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刀锋上的吻
一, 今天,对于明朝王府大酒店来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有一幅叫《审判》的油画要在这里拍卖,虽然它不像梵高和毕加索的画那样名满天下,但至少在这座城市已家喻户晓。画家白火早早地就来了,坐在金碧辉煌的厅堂里,各路媒体的记者正忙着架设机位,他打量了一番室内极尽奢靡的装饰,暗暗摇了摇头,把目光投向了台上一个硕大的画架,他的画正安静地呆在上面,一张很大的黑丝绒蒙在画架上,看上去像裹着面纱的伊斯兰妇女;他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掏出烟来衔在嘴里,可立即就感到不妥,正好有一位清秀端庄的女服务生过来准备制止他,他露出滑稽的表情,把烟横在鼻下,这样闻一闻,可以吗?女服务生莞尔一笑,如柔风一般离去了。也就在这一瞬间,大厅里突然响起了歌剧《卡门》序曲,节奏强烈而鲜明,他的脑海陡然闪现出一个牵着大摆裙跳舞的吉普赛女子,他怔了一下,抬眼望去,刚才在台上布置会场的工作人员正依次退去。主办方挑选这样的曲子也太过煽情,不过音乐很快就带来了戏剧性的气氛,那些摄影记者煞有介事,把粗黑的镜头旋转过来,对准了大厅的入口。稍息,名流和权贵们便逐一粉墨登场,他们意得志满、雄心勃勃,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样;而那些炒画的投机者和艺术藏家则要低调沉稳一些,像猫一样悄无声息。白火寻找了一阵,并没有看见文远,而他最想见到的那一个被自己画在画布上的女子,也还未出场;此时他猛然发觉,自己竟然不知道她姓什名谁,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起过她的名字呢,而且她也不曾暗示过自己,现在想来,仍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一股莫名的刺痛从心底涌起,他感觉自己已到了非抽烟不可的地步了,他抬腕瞧了瞧表,离开拍尚有四五十分钟,于是他从一道小门悄悄退了出去。 电梯静静向上升去,白火打算在大楼的天台上吸一通烟,可是电梯停的位置却让他迷失了方向,穿过几条寂静的楼廊,未见女服务生的影子,不过他突然发现了一扇虚掩的门,以为是通向天台的出口,便闷着头闯进去了,不料却听到了有人说话,他蓦然一惊,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一间大房子里,说话的声音是从另一间屋子传出来的,是一个男人与女人的对话。 男人说,静姐带你闯荡江湖这么些年,一手把你栽培起来,可谓呕心沥血,现在你红得发紫了,就想翻脸走人,这样做够义气吗!不过静姐一向大人大量,她让我转告你,只要你继续跟她干,过去的债务就一笔勾销。静姐让我把签有你名字的债务书都带了,姑娘请过目一下。 沉默片刻,男人说,现在,我就当着你的面把它撕掉,一了百了。 请不忙,女人说话了,你不就是代表静姐来要价的吗,开过价吧? 噢,姑娘还真是一个明白人,既然这样,我就不转弯抹角了,静姐的脾性想必姑娘也是清楚的,不多不少,就一个整数,一千万。 一百万变成了一千万,原来静姐还真如你所说,是个仗义的人。 依我看,姑娘还是跟着静姐干吧。 静姐有心成全我,我岂能不识抬举,就这么定了,一千万! 白火听得惊心动魄,可说话的女人已一股风似的卷出来了,他慌忙退到宽大的窗帘后面,不一会儿,说话的男人也出来了。白火一直听到他的脚步声走远,才闪出身来离开了房间。
没错,这个说话的女人正是画中那个久违的女子,可是她去了哪里呢?一千万对她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他越想心里越没有底,加上自己迷了路,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瞎乱碰撞,无意间撞开了另一道门,天光迎面射来,视野陡然变得开阔,他发现自己站到了天台上,与阴沉的天空仅咫尺之隔。不过,在离自己数十步开外的天台边缘,他见到了那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黑色的风衣衬托下的貂皮围巾依旧光彩夺目,只是她单薄的背影颤动不止,似乎在抽泣,而迷乱的风雪在她周围疯狂涂抹着,使她看上去更加形只影单。白火轻轻走过去,在离她五六米远的地方止步。 你怎么样,心里不好受吗?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背影静止下来,哦,没什么,早就见惯不惊了。 我的才能有限,画画得不好,很可能让你失望。 不就是一千万吗,他们抬高了我的身价,我正在为此感慨呢。 姑娘,依我看,咱们还是撤标走人吧,我画了这么多年的画,帮你凑齐一笔钱应该不成问题。 无名女郎慢慢转过身来,用一种迷惘的眼光望着他,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痕,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火既心痛又心虚,慌忙解释,这笔钱,就算是我付给你的费用吧,你为我做模特儿,我理应给你报酬。 我一个卑微的小女子,会有这么高的报酬!我真不知道你这是同情我还是侮辱我。 我是高薪聘用你,依我看,你的身价远远不止这个数。 