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窗子已经很老很老了。外婆住在里面也很久很久了。 我小时候住在外婆家,与外婆同睡在这间有唯一一扇木格窗子的房间。窗子没有玻璃,只有简单朴素的乌黑的木制窗棱,它并不严格地将空间分成两半。 我躺在被窝里,一转头,满天的繁星拥在窗子里。又一转头,外婆再一次重复被时间磨损不堪的过去。 那时候的我并不能体会到外婆的苦楚,只把她的故事当做催眠曲。一边听她讲,一边看星星,渐渐入梦。现在回想起来,却总令我辗转反侧。 我很难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就算我知道它的贫困,知道它的动荡,知道它的极端,但谁可以了解到人们的心灵悲哀。毕竟外婆的述说在我眼里只是故事而已。 外婆也曾裹过小脚,走路会是颤巍巍的。她步履摇晃地做各种农活,没有时间喘息,更不用提念书了。在不安的年代里小心翼翼地过活。但纵使她再小心安分,也吃了不少苦。她的弱体,她的小脚,她的大字不识。更多的是内心的不安。"我以前就住在这儿。晚上会有人被‘批斗',那声音吵啊!我捂住耳朵也睡不下。"外婆说这句话的时候,本就不再明亮的双眼更黯淡了。后来我才知道,外婆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外祖父,曾被打成"右派"。外婆爱她的父亲,所以透过木格窗子的"革命"呼声尤为刺耳。 去往外婆家的路特别难走。当母亲坚持要我自己走上去而不背着我时,每次去外婆那儿都成了我的负担。我向外婆抱怨,她只是笑,然后答应我以后会接我一段路。于是外婆单薄的身影的出现,足以让已经走得腰酸背痛的我欢呼雀跃。可是母亲又不高兴了,怪外婆太宠我。这时候外婆一般不会太多言语,但有一次,她对身旁的母亲说:"我知道这条路让你苦了,咱别再苦了孩子。" 这句话我记了好几年,但一直不清楚为什么外婆的话会让母亲红了眼圈。 大概是我十岁那年,外婆很高兴地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政府拨了一笔款为她们那儿修了条水泥公路。第二天,母亲就带着我踏上了新修的路。才走了几步,母亲就低低地哭了。 晚上我又跟着外婆睡,还是在那间有木格窗子的房间。有一牙惨白的弯月嵌在窗子里。我看了一阵月亮,问外婆,母亲怎么了。"唔。你母亲小时候上学的时候每天都要走两个多钟头的山路。"外婆说完一句话却叹气了好几次,"每天得背上一捆柴卖到集上去。卖了柴,然后才去学堂。有一次下了点雨,路滑,你母亲摔了一大跤。她又不肯舍下柴禾。晚上放了学,一步都走不了。被同伴半背半搀地回家,我一看,一条腿肿得不像话。在家歇了几天,你外公无论如何也不让她上学了。"我又惊又气。"外公怎么不肯让母亲上学啊?""那哪里讲得清。"外婆不愿多说了。房间又黑又空,只有外婆时不时的叹息。 母亲是家里的长女。老大牺牲的永远最多。辍学之后,她一边劳动,一边带着妹妹弟弟。我的小姨可以说是母亲一手带大的。母亲自己上不了学,只好把希望放在了小姨身上,然而小姨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一度让母亲失望。母亲在茫然地活了几年后,终于拥有了新的希望,那就是我。 细细算来,我刚满两岁的时候就学起了唐诗。母亲温柔又严厉。她悉心地教我,一字一句;但倘若我背了许久也背不好,那么母亲也会毫不留情地罚我。我不仅有属于自己的希望,还担着母亲更加沉重的希望。 最近一次去外婆家是在暑假。舅舅特意开车来接我们。外婆还是颤巍巍地走来。家里备下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母亲和外婆聊了很久,母亲的话语间带了些许骄傲。她说我在二中念高一,是免费的;她说我一定可以考上好的大学;她说她会照顾好我。外婆也笑,总算没再苦了我。 我一直看着这扇多年来经常被我凝望的木格窗子。今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取而代之的是悄悄落下的温和的光芒,照进我眼里,也照进外婆和母亲的心理。将房间里的三个人温柔地包裹了起来。 将木格窗子外的世界也包裹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