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雪 一只鸟 一个人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让人兴奋得一塌糊涂的日子——2009年的9月2日。 准确一点说,从9月1日晚9点终于听到久违了23年的老师的声音开始,我就在忐忑不安的兴奋中手足无措且彻夜失眠了。 若干年的"鸟去鸟来山色里",若干年的"秋月春风等闲度",若干年的"山长水阔知何处"。我有些痛恨自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为什么要等到23年后才会想着去探望自己最亲最敬的老师?我无法原谅自己! 记忆中的老师是优雅、美丽、淡定、从容而又略带一点忧伤,浑身散发着冰雪洁净的气质。 识得老师是那年的2月,原先教我们语文的钟家海老师不知何故突然离开了学校,于是老师接任了我们69班的语文课。其时,一位身材高挑、着素色碎花连衣裙、戴金边眼镜,瓜子脸,薄唇边嵌一颗美丽小黑痣的老师挟着浅蓝色的讲义夹翩然进了教室。老师只往讲台婷婷地端庄一立,整个教室就有了轻轻的讶叹声。老师上课声音婉约圆润,时如小桥流水,时如银针泻地,语气语脉随作家作品的情绪而高低起伏,入境出境悠扬有致,兴致酣处,恰到好处地手舞足蹈,歌之咏之,引人入胜。由此,整个语文课堂上雅声雅语盈室,所有学生全被老师笼在一片审美的"熏、浸、染、化"之中。 课后,老师没有丝毫架子,如一位大姐与我们相处在一起,北门洲的小树林里,天后宫的浮雕前,春阳滩水电站旁,葱茏的明山顶上,校园的林荫小径,都留下了师生无尽的欢声笑语,老师静水流深的学养,宏约博取的教诲,润物细无声地化入每个学生的心扉。 我们的寝室就在学校的老水井旁,二十多个男生挤在一起,乱七八糟的,有一次老师来到我们的寝室,在做了婉转的批评后指导我们如何整理床铺如何搞好个人卫生,还说我们以后都是做老师的人,如何将老师做得有绅士与学者气质,我有些似懂非懂,只是崇敬地鸡啄米般地点头,直到走上工作岗位许多年后才明白老师的良苦用心。老师,其实是我们班上许多男生的偶像,那种慈爱与知性,正直与绝尘,都留存在我们青春鲜活的梦里。记得老师给我们赏析戴望舒的《雨巷》后,恰逢那天下了点微雨,老师从球场边上的香樟树荫下闲步走过,我们趴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看到这一情景,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唏嘘--其实,我们的老师就是那散发着紫丁香一样芬芳的雨巷姑娘--虽然老师那时已是一位年轻的母亲。 我那时读书时,语文成绩并不好,来自于偏远县上的一个小山村,怯生生地木讷,很封闭也很自卑,就象荒野中的一株狗尾巴草,寂寂地生寂寂地长,其它同学活蹦乱跳地参加各种体艺活动,我也只有当看客的份。老师常常鼓励我,点亮起我心中的灯。因为老师的原故,我开始读书,读了很多古今中外的诗歌、小说、戏剧,做了很多的笔记。因为没钱买书,只好大量地手抄,整整摘抄完了二十多个日记本。 1986年5月17日,是我们师生分别的日子。"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早晨的雾很大,有些阴沉,迷蒙一片。一种特别"戚戚惨惨凄凄"的感觉。一辆辆中巴车驶进校园,老师坐在车旁的花坛边,神情落寞,很是伤悲,许多的同学与老师相拥而泣,哭声响成了一片。"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我没有敢看老师,悄悄一个人上了车,闷闷地忧伤地坐在车厢的最后面,听着窗外的哭声,看着窗外的刻骨铭心的别离,心泪滂沱得撕心裂肺。车子缓缓启动,老师突然起身泪如雨下地追过来,我打开窗,伸出手与老师作最后的道别,老师牵着我的手足足随车追出了十多米远,我再也控制不住,长长地嚎啕大哭起来。没想,这惊天动地的一别,已然是整整23年。 同年9月,我被分到一个边远乡村的村小开始了我的教师生涯。在村小的日子,很凄苦很孤单很无奈。苦闷无助的时候,我便一遍又遍地读着老师给我的留言--"诗,这是一切艺术中最崇高的最完美的艺术。在诗人所描写的人物中,不论现在或过去,"创造"的东西总是比人们通常所推测的多得多,这一点是很难抗辩的。