我就这样在你们这帮男人手上转来转去,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罪恶感吗? 好吧,就算我借给你,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我一辈子都不可能还得起。 你在我的画室多当几回模特儿,或者做做我的助手,就把这笔钱挣去了。 噢,原来你打算像夜总会的妈咪那样雇用我。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谈的是艺术! 艺术......艺术有价吗? 艺术的价值和价格不是一回事,唉,说这些有什么用。 是啊,你为什么不说自己害怕了呢。 害怕,我会害怕什么...... 你的自尊和虚荣不能忍受你的画卖不到好价钱。 白火痉挛了一下,噢,你是这么看的,我的好心变成了驴肝肺。 什么好心驴肝肺,你不过是一个怯懦的伪善男人。 骂得好,还有什么更狠的,全都使出来,别憋在心里堵得慌。 无名女郎惊呆了,愣愣地望了一阵眼前这个男人,哦,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太想激怒你,看你暴跳如雷的模样。 那又怎么样? 那样我就会感到信心十足。 唉,你真是一个独特的女人! 你不也一样吗。 好吧,我收回刚才说的话,现在,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无名女郎震动了一下,这很重要吗? 是的,对我来说很重要。 好,既然这样,那就请你先吻我一下。她轻轻解下雪白的貂皮围巾,慢慢仰起脸来,露出了面颊至颈部的优美弧线。 白火愣愣地立在原地,心里一片空白,慢慢回过神来,不不,至少现在,我还没有这样的资格。只有女神维纳斯才可以吻你!他的语调柔和而低沉。 无名女郎眼里泪水涌动,你......你真是一个伪君子!说完她扭身就走。 白火失魂落魄的呆立风雪中,竟一时不知所措,不过最终他还是猛然省悟,大步流星的追随而去。
白火回到拍卖会场,用焦灼的眼光捕捉无名女郎的身影,手持木槌的拍卖师还没有站在台上,但大厅里已座无虚席,多数人屏息以待,可也有少数人在接耳交谈。很快他就看见了无名女郎坐在一个谈兴正浓的男人身旁,时而忍俊不禁,时而听得入神,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男人肥硕、秃顶,手里拿着墨镜比划着,以强调说话的节奏。白火见过这个财大气粗的男人,那一次,她挽着他的胳膊在蓝色画廊里悠闲漫步时,他就很是黯然神伤,而此时此刻,当同样的妒意撕开他的防线时,他发现自己竟是这样的脆弱,不堪一击。如果刚才他像她要求的那样吻了她,现在眼前的情形会不会是这样呢?他招来一个女服务生,交待了一些细节后便退出大厅,在门口候着,左等右等不见无名女郎出来,越发感到窝火,不过这时,无名女郎款款地向他走来了,来到他面前时,故意用冷淡和挑衅的目光射向他。 请问先生,是你找我吗? 你过来一下,我有事要与你谈一谈。 实在对不起,先生,现在没时间了,我得回到属于我的位置上。说完调头就要离去。 白火急了,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向电梯口奔去;她奋力挣扎,嘴里一片嘤嘤之声;这样的举动让过往的人看呆了,好在媒体的记者都在会场里。白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入电梯。 你刚才不是要我吻你吗,现在我就充分满足你的要求! 不,现在一切都晚了! 白火俯下脸去找她的嘴唇,她摇着脑袋拼命躲闪。 而这时,电梯里的另一个男人说话了,咦,这不是画家白火先生吗?! 白火吃了一惊,无名女郎挣脱出来,电梯门正好自动打开,她一闪身便出去了,剩下白火独自与眼前这个笑眯眯的男人对峙,他竭力在混沌的记忆里搜寻着,电梯向下沉去。 白火先生真是贵人好忘事啊,难道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那天晚上,你出了车祸差一点冲下河堤,是我帮你送回了家。 白火用迷茫的眼光瞧着对方,总算想起了一点什么,哦,是你......你有事要与我谈? 那天晚上,你给了我一张名片,后来我给你打了很多次手机,通倒是通了,可就是没有人接,当然,你是名人嘛,架子大点,我能理解。 白火像在听天书,你说什么,你给我打过电话?敢问尊姓大名? 白火先生,你就叫我苏然吧,请把手机给我,我来给你查一查。 白火掏出手机递了过去。 苏然在通话记录里翻了一阵,总算找到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白火先生,你看这串数字,全是我给你打的。 白火接过来看了看,眼里一片茫然,哦,对不起,我回到家后,总喜欢把手机扔到一边去,我画画时不喜欢有人来打扰我。 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画家嘛,自然与常人有许多不同之处。 请问苏先生打电话给我,有何见教? 我想登门拜访或约你出来聊一聊,了解了解这幅画的一些情况。 噢,你对这幅画有兴趣? 哎,那天在酒吧我给你聊过一些,可你全忘了。 是啊,关于这幅画,你好像说过一些什么。 是这样,今天特意来看看。 苏先生,我就直说了吧,你要想得到这幅画的话,至少得准备一千万。 这很正常,白火先生,伟大的艺术作品本来是无价的,加上这幅画的模特儿有着传奇的身世,应该可以成为传世之作。 