为实的视线和目光,然而却没有挡住那些黑暗中的发生。如果有猫头鹰一样的眼睛。我们是否会对这个存在的世界另眼看待?夜幕下的人心是不是要比阳光下更趋近真实?黑暗中活动的生灵,是不是都心怀鬼胎?蝙蝠、田鼠、狐狸、昆虫,荧光磷火、隐蛇出洞。惊风游走,黑夜潜行。肯定许多人都有过夜行的经历。传说中的魅魉煞星也许远远的藏身丛林,瞪着眼打探动静。想必它们也是怀有人类同样的胆怯,陌生的惊恐,突兀的闯入。怕是先吓了自己。而不是对方。夜行的感觉,就这样一次次被确认。于是,越来越频繁的步入夜的幽深。轻缓中晃荡漫长、静谧中触摸虚幻,警觉在幽寂的长廊里如潮水慢慢消退。防范在虚无的境界中象薄雾淡淡化开。以前那么不能接受的黑色王国,一旦真实的融入,触碰到的并非恐怖狰狞。倒是有些截然不同的体验,令人深思,仿佛觉悟。如果白日没有阴谋,黑夜又怎么会有罪恶?如果做人扪心无愧,鬼神其实就是庇佑你的列祖列宗。 蜀地山城的那个深夜,凭借感觉抄近道,从李字坝的坡口上坎,光线越走越暗,台阶越走越小,地势越走越高。嗅到那些夹着水雾的草木气息,含混泥土味道的山林气息。才在浑然中知晓自己攀上了鹅岭浮图关。黑暗中隐约有阔叶、草尖、茅锋在腿脚手臂上划割,内收肩膀,合举双臂。闭上眼感觉自己的身体风一样的穿梭而过。许多体验没有身临其境真的是无法想像的。抬头上看,树木的黑影,仿佛山岭的帽檐,遮挡星空。本来也算不得高大威猛的鹅岭,借助夜色的涂抹,居然也霸气十足。步步登高的心气,有时是被压出来的。之形迂回、弯折而上。就是想从黑色丛林中探出头来。就是想摆脱一种无形的压抑,将这浓郁的深夜、幽湿的山岭,以及黑色所能够演绎的折腾,探个究竟。权且先把入夜而眠的规则搁到一边。野狼似的拾级漫步,不知道那会儿眼睛是不是也散着绿光。全然没料到如灵魂般的夜游,竟然会油然而生梦境的感触。在真实与不真实之间晃荡悬浮,感受的轻飘和脚趾的着力,连同身体在那种前倾的弯曲中摇摆平衡。纵然有几分狼狈不堪,倒也有那种摒弃了指点评说的自由散漫。 曲径通幽夜,孤影入林森。三更浑无视,一介梦游神。 抗战时期,鹅岭作为山城的制高点,担负起防空、瞭望、守备之重任。如磐巨岩之上,如蔓野藤之间,收藏着枪炮的弹孔和爆炸的疤痕。当然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洞穴,或是天然形成、或是战时开凿,如今拼争的使命已经暗然远去,废弃的冷落换作逍遥。如同一种佛性灵物得到放生。起伏的曲线融于山野,顽强的象征遁于自然,深夜中,它们仿佛是一只只睁着的眼睛,看着身边这座灯火明灭的城市,看着脚下这条鳞光波荡的嘉陵江,也看着远方黑蒙灰暗的无际夜空,那眼神让你无法分辨究竟是略带疲惫,还是饱经沧桑。抑或有一种深邃,一种清凉,一种跌宕过来的观而不语。一种喧嚣过后的远瞩高瞻。而那时,肯定不会介意这个走到它眼皮底下的夜行人。 幽幽的洞口,青苔绒绒,藤蔓依依,野草蓠蓠,半遮半掩,朦胧洞开。贴近洞口,里面的传来水珠滴落的空灵,隐约还有风啸的回声。洞内洞外的差别,隔着那一缕月光。就那样安然的于洞边白石小坐,点上一支烟,大眼小眼一起远望,同一样的居高临下,却体会着完全不同的茅塞顿开。它看到世界观的沧海横流,烟云过眼,我却看到了安全感的肩身倚靠,清风入怀。心头泛起那种酸酸的感慨,还有坚韧坚贞的敬意。向天致礼! 黑夜潜行。是那种生命晃荡游走的浓缩。摸索、试探、小心翼翼的冒险,步履危危的行进。没有清晰,没有明示,也没有指点,顺着胆量能够给予的感觉。一次又一次的选取、舍弃、抉择。所有的经过可以回眸,却不能回去!能够评议,却无法重来!单行线的孤寂,极限值的轻飘,像那道古老而充满灵异的咒语,想必你会有读懂它的那一天。 二○一○年八月六日星期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