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夏天。 乳色棉衫,黑绸裤,踩着一双精致的小脚,款款走过来,一眼便知不是小户人家走出来的,精练中携有一股矜持,眼睛里流露的东西,看上去很深髓。 我叫她王奶,当然是在她老年的时候。她叫我妮子,我不应,许因她叫我时,语气里带了那么点霸道。妮子,给我倒杯水,我渴了。 水递到她手上,没有饥渴时所发出的那种很大的声响,只是抿了几口,就把杯子轻轻地放在石板上了。当然那杯水不是我递过的。 以后我会经常见到她,几乎是每隔三差五,她说:赶集累了,坐下歇会。 我看她脚边的竹篮里躺着极少的菜,无非是些土豆蕃茄之类的,没什么稀罕。她说和儿媳两人,吃不了多少。这是她与祖母闲唠,我听到的。我还听出她的笑声极爽朗,言语也干脆,只是极少与旁人打招呼。 日久,有那好事的邻里打听出,说她姓王,家就住镇北头的村子里,23岁守寡,一个独根儿子解放前夕又去了台湾,现家里只有一个进门七天男人就杳无音讯的媳妇守在身边,还说她的脾气古怪,却对儿媳出其的好。 村子离小镇不远,有上百米,可这段距离对于一个小脚女人,赶集买菜确是需要歇上一阵的。 我家住镇口,但凡小镇上过来去往的,都要打此经过,于是门前种下的大杨树,西窗下的青石板又多为歇客提供了一个好憩处,以至后来我的脑海时常会蓦地跃出一张张熟识的,不熟识的脸孔,她是其中的一位。 一来二往,次数出现的多了,也就相熟了。 有时坐久了,祖母就留她:吃了再回吧。 她说:不了,媳妇一人在家呢。说着起身走了,踩着脚下的那双精致小脚,留下着一个怅怅的背影,我想像着她年青时的标致与旎妮。就听身后的祖母叹了声:唉! 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我儿?提到儿子,她的神色少有的颓废。 能。你儿会回来的。祖母坚定的语气,似乎给了她一些期许也多了一份依赖。于是在她深髓的眼窝里,重又闪出了一道亮光,她把目光紧紧地盯在了车站的方向。我似乎明白了为何她的出现。 后来我真的看见过一位陌生中年男子从车站上走下,他一派西装革履,气质儒雅,与之不相符的是他的脚步很急切,他向村子里走去。我看到这个人金丝眼镜背后闪烁出的目光与她的很像。 妮子,给。过些时日,她掐了把清绿的叶子递于我。没什么可拿的,自家门前种的。她对祖母说。 我接过,手中的绿叶散着浓郁的清凉,入口有些清苦,却偏偏爱上了。又从她口中得知这种植物叫做薄荷,有清热去火的功效。 听我喜欢,下次来时,她移了几棵放在竹篮里并帮我种下了。说:妮子,这东西好,想吃就掐上面的嫩叶,它还会再长的,泼辣着呢。 此后,种下的薄荷生根发芽,经风经雨,每入秋,便更葱郁了,丛丛簇簇的拥着细碎的淡紫小花,裹在西窗下,每看,便觉淡雅如她。 不知为何,有一段时日没有看到她,又听祖母嘴里念叨:她王奶,有一阵没来了。 于是上学前,绕了很远的路去看她,半截土墙,几间草房,这儿就是她的家,一个衣着极朴素的中年妇人正站在院子里,持着扫柄清扫着院中的落叶,我看到一丛碧绿的叶卧于西墙下,丛间扬着的淡紫小花,正散着清新无比的芳香。 妇人很雅静,只是几十年的等待略使她有些木讷了,不再的容颜,已过早的袭上了白发。 看院中的一株苦楝正扑扑的掉着树叶,而抓在枝头上的苦楝豆却迟迟不肯落下,在这寂声的小院里,我忽听到咳咳咳的几声咳,一股浓烈的药草又间杂了梧桐树叶敲打地面的壳,壳,壳,更显的悲凉。她病了。 娘,您进屋里歇着吧,不用起床。 那妇人把她重又搀进了草房里。 我悄悄地走了。 以至许多年,我都忘不下那两个相扶相搀的寂寞身影。 最后一次看到她,她是来告辞的。她说:妹子,儿子有信了,就快回来了。 祖母恭喜她:她王奶,你的苦日子到头了。她笑了,只是笑的有几分苦涩。等的太久了,只是可怜了我那媳妇。 我去送她时,她握着我的手说:妮,王奶走不动了,不能再来了。 后来我没有见过她。 直到有一天,祖母对我说:王奶有可能已经走了。 望着窗下盛开的薄荷花,我的心酸酸的。 后来她家门前拓了一条很宽的路,我每每走过,总要多望几眼。一把生锈的锁头,锁住了那半截土墙,几树梧桐遮掩着低矮的草房,只是这个院落再也不见那个我曾熟识的身影了。 她是见到儿子最后一面长辞的。在她闭上了眼睛时,她说:儿啊,你不能再对不起她。 她的儿子做了高官,早已是儿女成群。为了弥补对妇人的亏欠,他对妇人说:跟我去台湾吧。 妇人说:不。 他的夫人说:把我的儿子继在你的名下。 妇人同意了。 后来听说,妇人被照顾的很好,只是没有去台湾。 当然结果是好的,只是感觉有些凄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