这时电梯沉到一楼,哗的,光洁的金属门分别向两边退去,一个戴金边眼镜的男人埋着脑袋就钻了进来,白火一眼就认出是文远,大为惊讶,文远,你好,你来得真是时候! 文远一惊,眼睛分别扫了一下对面两个男人,目瞪口呆。 文远,这么久没有见了,你在忙些什么呢? 文远缓过神来,还不是与你一样。 在一旁看得入神的苏然问,白火先生,你与这位文先生是朋友? 没错,是非常好的朋友! 文远露出苦涩的笑容,白火,你的调侃并不让人感到意外,你的赞美还是留给你自己的画吧。 白火有点急了,文远,你误会了,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这时电梯倏然静止,门向两边滑开。 白火,我们都没有时间了,拍卖就要开始了,对不起,我得先告辞了。文远干净利落地出门而去。 白火怔了一下,随即就跟了出去。 苏然立在原地发愣,当电梯门哗的合闭时,他才发觉自己应该出去,可这时,电梯已向上升去。
二, 文远进入大厅,以低调的姿态找了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不声不响地坐下来,可还是被记者发现了,面对扫射过来的镜头,他有些不自在,起身另找了一个位置,这样做主要是给对方一个暗示:自己对媒体不感兴趣!可是当他刚一落座时,就立即感到有些异样,一种特殊的光感从左侧扩散过来,在自己额头上晃动,他下意识侧过脸一看,坐在自己身旁的竟是无名女郎,他深感诧异,但已无法躲避,雪白的貂皮围巾像镜子一样,照出了他的局促,不过她一脸的沉静倒是让他镇定了下来,他轻声打了一个招呼: 你好,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 无名女郎略微转过脸来,噢,这不是文远先生吗,真是非常荣幸! 沉默片刻后,文远说,我又回了一趟白夜城堡。 无名女郎不动声色,那又怎么样? 很遗憾,我忘了把《叶芝诗选》带来。 尊敬的文先生,你今天是来与我谈诗的吗? 我对诗歌一无所知,不过那首《当你老了》确实让人过目难忘。 无名女郎淡然的表情有了一点变化,文先生,你想表达一点什么呢? 姑娘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非常喜欢这首诗,堂兄的品位不俗! 文先生,你不会是在讨好我吧? 就算是吧,上一次,你曾说要送给我一样珍贵的东西留作纪念,我由于心中有愧而不敢要,现在想来,后悔不已。 无名女郎大为震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愣了十几秒后轻轻说,文先生,我先出去,在508号房间等你,你稍后再出来。 文远有些不知所措,像一尊石像一样呆呆地坐着,等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的身旁已空空如也。他起身退出,来到508房间门口,见钥匙是插在锁孔上的。进去还是不进去,这个问题让他进退两难。他想起了那一次在电梯里被羞辱的情形,尽管现在他的感觉已有了很大变化,但记忆嵌在心里的那一枚生锈的铁钉,毕竟不是想拔就拔得出来的。他联想到了最近收到的前妻的信:文远,你退回钱的行为,有如说你在捍卫艺术的尊严,还不如说你脆弱的自尊不容许你接受一个女人施予,因为你是男人,得用这种清高来维持自己的体面,这些我都能理解。但我非常清楚,实际上,你是很需要这笔钱的。伟大的艺术与物质财富从来就没有分开过,想想看吧,古希腊和古罗马那些举世闻名的建筑,欧洲那些直插云霄的哥特教堂,要是没有大量的钱财,他们又从何而来!何况,你也需要另外组织一个家庭,要知道,浪漫尽管能让女人神魂颠倒,但最终能留住女人的还是安全感;你得让倾慕你才华的女人走在香榭丽大道上时,不能有半点自卑感,这样的底气,来自于一种充裕的生活,而长期持守清贫只能耗损她的光艳,早早地变成黄脸婆...... 先生,您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吗? 文远吃了一惊,抬起恍惚的眼睛,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笑容可掬的服务生,连忙摇头,不不,谢谢!他一边说一边推门而入,并迅速关上门,背抵在门上,试图让自己心平气静下来,可这时他听到了有人在招呼自己,文先生,你真是一个君子,我还以为你不来呢!他定神一看,原来无名女郎就站在自己的眼前,嘴角边的浅笑简直与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如出一辙,他有些抵挡不住了。 姑娘过奖了,我算不上君子! 文先生,我早就说过,你随时都可以向我索要这条围巾,现在,我就把她送给你。无名女郎拆下脖子上的围巾,呈在他眼前。 文远感慨万千,当指尖触到雪白貂皮围巾的那一瞬间,止不住哆嗦起来;他低下脸,嗅了嗅柔软而细腻的围巾,顿时被一股温暖的清芬包围,藏在深处的血脉仿佛就要沸腾,他慢慢地抬起头来。 姑娘,感谢你还记得这件事,呆会儿就要竞拍了,你不能没有这条围巾,少了这条围巾,就少了一个重要的细节。 文先生,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男人送围巾给我,而不是相反,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围巾送给一个男人。 我是一个伪善的男人,不配接受这样的馈赠。 无名女郎有些诧异,文先生何出此言? 我既可耻又可悲。 无名女郎大惊,迷惑地看着对方,有些入神。 我明知道白火的画画得很好,却因嫉妒而对世人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无名女郎目瞪口呆,久久回不过神来。这种失语状态持续了一阵子后,她才极为小心的问,文先生,你指的是摆在拍卖大厅里的那幅画吗? 嗯,就是那幅画,那是一幅可以被载入绘画史的伟大油画。 无名女郎有些按捺不住了,喃喃自语道,我终于有了足够的信心和勇气! 姑娘,你不相信我说的? 不不,我非常感谢你! 先别这么说,其实,来参加竞拍的人大都不懂绘画,结果难以预料,不过我希望你能赢。文远把围巾递还给她后,转身匆匆而去。
