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黑白的图画 文/张承志 那是书中的一帧插页,一张黑白的照片。 它是一座山峰的肖像。 我恨我记不起山的名字,也记不清它究竟是坐落在巴基斯坦还是阿富汗了!只记得它的方位,仿佛当年夜里捧读时,我曾幻梦般感到:应当登上天山西部的某一座山峰来眺望它,而且若想看得真切而激动,非要经过特克斯溯水而上,经过玄奘西行的木素尔冰岭关隘,从清朝设卡的波马边界攀援,紧贴俄国靠近雪线,最后在伟大的汗腾格里冰峰之巅眺望它才行——上诉路线,不是遛半个月新疆就生虱子般些一沓散文的文人能懂的。 而那座山,它只有在如上的山峰才能显示神姿。那一年我进入有温泉的山口,想努力靠近汗腾格里——但是没有成功。山太陡了。而不先登上汗腾格里,是无法瞻仰那座被整个中亚崇拜的神山的。 那山无法描述,但该简略说几句:那山是在一个山结正中,四面八方耸矗着著名山脉的顶峰主峰。它并不高于那些群峰,但它却浑圆怪异地从那山结央心升起,像一万只茫茫白羊中蜷着一头漆黑的驹犊。群峰都披冰肩雪,只有它如黑玻璃黑水晶,刻着坚硬光滑的纹理线。群峰峥嵘如吼,只有它静若处子。 我甚至突发怪想:如果鲁迅的环境是在这群山之间,我想他就不会再用匕首去攻打粪土了,而且中亚会增加一批绝好的美文。 后来我也想冒一次险,我支起画板把我的印象画了一个轮廓。我用薄薄得蓝灰底色,使一座莹莹浑圆的峰从几条磅礴巨脉的钳锁中缓缓浮现了。接着我迟疑了,一直到今天。 怎样为它着色呢?连一笔都不敢往上画。 因为面对着这奇观般的神圣以后,心中不可能再向其他崇拜,而这座山有谁见过,有谁想象过,有谁能和它有缘呢?遭逢这样一座山以后只能把它永远藏在心底。探险结束了,回到都市,遇上相知可以畅谈汗腾格里和素木塔格,畅谈小道怎样危险地缠着陡坡棱线滑下——若是净遇这些异类呢?谁都学会了和他们只扯扯“姑娘追”,扯扯葡萄、哈密瓜、烽火台或者阿斯塔那的干尸。愈来愈多拒绝认同民众的、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探险家,向垃圾堆添上一本又一本,当然,更涂抹着恐怖的花哨颜色。 你该怎么办呢?还准备掏出——那张黑白照片般的画稿么? 你离开了。爱上那些过分激动地大山脉是悲剧,而爱上那些山脉拱绕膜拜的一座黑水晶般坚硬的浑圆圣山,则是可悲之极。有了这样的爱,与世间的交流就再不能,而且,胸中激烈冲撞的感受和那永远沉默无法穷究的圣山之间,也寻不到一种和谐。 很久了,我寻不出哪种颜色可用,我空空地对着那底色的画,涂不上一笔。 对于中亚,对于我曾深深爱着的新疆,更不消说伟大朦胧的西藏——如今我算尝到对她追寻的苦处了。这样的火候,使我如哑了的歌手,束手无策,不知所措。我一日比一日更深地,向着沉默皈依了。 后来我发觉连那座圣山也变做了文人的流行曲。但唯我心平气和,我已经不争不怨,找到了独自珍藏、尊崇、挚爱的方式:那就是——不玷污。在我的心里,圣山永远只是一个阴影,且黑白无色。 我再不尝试为它着色了,甚至我也不打算抵达它的坡麓。我懂了许多分寸和限度。就是让它是一帧绝美的黑白图画,让它永远引诱我吧。 唯它知道:使我才做到了敬重。 ※※※※※※ 给梦一把梯子,让梦与追逐同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