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民与一顿晚饭的思想

黄昏，夕阳钻进了山的帷幕，新闻联播的片头音乐便急煎煎的响了起来。简简单单的炒了野葫葱酸、腊肉拌蕨芭、马齿苋、麻阳苦、炖了道冬瓜排骨汤，叫起埋头在书堆里看《5000年世界之谜》的儿子吃晚饭，儿子抬起头看了看菜，皱了皱鼻子，一脸的不屑，哼哼唧唧的端起饭碗，我知道这家伙又要寻找各种理由说这说那了，其最终目的就是想不吃饭。儿子端着饭碗，愁眉苦脸的半天不吃一口饭， 我冷冷的察看着，看他这顿饭到底怎么吃。半个小时过去了，儿子一碗饭叭唧叭唧的竟然还只吃了一小半，而且饭桌上到处都是他扒拉出的饭粒子，我有些火了，沉默中平静而厉声的要求他重述一遍《锄禾》，然后问他这首诗是什么意思，然后问他现在满桌子都是饭粒，应当怎么做。前天已满十岁的儿子看我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于是便极不情愿的将饭粒子从桌上一一检起来，放进碗里。我抑着火气，一字一顿的郑重告诉他：你老爸是个农民，你永远都是农民的儿子，你晓得农民最痛恨的是什么事么，那就是糟蹋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你糟蹋粮食就是糟蹋你老爸！儿子低着头，似懂非懂，眼里却流出委屈的泪来。我禁不住又大声了一句：你受委屈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老爸当年象你这么大的时候若能吃上一顿白净净的大米饭，那就是梦里天堂的生活，你现在有衣穿有饭吃了，你就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是不是？你不是常常自称是男子汉么，你今天流什么泪，没出息！！长得精精瘦瘦的儿子一抽一咽的竟哭了起来。哭是哭，却一直没敢哭出声，一滴泪伴着一口饭的直到将一大碗饭吃完。

妻在旁边一声不响，只是静静的坐着、看着，然后默默的收拾碗筷。我闷闷的倒上一大碗酒，闷闷的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闷闷的狠狠的抽着烟，，闷闷的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个人什么都可以选择，却无法选择他的出生。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农民。俗话说：湖广熟，天下足。其实现实远非是这样的事。想当年母亲生下我的当天竟然还在生产队里从早晨天刚麻麻亮一直躬身到乌黢麻黑的晚上10点多钟还在田里插秧，连续插了半个多月秧的双手都已被田里的水浸泡腐烂得没一块好肉，而那生产队长却背翘着双手在田埂上晃来晃去，凶神恶煞的：你们这几个婆娘，今天不把这两亩田的秧插完就莫放工！话儿落地就砸出个坑，他是队长你是社员，你还犟不得半句，要不然有你好受的。母亲夜半生下我时，仅只得了一碗红糖水喝，还有两个鸡蛋还是好不容易从邻居家借来的。辛苦劳作营养严重不良的母亲35岁的时候生下我，而我吸吮到的第一口乳汁便全是由那两个鸡蛋与一碗红糖水异化而来的。

家徒四壁，无衣无食，生命从降生那一刻起便意味着苦难的开始——邻里几个好心的乡亲从家里拿来几块破布，边包裹着青蛙般大小的我边在我微弱的哭声中垂泪叹气：这年月，生是生下了，不知还能不能养活啊。

这就是七十年代末（1968年）一个农民儿子出生时的情景。

无独有偶，十年前，因为妻子要分娩了，我便送妻子住在一家医疗条件较好的医院。就在儿子顺利出生的第二天，产房里住进了一位年纪二十五、六岁的乡下妇女，包着一块碎花布头巾，穿着自家家织的蓝色印染的布短袖，瘦削苍白的脸在阵阵痛楚中滴着豆大的汗珠子，因为胎位不正，身体又不太好，乡里卫生院医生不敢接生，只好连夜转院到这里，一同来的还有她的丈夫与婆婆。因为没有钱，一个在医院里工作的老乡为她作了担保才勉强住进院。凌晨四点左右，孩子降生了，是个女娃。当这位妇女从产床被推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脸上死人一般的漠然。因为生下的是女娃，婆婆一脸的不快，丈夫也漠然。因为在农村“重男轻女”的现象依旧十分的严重。这位虚弱不堪的妇女经历着一场生与死的较量，现在从奈何桥上回过来了。然而她在产后所得到的营养补给却让我与妻子感到震惊。这天凌晨，婆婆从细篾背篓里拿出了用包袱包了好几层的四个鸡蛋——仅有的四个鸡蛋，颤颤巍巍的打了两个，做成荷包蛋汤，丈夫从一家快餐店里炒了一盒盒饭，菜是几星豆腐干炒芹菜，外加一点豆芽菜。这位乡下产妇的第一顿营养饭就是这样在眼泪中吃完的。我惊诧的去问她的丈夫怎么能这样，这位田里汉子嗫嚅着说：他口袋里只有十多元钱了，他得留几元车费回去借钱，医院正催着要交四百多元的手术费。我与妻子的双眼都潮湿了，当我们将一瓦罐炖好的鸡汤送过去的时候，这位妇女哭了，她的婆婆也哭了。为了节省钱，第三天清早，他们婆孙四人悄悄的就出了院。至今，我也不知他们的姓名，也不知他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样，而今天也应该是那个十岁的小女孩的生日了，也不知她到底长得怎么样。