文远回到大厅,另外找了一个边上的位置,坐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不过这时,一个服务生走到他面前,说楼下的茶艺厅里有一位女士约见,要他去一去。他有些讶异,会不会是媒体的记者,可事前并没有这样的约定,他本不想理睬,可又觉得,傲慢无礼实不可取,便跟随女服务生来到一楼古色古香的茶廊,当一身旗袍打扮的嫂子出现在眼前时,他惊诧不已。 嫂子,是你...... 小远,干嘛一副不屑的模样,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一个大俗人根本就不懂艺术?嫂子气定神闲。 嫂子,是不是可可有了什么情况? 小远,难道我就不能与你谈艺术吗?你看你,坐都懒得坐下来。 文远坐下来,望着雍容闲雅的嫂子,嫂子,你说什么,你是来找我谈艺术的? 小远,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你明明知道,我对人物肖像画感兴趣。 文远沉吟了一阵后,豁然省悟,嫂子,难道你是来参加竞拍的? 当然你会觉得我是心血来潮,不过你也看到了,白夜城堡里许多名贵的画都损坏了,我得另外收集一些知名画家的画。 噢,原来这样。文远吐了一口气,陷入了深思。 小远,请集中注意力,别走神,我想了解一下,从你们专家的角度来看,这幅画有没有收藏价值? 嫂子,我好像在白夜城堡里见到过一幅类似的画。 唉,别提了,那是一幅二流画家的作品,早该把它烧掉了。 文远抽搐了一下,急忙掩饰,是啊,像你们这样的富贵人家,只有一流的大画家才配得上。 小远,就别说风凉话了,今天要拍卖的这幅画到底值不值? 嫂子,这是一幅传世之作,值得收藏。 小远,这我就不明白了,我看过你写的文章,说这幅画一钱不值,你不是在忽悠我吧? 文远突然不知所措,一时语塞。 我真弄不懂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勾心斗角! 不不,嫂子,你误会了,有时人的看法是可以改变的。 你的文章说画中的女人是一个妓女,那好,现在请你告诉我,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 文远被逼得来无路可退,空洞的抵抗道,嫂子,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这个女人已在白夜城堡里进进出出好几次了。 嫂子,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堂兄呢,他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小远,你这不是在羞辱我吧?嫂子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文远忽然意识自己说漏了嘴,慌忙解释,噢,对不起,我的脑子太乱,所以才有些语无伦次。 小远,我觉得你有点讳莫如深,可你的文章白纸黑字,你既然敢向天下人说,又有什么必要对我隐瞒呢! 文远感到嫂子得势不饶人,不把自己逼到绝境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但是他再也不愿意昧着良心说话了。嫂子,你不就是想从我嘴里听到坏女人这个评价吗,不过我要告诉你,如果你有幸从我的文章里得出这样的结论,那首先是因为,我是一个坏男人。他的语调清晰有力,字正腔圆。 嫂子震惊不已,愣愣的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嫂子,时间快到了,我得先上去了。
三, 苏然谈起过自己对油画感兴趣的事,这一点,女教师相当满意,尽管与自己喜欢的张爱玲还有点沾不上边,但艺术毕竟是相通的,她觉得自己有把握让这个傻头傻脑的男人欣赏张爱玲,其他的事,就不太在乎了,一个懂得张爱玲的男人,肯定懂得心疼女人。姑妈见这一对倒是很有点天造地设的味道,成亲的事自然就摆到了桌面上来,她不止一次催促侄子尽早把终身大事办了,也让她了却一桩放不下的心事,可苏然却打不起精神来,显然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他言之凿凿地对姑妈说,结婚不就是过日子嘛,这是天长日久的事,根本不用着急,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女教师觉得对方好像不太在乎自己,有些不高兴了,她敏锐的觉察出这个男人有心事,到底是什么,她得试探试探。一次苏然陪着她看电影大片《泰坦尼克号》时,她突然谈到了自己的闺中密友让男朋友买了一套大房子的事,其艳羡的口吻显而易见。没想到苏然却说,房子大有什么意思,泰坦尼克号就大,还不是触礁沉没了。