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乌镇,是因为一位清丽婉约的女子。
绵绵细雨从东大街夹墙的缝隙淅淅沥沥洒下来,一个人有意无意地踟蹰、寻找、感悟着,隐隐地希望在这江南最后的枕水人家,或许能遇着点什么、发生点什么、收获点什么。
"苕溪清远秀溪长,带水盈盈汇野旷,两岸一桥相隔住,乌程对过是桐乡"。雨中的乌镇显得清雅静谧,水淋淋意幽幽的。屋檐水滴滴答答地敲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面,水滴石"凹",水洼如一朵花,不时有花开的声音伴四溅的花瓣天籁般簌响。
烟雨乌镇,这才是我真正的向往。
将摄像机套上防雨罩扛在肩上,我开始用镜头搜寻谛听一直喜欢的江南水韵。清脆的跫音湿湿地在小巷粘乎。我不知道百年前的跫音与足迹是否会与今天一样;也不知道今天的跫音与足迹是否会把百年前的沉睡惊醒,更不知道穿越水镇烟雨的那一房心音,会落在三白酒肆、蓝色碎花布染坊或是一翦乌蓬船影上。走在雨中的小巷,小巷很细很细,只是历史很长很长,让人无法一下子从小巷的历史这头走向历史的小巷那头。
慢下平常匆匆忙忙的脚步,贮立于逢源双桥,将额前稠湿的一绺头发理了理。陡然间,一丝惶惑缠满心头,我也生怕在水镇的氤氲中将自己迷失了方向,将自己遗落在一个陌生的年代,一个陌生的水岸。
正这么恍恍惚惚地想着,一个令人怦然心跳的雨中翦影在镜头中翩跹"掠"出。似水如梦的东市河上,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身穿蓝色碎花旗袍,娉娉婷婷地袅立于乌蓬船头,一围齐腰的黑得发亮的长发泻出一弯的典雅与温柔,纤手拿着一把苏杭特有的紫色油纸小花伞,却并不撑开,一只手探到前额,似与天籁的雨丝心有灵犀地对语。其低眉颔首间浅浅地嫣然一笑,是那么纤巧秀丽,恬淡圣洁,举手投足清泠婉约如诗,素丽天然似画,只淡淡的积墨一点,其素雅清丽与浑厚华滋全在"橹声欸乃,飘然而过"的惊鸿一瞥中气韵生动起来。
这就是乌镇的"洛神",乌镇的"蒙娜丽莎"了。
推拉摇移的镜头似乎一下子找着了可以把地球撬起来的"支点",全景、中景、近景、特写,全聚焦在这柔劲连绵的水魂神韵之中。也许是姑娘看到了我的镜头一直对准着她,她显得有些羞涩慌乱与惴惴不安起来,以至于从乌蓬船头停靠的水岸下船时,莲步轻移,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船与岸的空隙。我跨上几步,忙不停地对姑娘说:"实在不好意思,没征得你同意,将你拍下来了,刚才的那一幅乌蓬翦影实在是太美太动人了!"姑娘微红着脸说:"没关系,没关系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打小风生水长的,差点出丑了"。看着我对水乡的痴迷与全身的湿透,姑娘没有离去,反而撑开那把油纸伞举过我的头顶。就这样,姑娘热心地当起了我的导游与搭档,一起走进了烟雨乌镇的历史深处,一起倾听那雨声水声所泛起的点点涟漪,一起将一场美丽的邂逅定格在桔色朦胧的梦幻之秋。
就这样,一泓晚秋的雨水打湿了梦中江南如花的心事,一道九江楼的秋波横扫了缥缈曼妙的寸寸光阴。徐步款语中,乌镇的内涵轻轻悄悄地尽在镜头中演绎。
乌镇是悠长的。悠长如一首没有结句的歌谣。水光云影里咿咿呀呀的棹歌一直在起起落落中蔓延催生,于是所有或长或短的故事浸泡在了这些或惆怅凄婉,或绝艳端丽的悠悠起伏的旋律中。
乌镇是厚重的。厚重如连绵巍峨的群山。黑白相间的马头墙上的荒草一直在春风秋雨中绿了黄,黄了绿。青色的苔痕生长大山的记忆,林家铺子的大门叩响的是乌蓬船装载的夜空中不甘寂寞的倔强的灵魂。
