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晨,来得太突然了,一点准备都没有。 凌晨6点。电话铃响起。许多年不曾来往过的堂兄突然慌里慌张地打来电话:家里的两头牛被偷,能不能上电视?找找?! 我禁不住脱口而出:上帝啊,女王怀孕了,谁干的? 然后才反应过来:你要找派出所报案,要他们立案去查啊?!上电视有什么用?! 我知道,牛对堂兄意味着什么。就如空气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6点10分。母亲苍老的声音哽咽着传过来:三儿,你大哥的病怎么一直没见好转,现在双脚痛得厉害,已下不了地,卧床不起了,你快回来看看,安排车快去送医院吧?母亲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你二哥二姐已经是不在了,要是你大哥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与你爹这把老骨头是再也熬不住了...... 大哥病了已是有好些日子。年前,专门将大哥送到省城的医院进行检查治疗,搀扶着大哥上楼梯门诊时,曾经健壮的大哥显得那么轻飘飘的。大哥已是好几天没进食,体力消耗殆尽,骨瘦如柴。我不明白,几个月不见,大哥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大哥的这一身病,都是为儿女为家庭累的,如今再也累不起了,彻底地垮了。检查完,确诊了病情,弄了药,我将大哥安置在舒适的宾馆让他好好休息。晚饭时,我在一家叫"人民公社大食堂"的店里备好大哥曾经喜欢吃的菜蔬,一勺一勺地喂给大哥——大哥竟然双手无力,无法拿动筷子与汤匙。喂了一会儿,我无法忍受心中的疼痛与酸楚,与大哥说,我去一下洗手间。到了洗手间,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倾泻而下,浑身抽搐,一种锥心的痛弥漫全身。好一会儿,洗把脸,调整好心态,才又面露微笑地坐在大哥旁边,说些阳光温暖的话,交代大哥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没有治不好的病,完全可以放心,不会有事。大哥不断地点头微声应着,倒象我是大哥一般。陪大哥在省城治疗休整了一个星期,除了服药,更是变着花样地给大哥安排生活,大哥的病情得到了明显的好转,胃口也好多了,待基本上能自己进食与走路,才携着一大包药返回老家,要他在家好好休养。没想,渐好了这么久,怎么又出现了反弹?我心里骤然慌乱起来。 7点20分。堂妹打来电话,说是她妈妈(我叫婶娘)原先车祸时安在左腿里的钢板断了,要重新住院手术。我说,你先去医院,过细检查弄清楚基本情况,住院后再考虑是不是医疗责任事故的问题,及时与院方及肇事方取得联系,先协商,协商不成,再做鉴定,以备官司之需。 7点30分。上海一位朋友来电,说是与女友分手了,伤感而痛苦,准备去公司辞职,离开上海这个伤心之地,再回深圳创业。我不得要领地劝慰:男人,拿得起放得下,东方不亮西方亮,天涯何处不芳草,发展才是硬道理。 然后,是单位需要安排工作的电话....... 一个早晨,我所有的道德逻辑与心理坐标一分分地错位、失衡、失重。 将事情分轻重缓急安排妥当之后,我有些头晕脑涨,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眼前呈现出许多若有若无的虚无来。分不清到底是天亮了还是天黑了?是出太阳了还是下雨了? 我想,我肯定是活生生的病了。千真万确。 双眼模糊,有些不能动弹。我想,我不会是格里高尔 萨姆沙吧,不会长出许多的硬片与脚来吧?这样想时,觉得眼前有人影晃来晃去,我神经兮兮地问:你们是谁?你们怎么会在这儿?你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们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与你们有什么关系?那个叫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家伙为什么因为妻子不会做梦而离婚?乞力马扎罗山顶上的那头豹子听说已经冻僵风干了,它为什么要去那山顶,为什么不掉头下山?它是不是有病?你们上街穿不穿衣服?我要是与你们一起去,需不需要左高右低地穿衣服? 听得有哂笑的声音:真是有病! 我想,我肯定是有病了,千真万确。 我缓缓地起身,有些悲伤地坐在河边,原想屁股下面能垫着一层阳光的,起身时,却发现全是狗屎。我百无聊赖地带着一身臭哄哄的狗屎招摇过市,我发现,全城的人都掩耳盗铃地捂着耳朵躲避着我。他们干吗是捂耳朵而不是捏鼻子?我弄不懂但很骄傲,因为他们都怕我--一成了狗屎,就再也不会有人在头上踩了,我是狗屎我怕谁?! 我看见一个糟老头子搂着一个年轻女人,那肯定不是他的女儿,也不是他的老婆,那么她能是他的什么呢?我跑上去狠狠地揣了老头一脚,老头像个柴捆似地倒地,女人吓得面色苍白,一阵凄厉地干嚎。我笑嘻嘻很惬意很风景地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我看见一个人模狗样的家伙系着条鲜红的领带在人群悲伤愤怒地说,我用一麻袋的钱读大学,结果在大学里换回了一麻袋的书,终于毕业了,将一麻袋的书卖了,可现在却买不起一条麻袋?这究竟是怎么了??我嘻皮笑脸地对那家伙说,没有麻袋有啥子要紧嘛,只要还有裤袋,同样可以装个长处在里面,有长处还怕啥子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家伙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呸!