从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推断,这不是玩笑或幽默,显然是冷嘲热讽,女教师被刺疼了,心有不甘,进一步追问他什么才有意思。苏然兴致大增,绘声绘色的讲起了自己喜欢一幅油画的故事,当谈到画中的那一个女人时,他神采奕奕,毫不吝惜赞美之词,这让女教师听得如梗在喉,她总算窥测到了这个男人的心事。出了电影院后,她随苏然去了蓝色画廊,在那一幅名为《审判》的画像跟前,苏然比手划脚,逸兴飞扬,像某一国的总统在发表就职演说。这一瞬间,女教师陡然产生了错觉:眼前这个男人除了与这幅画结婚外,别无选择,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陪衬。后来,当她从男人口中得知这个女人是坐台小姐时,她简直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哼了一声后就扬长而去。
姑妈得知情况后立即兴师问罪,这使他在接听电话时深感事态严重,姑妈单刀直入就说到了画的事,斥责他是精神贵族,玩物丧志,居然会迷恋画中的妓女,简直是家族的耻辱。苏然竭力申辩,说那只是一幅画,一张画布涂上一些颜料就叫画,与真人真事相差十万八千里,无伤大雅。姑妈讥讽的问他画布能结婚能生孩子吗。苏然觉得画是画,结婚是结婚,干嘛非要搅在一起呢,唉,女人看问题的方式怎么会如此奇怪,怪不得毕加索要说女人是半人半兽的怪物。想到这里,他感到自己有冤难鸣,可姑妈毕竟是自己的长辈,也不能不顺她的心,当然主要的还是,他担心姑妈采取极端的行动,把表姐、姐夫和姑父一起搬来,对自己实行围攻。他一改漫不经心语调,问姑妈事已至此如何是好。姑妈不假思索地说,赶快去向女教师赔不是。苏然意识到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就把电话打到了女教师家里,用诚恳的口吻道了歉,表示从今以后,再也不在她面前提画的事,并约定了一个日子,说自己一定陪女教师去楼盘看房子,这才总算把事情摆平了。
可到了周末去楼盘看房子的这一天,苏然还是忘记了自己的承诺,因为今天有一件事特别重要,那幅名为《审判》的油画就要开拍了,他必须要去看看,这是命里注定的。而在这之前,他不知给画家白火打了多少次电话,想多了解一些画的情况,可对方的手机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当他来到明朝王府大酒店在电梯里邂遇画家白火时,由于激动和专注,竟然未留意到白火要吻的那个女人是无名女郎,后来发生的事,他就更没有想到了,文远和白火相继离开了,而他却仍然在电梯里发呆。电梯门重新打开,他鱼贯而出,差一点撞上一个人,他抬眼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个拦在他面前的人正是女教师。你的记性可真不赖啊,女教师凌厉的眼光射过来,他顿时阵脚大乱,有些语无伦次: 你......你是来找我的还是......? 苏先生,你不是说过要带我去看楼盘吗,所以我就在这里等你,这里的房子比皇宫还高级,我真是眼界大开啊。 苏然神情恍惚,自言自语,我说过带你去看楼盘吗......我还说过些什么......他收紧眉头,努力想回忆起一点什么。 女教师继续调侃他,依我看,这个明朝王府大酒店不比泰坦尼克小,难道你不认为它会沉没吗。 噢,电影......你的意思是,咱们去看电影? 苏先生,我不敢有什么意思,而是你姑妈有一点意思。 姑妈......姑妈来了吗? 这时,表姐和姐夫从暗处闪出来,用不悦的目光盯着苏然,表姐说,小远,我妈在楼下等你呢。 姐夫的语气满含嘲讽,我们都等了很久了,你这个大男人可真让人操心啊!
一楼的前台朝向一个明亮、宽大的休息厅,有秩序地安放着白色的大理石雕像和伊斯兰装饰风格的座椅,紫萝兰、郁金香和热带地区的绿色植物点缀其间,使人恍若置身于空中花园。在一尊断臂维纳斯塑像旁边,苏然惊惶地发现了怒容满面的姑妈和姑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妈,苏然来了,他身后的表姐说。姑妈和姑父同时抬起头来,他觉得姑父的眼仁里仿佛冒着绿火,而姑妈的眼神虽然没有那么凶恶,但也很阴沉和严肃。 苏然,你先坐下来。姑妈的语气柔中带刚。 苏然怯怯的坐在了姑妈和姑父的对面,而表姐和姐夫则分别坐在了他们的两侧,对他构成了包围的态势。 姑妈,姑父,你们二老找我有事?苏然不是装糊涂,而是仍然不明就里。 苏然,我来问问你,你今天本该做什么? 苏然集中注意力想了一阵,姑妈,今天是周末,闲着没什么事,就来看看画,你知道我对艺术感兴趣,特别是肖像油画。姑妈,我想,你也不会否认这是一件很高雅的事。 唉,玩世不恭的精神贵族,简直无可救药!姑父一声悲叹,尽量压制住自己。 姑妈用手挡了挡姑父,苏然,你喜欢艺术,我们都不反对,说说看吧,这到底是怎样一幅画,让你如此鬼迷心窍。 姑妈,这是一幅伟大的人物肖像油画,作者是著名的画家白火先生。 噢,伟大的人物,画的是伟人吗? 不不,姑妈,你理解错了,一幅画并不是要画伟大的人物才伟大。 照你的理解,是不是说,要画不正经的女人才伟大呢? 姑妈,你说得太难听了,不要这么武断嘛,这个女人可不像你想的那样坏,世俗的偏见强加给她太多恶名,这是不公正的。 苏然,我真没有想到,你堕落到了这个地步,袒护这样一个坏女人,莫非你打算娶她不成? 不敢有此非分之想啊,她怎么会看得上我呢,我不配。 姑父拍案而起,你这小子怎么能说出这样不争气的话,正是家门不幸啊,我无脸见人了,一头撞死在你面前算了! 