乌镇是素雅的。素雅如不谙世事的窈窕淑女。阳光拐着弯穿梭在弄堂庭院内敛的儒雅与含蓄的清明在敞开的水阁中流淌,大家闺秀般清清爽爽地潜流在京杭大运河的绵延里,素清的淡雅香汁无声中润泽了整个来与往的心扉。
乌镇是清淡的。清淡如萝卜白菜鲫鱼豆腐汤。兀立曲岸,看乌镇人家雨雾中炊烟袅袅,半遮半掩的门扉里,绣花、裁衣、煮茶、摇蒲扇,门外所有的喧哗和嘈杂似乎与他们毫无一点关联,那份气定神闲,那份温情脉脉,给人炖煲的是满满一罐清清淡淡而又余味无穷的心灵鸡汤。
乌镇是俊美的。俊美如眼前的姑娘。无数眼花缭乱的红尘绿女如白马过隙,只能让旧日的时光在生命中渐渐隐去。而乌镇却以它特有的曲岸柔柳桃花、小桥流水人家影像我们曾有过怎样典雅与婉约的从前。
姑娘与我一路款款倚行,一路吴侬软语细细道着立志书院的晴耕雨读,参差错落的廊棚水阁,爽朗分明的白墙黑瓦,曲折有致的河桥回廊┅┅一切的风物人事,在眼里,在心里,切近而又遥远,宏大而又细切。
咀嚼着乌镇的风云期许与青幽浩远,绵绵细雨中,姑娘的蓝色碎花旗袍却已"沾衣欲湿"了大半,瑟瑟的丝丝凉意浸透她的肌肤,使得她微微的有些轻颤起来。姑娘望了望我,看着我也象个落汤鸡似的,十分温婉地邀请我去她家里坐坐。
姑娘住在挹秀桥边的一幢小院落里。走进小院,十分的干净慰贴,米字格方窗边一盆青青翠翠的文竹长得挺优秀,一束宣净的百合花插放在一只颀长的水晶瓶里,显得幽雅而纯素。牖窗左下方摆放着一架古色古香的古筝,右方还有一架钢琴。姑娘说,她是音乐教师,喜欢音乐也喜欢写作,喜欢温婉善良,喜欢朴素简单,她喜欢乌镇的清雅古朴、宁静内敛、与世无争,也喜欢她的学生童稚天真、纯朴活泼、敏而好学。她一直在学校教学生古筝与钢琴。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古筝的那种温柔宁静与幽幽的苍远。她喜欢弹奏"高山流水"、"平湖秋月",当然也喜欢贝多芬的"致爱丽丝"、李斯特的"爱之梦"与巴赫的"卡罗琳"。姑娘边说边用干毛巾将瀑布般的头发稍稍揩了揩,然后用一块淡紫色的丝巾轻轻地绾成一个蝴蝶结,浑身便迸射出一种青春的活力。
我捧着姑娘泡的一杯杭白菊,轻轻地啜一口,顿觉清心沁脾,浑身上下寒意尽散,余味缭绕,回肠荡气。此时,古筝在姑娘修长的纤指的抚弄下,优美的旋律如白云飘过天际,留下些飘飘渺渺的痕迹,又似迎风轻拂的垂柳,如烟似梦,若有若无。尔后,丝丝缕缕缠绕在青草从中,恰似许多线条一样的流水,经过山路的盘旋和水草的掩映,和着鸟儿的欢唱,虫子的鸣叫而缓缓流下,圆润而细腻,让人陶醉在这醉人的如诗如画般的仙境里。此时的乌镇一如我眼前的姑娘,在目炫神迷的"高山流水"中水灵灵地柔情迷幻起来。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一起谈了乌镇里的许多许多,也谈了乌镇外的许多许多。我们谈音乐谈文学谈摄影谈人生,也谈往昔谈将来谈入世谈出世。我们远远地而又近近地距离着,我们的灵魂就这么很偶然地没有擦肩而过,一些曾经徘徊在心间不肯坠落的花朵,悄悄然在雨中的乌镇打着转,悠然而绽出丰富微妙的馨香。
林家铺子的大门悄悄掩住了雨中的黄昏。因为拍摄的任务,我不得不走了,轻轻地挥一挥手,恋恋不舍地道别,那雨中的乌镇,雨中的姑娘。
整整三年,乌镇的烟雨,烟雨中未染纤尘的姑娘,我一直不敢让她淡定从容地在我眼里心里飘然而过。掌心有泪滑过,泛起指间的微凉,明天,我得去乌镇,因为一位清丽婉约的女子。
乌镇,请等我千年。 ※※※※※※ 信仰第一,别人第二,我第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