留得青山在,哪里有柴烧?天未将大任于斯人,凭什么也要我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路边有小摊小贩"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的吆喝,五颜六色的语言将稻草饰成了黄金,将死蛤蟆说出了尿来,有毒的香水四处发散出刺鼻的异味,周围的老少男女,舒舒服服地嗅,风光无限地品。这是要死人的事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与他们有仇还是有怨?是刻意还是习惯?我拿了块钢制的砖头不顾一切地砸过去,其中一人的脑袋流了很多的血,黑的。我弄不懂为什么他的血是黑的。难道是我色盲还是看错了?我来不及细想,想跑,因为后面有一大队人追了过来。可没跑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朝着追我的人嘿嘿地笑过不停。这次,是他们狠狠地把我从头到脚非常实在地揍了一顿,然后,笑嘻嘻很惬意很风景地大摇大摆扬长而去。我鼻子流了很多血,用手一抹,一看,是红的,我很高兴,我没有色盲,我的血居然是红的,不是黑的--红的血流了我一脸,多好啊,我手舞足蹈地昂首阔步在街上,将头左摇右晃,象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路上的人都说,这就是疯子,我一点也不理会他们,我只是在想:我在想什么呢? 我想,我肯定是病了,千真万确。 路上有几个小孩子背着书包谈情说爱,还有几个女大学生腆着肚子在自言自语柏拉图的爱情经典,小孩子对大学生说,你们干吧要大着肚子去上学?多难看!多难受!你看,我们多好:两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飞啊飞啊,啵啵......飞啊飞啊,啵啵...... 我一下想到《雷雨》繁漪那句"我有病"的话,真是有病。有病多好啊。古有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司马迁受宫刑而作《史记》,还有贝多芬、奥斯特洛夫斯基,他们都是有病啊,才作出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电视里正在铺天盖地上演那些千篇一律的宫廷斗争剧、皇帝戏说剧,整天轰轰烈烈地万岁、奴婢、微臣、小人的,无事找事,无事找抽。有疯疯颠颠的诗人在嚎叫:"面包店的老板我们叫他老板/老板他老婆我们叫他老板娘/口渴了我们要喝水/饥饿了我们要吃饭/我说了真话/他说我有病/那些站在高处讲话的人/我们叫他作真理他老妈";"我女朋友说我是贱人/我的朋友说我是人渣/我的对头说我是好人/大便之后我是提裤子的人/她接过我的钱时我是个善良的嫖客" 最后,所有的语言都走了,惟有一种心境会更加凄凉。 路过街头,我看见了一只猫与一只狗正在树荫下悠闲地觅食。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真理:猫就是猫,狗就是狗。我将最后一块面包非常虔诚地摊在猫与狗的面前,怀着一种敬意叩首:谢谢你,你真伟大,你坚持不懈地做了一只猫;谢谢你,你真高尚,你始终如一地坚持做了一只狗。 我想,我肯定是有病了。千真万确。 我来到沙滩、河边,我看到无数的奇形怪状的石头颠三倒四地躺着,面色苍白,我忽然明白,这是一个连石头都纷纷患病的时代,我能不有病么?我的数以千万计的细胞正在苦不堪言地非正常死亡,我怎么可能不大病大痛呢? 看着路上、看着车上、看着街上、看着广场上、看着满世界那些辛辛苦苦来来回回忙忙碌碌的奇形怪状的人们,或为家人的晚餐、或为别人家的晚餐,或为工作的加班、或为工作之外的叵测,或为寻找生计、或为不让别人生计而匆匆的行走在黑夜的汹涌人流,我,毫无目的,如同这夜,漫无边际...... "走,我带你们回家","一个人有时走得太远,往往容易忘记他出发的地方。"明明知道会失败,可是我们还是渴望胜利"。老爸,快看,精彩得很,《我的团长我的团》最后的结局!儿子将笔记本打开,在皮皮网上搜索到最后一集,将迷迷糊糊的我揉醒——那一刻,我还在漫无边际的夜空中飞翔,就是尤索林那样的飞翔。我向医生理直气壮地诉说,我病了,我不能再飞了,你们难道不能让一个疯子停止执行飞行任务吗?医生丹尼卡说:当然能,第二十二条军规规定,他必须让任何一个疯子停止飞行,不过该疯子首先得向他提出要求;一旦有谁提出要求,就表明没有疯,就还得非去执行飞行任务不可! 我醒了,儿子说,老爸,你没事吧?你没病吧?我说,爸没事,爸没病。 真的没事?真的没事。真的没病?真的没病。 我迅速起身,做了二十个俯卧撑,二十个仰卧起坐,冲了一个冷水澡,交代儿子在家认真作息,想起早上接听与拨出的那些电话,长长地呵一口气,与儿子打了个V字形手势,又打了个响指,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进似水流年的日子中。天黑了,就会天亮了。海子说,黑夜是从老家的麦田里升起来的,我说,阳光就在背影的背面。日子的阳光虽然有时还很远,但毕竟会在塞林格守望的麦田中升起来。一定会是那样的。 将日渐稀少的头发用手指理了理,什么都可以乱,但是发型不能乱。我很精神地想。早上已经过去了,是否有病,现在,与我肯定是没有半点关系了,这也是千真万确的! 2009.3.28
※※※※※※ 信仰第一,别人第二,我第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