表姐和姐夫伸手拉住姑父,表姐说,苏然,你怎么这样糊涂,你已过了而立之年,早该成家立业了,还整天胡思乱想,你到底要干什么嘛! 姐夫说,苏然,你我都是男人,你把家人搞得这么狼狈,我简直无话可说! 苏然觉得有点寡不敌众,不知怎应对。 姑父坐下来,你这种男人还真少见,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说你像公子哥儿吧,可又没有风流倜傥之气,说你是个书呆子吧,可一点也不知书达礼。 苏然嘟囔道,姑父,如果你觉得我要把这个女人娶回家才算风流的话,那我就把她娶回来就是,但多半别人看不上咱们。 姑父正欲暴跳而起,眼疾嘴快的姑妈把话接过去了,苏然,你姑父说你读了那么多书,却连最起码的礼仪都不懂。你不信守承诺,算什么读书人。 承诺,我承诺过什么?苏然一脸无辜。 你对人家女孩子许下过什么诺言,怎么可以言而无信呢。 苏然猛地想起了女教师,可想了一阵后,还是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这时姐夫过来把他拉到一边去,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苏然才恍然大悟,叹了一口气,说自己简直昏了头,这么大的事都忘了,连声问女教师现在何处,表姐用指头在他额头戳了一下,说女教师正在外面等他,催他快去找人。苏然先来到姑妈和姑父跟前鞠了一躬,姑妈,姑父,让你们操心了,实在对不起!
苏然要表姐赶快去书店买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然后来到明朝王府大酒店外面的停车坪上,一眼就看见了撑着碎花伞的女教师,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走近对方,但飘逝的雪线还是把他俩隔开了,他不是很看得清伞下的她此时此刻的表情,但赔礼道歉是必不可少的。 我知道,一个诚实的男人的食言是不能原谅的,但我还是请求你给我一次机会,人是有缺点的,有的缺点不能被接受,可有的缺点是可以接受的。我们可以接受断臂维纳斯的缺点,又为什么不可以接受一个好人的缺点呢。 假如我不接受,又会怎么样?女教师傲气十足。 莫非你想学遗世独立的张爱玲。苏然突然说出对方喜欢的女作家,为待会儿送书设下伏笔。 女教师噗哧一声,慌忙捂住口。 这很好笑吗? 你太傻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一点也不解风情呢。很明显,苏然的话说到女教师心里去了,她一副娇痴状,碰了碰苏然,示意他接过碎花伞。 苏然以为女教师大发善心,不忍自己裸露在风雪中,他接过伞来顶在自个头上,却把女教师留在了伞外,笑容可掬地说,你真好! 显然,这并非女教师的本意,冷冰冰的雪片涂在她的面颊上,她的心渐渐凉下来,苏先生,难道你不觉得少了一点什么吗? 苏然不假思索,什么都不少,一切都这么协调和美好。 女教师一把夺过苏然手中的伞,气忿忿地走了。 正在这时,气喘吁吁的表姐来到苏然面前,把张爱玲的《红玫瑰和白玫瑰》递给他,苏然一边喊等一等,一边追上去了,拦住女教师,你先不忙走,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是房子吗,留着你自己住吧!女教师把头一扬,转身就要走。 苏然赶紧说,是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女教师慢慢转过身来,噢,你懂吗,女人心里也有朱砂痣,说说看,什么是女人心里的朱砂痣。 苏然想了一阵子后说,从生理上看,女人心里的朱砂痣与男人脸上的雀斑没有什么区别。 女教师愕然地盯着苏然,雀斑......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心里长得有雀斑? 你心里长得有什么,我怎么知道呢。 你既然不知道我的心,又怎么会送张爱玲的小说给我呢?难道你忘了,我家里有这本不知读了多少遍的书? 我就是知道你喜欢这本小说才特意送给你的。苏然既认真又小心。 女教师一脸迷惑,你知道我喜欢这本小说,可又不懂女人心里的朱砂痣,真是世所罕见!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朱砂痣就是雀斑,雀斑就是朱砂痣。 我真没有想到,你已庸俗得无可救药! 女教师把书扔在苏然身上后调头就走。
四, 拍卖师光洁的木槌终于敲响了,大厅内霎时鸦雀无声,两位身着旗袍的礼仪小姐走出来,一丝不苟地揭开画架上的黑丝绒,油画像一面反射阳光的镜子,豁然一亮,台下一片嘘声。 女士们、先生们,拍卖师的语调底气十足,浑厚有力,今天有幸与在座的各位见证这一历史性的时刻,实乃平生之美事。在下不才,主拍过不计其数的不朽之作,可唯独今天这一次,我满怀敬畏的同时,又情难自禁。在人类定义的美与丑之间,一幅画能带给我们如此强烈的情感和道义上的冲击,这得益于上苍的恩宠,还是画家超凡的胆识和卓越的洞察力?画家把剑和毒鸩同时摆在我们面前,留给我们的选择是,要么拔剑而起,要么饮鸩止渴。这位画家就是著名的白火先生,白火先生在当代绘画领域取得的成就,是那些带有探索性质的实验和先锋画作,这早已被大家熟知。然而,今天呈现在各位眼前的这幅画,既借鉴了古典人物肖像画深刻精湛的技法,又不失后现代艺术的锐气和杀伤力;他不仅要挑战我们道德上的勇气,而且要颠覆我们鉴赏一幅画时所要用到的那些知识。 