这就是二十六年后（1994年）一个农民女儿降生的真实情景。

太阳总是缓缓的升起而又迟迟不落，夜很长很长，叫人过得心焦。日子磨得既慢又快。如今又是十年过去了。因为四处流转，所以便有更多的机会看到农民近乎原生态的生活状态。前不久去了一个小山村，在小山村里我没有看到田园牧歌式的炊烟，听到牧童悠扬的短笛。

    在一个四口之家，妻子因为患上间歇式精神病，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摔死在屋旁的悬崖下，妻子除了给这个家庭留下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外，就是一身的债务。这位生活的重负压得木讷的汉子种着四亩多稻田，拚了一身的力气结果是年年种年年亏，连吃饭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去他家里坐，只有一条竹椅有四条脚，其它的全是断脚少腿的，两个孩子大的已经9岁了，还没有读书，小的7岁，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房屋四处是孔、洞、缝，太阳天还好，阳光会四处的爬进屋，一条条光柱在这个贫寒的家里嬉戏，而一天下雨天，父子三人就只有搭起一块朔料布，在滴滴答答的敲击声中做着生活可怜而又可怜的梦——在这里，有着你难以想象的贫穷与无奈。

在一个国家大型水电站的淹没区，我看到的是这些付出巨大牺牲的农民们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黄在厚土，举家迁移到后山荒岭，守望在苍山大岭之中，却失去了最起码的生存土壤，云缠雾罩，贫瘠得不能再贫瘠的土地一年又一年的流失着茫远缥缈的希望，灵山秀水掩藏不住的是贫穷、凄苦与愁怨。匆促的搬迁，匆促的补偿遗留下许许多多的实际问题，老百姓的生活日益艰难，贫穷如恶魔般附在人们的心头，人们困惑着，失望着，心在凄苦无奈中滴血。路上碰到一老者，我问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他直摇着头说：“我们老百姓现在确确实实无出路，拿起锄头没挖处，拿起刀没有砍处，想干都干不成，特别是以后子了孙孙的生活出路、生产，现在相当危险，老百姓整天为吃饭的事头痛！”看着村民们这些破破烂烂的家当，看着这些失去了赖以生存、繁衍生息的土地的人们，多年来，他们只有奉献，没有索取，只有坚韧，没有浮躁，他们以巨大的牺牲作代价，换回国家的繁荣昌盛，而作为国家，作为各级政府没有理由忘却自己的人民的疾苦。挣钱无门路，种粮无田土，经商无资金，采伐无林木，艰辛与苦难正一步步向他们走来，村里先后有四人由于生病后经济拮据，无钱及时救护，后虽经干部捐款救治但终因贫困延误了疗期而被病魔活活夺去了年轻宝贵的生命。

这其实并不是偶然的局部的现象，而是目前中国很多地区很多农村很多农民目前生存的现状！
     在中国的许多地方恰如陈桂棣与春桃两位作家在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农民调查》中所说的那样：我们要说，我们看到了你想象不到的贫穷，想象不到的罪恶，想象不到的苦难、想象不到的无奈、想象不到的抗争，想象不到的沉默，想象不到的感动，想象不到的悲壮。。。。。。

农业的基础地位常常在一片加强声中削弱，农民的收入在大声疾呼中降低，农业生产资料在一片限价声中涨价。耳边忽又想起李昌平写给总理的那封著名的信中的几句话：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农民在土地资源日渐减少而又增产幅度有限的情况下，要养活日益庞大的已形成特殊利益群体的各级政府干部队伍，还要承担无休无止的形象工程、政绩工程、达标工程等的集资和摊派，以及承受城乡分治、剪刀差等一系列不公平遭遇，农民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只有付出，从来也不会有过什么生老病痛的保障，农民在重重抽丝剥茧的过程中已是不堪重负，气喘吁吁了。。。。。。。

妻在一边看着我呆呆的坐在沙发上只狠命的抽烟，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不由得发了话：你发么个子呆，有本事你好好的改变改变你自己的命运，别一幅杞人忧天的相，有本事你下辈子别当农民得了！

下辈子别再当农民得了？——我当农民又怎么样了？我就喜欢当农民，我是农民我怕谁？你看不起农民了是不是？当农民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欢当农民，我还要儿子当农民，只是不能再当无知无识、贫苦无奈、懦弱无能的农民！

儿子此时已洗好手脸，开始读英语了。。。。。。农民的儿子开始在读英语了，我平静下来，缄着口，不禁微微的笑了笑，央视新闻里开始播出各地落实今年中央一号文件精神切实减轻农民负担和把损害群众利益作为反腐败的一项重要内容的相关动态报道。

是的，晚饭结束了，我得开始做自己的“农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