从诗人和他的人物的关系上来说,诗人差不多始终只是一个历史家或回忆录家。我也曾有过做诗人的梦,但至今尚未实现;我也曾写过一些诗,但八成都不象样子。尽管如此,我的心里常常还涌起诗情,这诗是我的真情实感,可惜我只能使它们成为"半成品"了。我的心在诗海里遨游--读李白、杜甫、白居易,读泰戈尔、普希金、莎士比亚......渴望与之产生共鸣,但诗人们的诗毕竟在书本里,我意外地遇到了你--六十九班的小诗人,心灵感受到了少有的慰藉。我曾一次次为你的诗作感到痴迷,你不会觉察到吗?望你选定目标,持之以恒--至少使写诗成为你今生的最大爱好,从而享尽其中的乐趣。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老师 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七日" 读着老师的话,心里便有了不少的慰藉。后来又忍不住给老师写了几封信,向老师汇报自己的工作,诉说内心的忧愁与苦闷。老师知道了我的情况后,每次都给我长长的回信,安慰与鼓励我,还附寄来了一首她写的诗勉励我: 真的,我会去的 我将到达彼岸
想去栖息的地方 是贫瘠的荒州 抑或蓊郁的莽林 不管,且不管 一任我心舟奋力向前
一水之隔 遥遥是令人焦躁的距离 几度春秋 漫长得象要忍耐 一个世纪
漂着 一分不安 一分希望 喝下你赠的苦酒 我有了足够的勇气 纵然撞上礁石 纵然沉进水底 我也要潇洒的微笑
相信我吧 我终将到达彼岸
将这首诗抄录于案头,一种信心一种力量便油然而生,于是开始一边教学一边进行自学考试,先后完成了专科与本科段的学业,为教学与以后的事业打下了较为坚实的基础。老师教会了我如何做人如何做事,教会了我如何用一种信念去到达彼岸,如何汲风饮露养浩然正气,老师所给予我的,让我一辈子受用无穷。 想着这些,心里又惶恐起来。如今老师桃李遍天下,我只是一棵稗子默无声息地甚至是令农人讨厌地散落在田野之中,老师还会不会记得我呢? 2009年9月2日下午6点,老师约我在长沙平和堂门口见面。我的心咚咚地跳得有些急速,我从湘华宾馆几乎是快跑一样地直往约见的地点奔去。沿路人群熙来攘往,不几分钟,我便从人群中看见老师穿着一件浅格的连衣裙肩挎纯素的坤包在向我微笑,我喊了一声老师,接着便不知所措起来,只知憨憨地笑。 老师一如23年前一样,那样亲和、雅素、仁慈、纤逸。我与老师走到斑马线边,见前面有车过来,老师本能地一下挽住我的手,就象母亲保护儿子,姐姐保护弟弟一样,我的心里立时涌起一种巨大的温暖与感动--这就是老师的人格魅力与仁善至爱啊!我说,老师,现在应是我保护您了,再过斑马线时,我挽起老师的手,打着手势示意过线的车辆缓下来停下来。到了宾馆大厅,我将老师让到沙发上,然后拉过一把椅子,静静地坐在老师面前,看着老师,就象当年听课一样,老师笑了,我也笑了。 老师是特别喜欢雪的,雪中有她的诗情画意,雪中有她的洁白意绪,有雪的日子,天空将寒冷的孤独开成了漫天的花。 老师说,她一直很喜欢那样的一句诗--我是一只南来北往的大雁,把道路铺在遥远的苍穹。也一直喜欢雁素色的羽毛,喜欢雁飘逸的姿态,喜欢雁高飞的志向,喜欢雁长鸣的婉转。老师喜欢雪, 老师是个了不起的人,这些年来,经历了很多,成就了许多,是学界有名的教授,一边教学一边从事学术研究,而且还挤出时间进行文学创作,成为让人景仰的诗人、作家。老师手赠了一本她亲笔签名的散文集给我,这让我如获至宝,看着老师娟秀飘逸的字迹,温文尔雅的一颦一笑,特别是周身浑然天成的那种没有丝毫杂质的纯净与坦然,宁静与脱俗,让我须仰视才见--老师,您就是我头顶永远的星空! 2009年的9月2日--这注定是一个彻头彻尾让人兴奋得一塌糊涂的日子!因为我是69班学生在23年之后第一个见到恩师的人! 一场雪,一只鸟,一个人! 这一天,因为恩师,"我将遗忘那些痛和哀伤/像一只会唱歌的鸟,从地面飞起/在高空筑一座金色的殿堂,然后点亮/一盏灯,让光芒照耀前方的路/因为这一天,我在寻找最适合我的颜色"(老师的诗作《这一天》片断)!! 祈祝恩师永远健康美丽快乐如意!!
拾尘 2009年9月5日杂记于天宁无为堂 ※※※※※※ 信仰第一,别人第二,我第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