拍卖师目光炯炯,信步走到画架跟前。 现在请各位看一看画中这位妙龄女郎,她略微侧视的目光告诉我们,她所看到的世界与她那美妙的胴体,是多么的不对称和不协调,令她不齿,所以她宁愿呆在没有声音的画里,与艺术共存亡,她就这样,把那些占有过她身体的男人一瞬间就推下了地狱,这是多么绝妙的想法啊! 台下哗然了,一片嘈杂。 女士们、先生们请安静,出于对在座的各位教养的尊重,关于这位女郎的背景,我就不作介绍了,我相信在座的各位早已心知肚明。 台下一片喧哗,有人喊道: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请不要忽悠人! 请实事求是,把真相告诉大家! 在艺术面前,就别装正人君子了! ...... ...... 拍卖师有点急了,各位静一静,静一静!我们是为艺术而来的,是为美而来的,不是来探讨真理和道德的! 不料这番话引起了骚动,人们开始吵吵嚷嚷,有人忿忿不平地站了起来,似有退场之意。 拍卖师涨红了脸,不停地喊,女士们、先生们,且慢!且慢! 但场面已失控,大有崩盘之势。
这时,无名女郎突然出现在台上,各位达官贵人,各路英雄豪杰,请听我这个卑微下贱的女人说几句。她站在自己的画像旁边,语气坚定而果敢,大厅内顿时阒然无声,人们的眼睛像聚光灯一样,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她身上。嗯,这样很好,我想各位也应该看清楚了,我就是画中的这个女人。 台下的人大惊,呆若木鸡。 无名女郎淡然一笑,事实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关于我的身份,其实已没有什么悬念,但不了解情况的人总免不了生出奇思妙想,其实这个世界一点也不浪漫,现在,我对天发誓地告诉大家,我是一个妓女,我想艺术是不会欺骗人的,请各位仔细看看这幅画吧,一个妓女在一幅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我要感谢这位我素不相识的画家,他把我的心画出来了,放在了眼睛里;他以一个画家的敏锐和良知,让我感到了这个世界仅存的那么一点温情,那么一点公平和正义。也许各位在她的眼睛里读出的东西,与自己的想象大相径庭,那么我要为你们感到庆幸,因为艺术既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已是老生常谈。现在,我就站在这幅画的旁边,如果我有通灵术,我或许会钻到这幅画里,我相信,她会有足够的勇气接纳我的,不过此时此刻,我更愿意站在这个毫无遮掩的审判台上,与在座的各位来一个心灵的碰撞,请不要像懦夫那样逃避。先生们,出价吧! 台下的人震慑住了,愣愣地望着台上,说不出一句话来,而拍卖师也像木头人一样发呆,浑然不觉中,手中的木槌脱落下来,掉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发出一串砰砰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悦耳。 这时苏然突然举起了一个写有200万的牌子,同时喊出了200万这个数字,他早已想好了,无论如何都得开这个头。 无名女郎一眼就认出了高高举起牌子的这个男人,会心一笑,先生们请看,有人出价了!200万是个什么数字,我不懂数学,请各位看清楚画里画外的这个女人,她的成色,她的气质,她心中的世界,她一切的一切。 拍卖师猛然省悟,急忙拾起木槌在台面上敲击起来:200万第一次,在沙特王子眼里,200万只不过是几桶石油,而在比尔盖茨眼里,200万只是一个程序,敲五分钟键盘,喝一杯咖啡,就可以搞定。 300万!有人在呼喊的同时举起了牌子。 拍卖师叫卖起来,300万,第一次!多么富有魔力的数字啊,人们常说事不过三,可见这个三字是难以超越的。 400万!一声怒吼像雄狮的咆哮,仿佛大厅的天顶和窗户都在微微颤动。 由于声音粗猛,在场的人吓了一跳,纷纷侧过脸来望向这个肥硕的秃顶男人,白火注意到,无名女郎刚才就是坐在他的身旁,与他相谈甚欢,不过此时,他那粗壮的手指头不是夹的雪茄,而是傲慢自大地撑起了一个牌子。 这位先生真是豪情万丈,400万第一次。拍卖师接过话头,400万可以在卡萨布兰卡买一套别墅,也可以在维也纳歌剧院举办一场音乐会...... 600万。拍卖师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人举起了牌子。 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拍卖师耸起肩膀,表情极为夸张。 白火望过去,发现举牌子的男人正是那个给自己送来五个皮箱的林先生,他想起了这个男人说过要去西班牙的事,好像是去收购毕加索的什么手稿,不过此时看上去,他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像在闭目养神。 600万第一次!拍卖师继续演说,600万,人生的一场盛宴,许多年后,人们或许会忘记数字,记住的是蒙娜丽莎永恒的微笑,因为艺术永存。 700万!肥男人又发出一声嘶吼,他瞪圆眼珠,把衣袖向上挽了两圈,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林先生不声不响地亮出了写有800万的牌子,像举起一双筷子一样若无其事,眼睛依然半睁半闭。 800万第一次!拍卖师的嗓门有些嘶哑和干涩,800万第二次! 人们的目光不谋而合地对准了肥男人,没想到,他却骂骂咧咧地拂袖而去,引来一阵歔欷之声。 800万第二次!拍卖师重复着,他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把下面的人扫了一遍,800万第三次!他慢慢抬起了木槌,800万最后一次! 沉默了很久的苏然举起了写有900万的牌子,与此同时,他有些心事重重,因为自己继承的那一笔遗产仅有500万,还有400万的缺口,哪儿去想办法?难道去向姑妈和姑父救援?简直荒谬绝伦!不过他最终想到了自己的房子,可即使高价卖掉,也凑不够这笔钱,这让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然而出于道义和特殊的情感,他不能不把价格顶起来。他生平第一次冒着人生的巨大风险,把自己逼到了岌岌可危的悬崖上;他既巴望有人在自己后面跟进,又想一口气拿下这幅心仪已久的油画。他陷入了两难的困境里。在拍卖师刚喊出900万第一次的同时,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请原谅,我有点昏晕,出去透透气。 他的这一举动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拍卖师也瞠目结舌,瞪着台下这个奇异的男人,他发现这个男人面色刷白,在众目睽睽之下退了出去。
苏然在大厅外低头徘徊,媒体的镜头在他周围越聚越多,有记者试图采访他,请问先生,你是否意识到,这种做法已违反了规定?此话一出,众多的麦克风和录音笔伸到他跟前,而相机的镁光灯也喀嚓喀嚓闪过不停。 苏然阵脚大乱,他想逃,可又不想做一个懦夫,他几乎就要用手去捂耳朵了。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了不起,规定是人制定的,而艺术从来就不会墨守成规。铿锵有力的声音来自人群外,记者们调过头来一看,原来是他们一直紧追不舍的艺术评论家文远,便稀里哗啦地把镜头和麦克风对准了他。 请问文远先生,拍卖已到了这么高一个价位,事前你是否预料到? 艺术不是巫术,事前我没有占过卦。 文远先生,你在文章里说过,这幅画一钱不值,可现在的情况好像与你说的出入很大,你会不会有点失落?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我在文章里说的一钱不值,确实如此,现实就是这样富有戏剧性,谈不上什么失落。 听到这些,苏然豁然了悟,这个自己曾憎恶的男人此时此刻,居然替自己解了围,他向对方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而文远则朝他比了一个V字手势,苏然知道,这是在给自己打气。他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他觉得自己再也不应该有什么顾虑了,便坚定不移地回到了大厅里。 而文远也再无心思与媒体纠缠,他回到了大厅内自己的座位上,想想自己的举动,不禁摇了摇头。从拍卖师敲响木槌的那一刻开始,他就预感到自己输定了,不过这反而使他变得特别安静,他希望白火与台上的那位女子在情感和道义上能取得彻底胜利,得偿所愿。所以当他看到价格被一点点抬起来时,他很是欣慰,虽然他不得不面对这荒谬和反讽的现实,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自己写的文章像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商业炒作行为,推波助澜的为白火带来了人气。这让他发现自己站在白火和他的模特儿一边,似乎已经不容推辞,所以当他见到那个举起900牌子的男人迟疑退出去时,他悄悄尾随而去,见媒体正向他展开攻势,他陡然对这个举止怪异的男人产生了莫名的好感,才故意把媒体的视线引到了自己身上来,他觉得自己为朋友做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而此刻,文远也正好看到他重新举起了那块写有900万的牌子。 拍卖师惊魂未定,嗓音有些哆嗦,900万第一次!他的目光扫向台下的林先生,发现他如一尊佛像一样一动不动,没有要跟进的意识。900万第二次,900万第三次,900万第三次! 不过有人举起了1000万的牌子,拍卖师嘶声力竭地喊了起来,1000万第一次!此时此刻,我好像站在巴黎的卢浮宫里,仿佛,我就要见到莫奈和梵高了。 台下骤然一片寂静,似乎一颗掉针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文远望过去,发现举起牌子的正是自己的嫂子,震惊不已,可与此同时,他又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来,憋闷得在太久了,所以他倍感轻松和释然;不管嫂子的用意如何,至少此时此刻,这幅画已被抬到了他很乐意看到的价格,他暗自为白火感到庆幸。 台上的无名女郎看清楚举起牌子的女人时,更是深感诧异,心中一下子被问号塞满,不过,在这场人生的巨大赌博中自己赢了,她百感交集,竭力掩饰自己几近崩溃的表情,向举起牌子的女人投去感悦的目光,那意思是谢谢夫人。 1000万第一次......1000万第二次......1000万第三次......1000万最后一次!咚的一声,木槌终于敲响了,余音经久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