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江阁 江阁·草堂
不知是那个自称少陵野老的不算老的老头走得太远,还是我离得太近,千年前的那些沉郁,那些怅望,那些流浪,那些苦难,那些悲悯,当然还有那些呼号,那些平静,那些安然,从河南的巩县,穿越江汉,乱入长安,直抵蜀中,流落荆楚,最后淹过1328年后我丑陋不堪的头颅,悲怜地想用一堆沙子搓成一条湘江上的纤索,拽起一船的漂泊与忧思,溯流,魂归。
那是个风雨天,我原本可以呆在宾馆很舒适地打发那些既属于我又不属于我的时间,甚至可以无聊地胡思乱想很多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可是,我忽然看见那个老头与这座繁华的城市格格不入,裹一身任何风雨也奈何不了的生锈的阳光,散漫地漂流在湘江的一叶孤舟上,微拈几缕陈旧的胡须,声嘶力竭地啸咏:"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于是,手忙脚乱地斜进风雨之中,真奔湘江岸边的杜甫江阁--这样一块卑湿之地,是他当年流落湘天楚地,寄居星沙孤舟的晚年栖惶之所。
门楣上有怪里怪气枯藤老树昏鸦的八个字:江流楚韵,阁驻唐风--是黄永玉那个可爱的老头从那杆大烟袋里熏出来的,带着很浓重的烟味。
江阁很巍峨,很气派,很堂皇。我想,要是当年的杜甫居住在这样豪华气流的江阁,是万难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呼号的,这呼号只有在百花潭边的茅草屋里,才会那么月白风清,才会那么中气十足。
"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戴叔伦曾这么追问与感慨,而居于江阁孤舟上的杜甫,更甚于此: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一生漂泊,身在草野,贫病潦倒,怀才见弃,然而落日楼头,仍是心忧社稷,乾坤之内,天地之间,此等腐儒能有几人?
我不知道,杜甫愁心醉卧,枕水独眠,与"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远忽兮。"的屈子秉"月"夜谈了些什么?是否会说些"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之类一伸一缩,一往一返,一阴一阳的事。那时,水带来了什么,又流走了什么?那些愁怨,来自于何处?又会去向何处?那件薄衣,那尾漏船,又是怎样的承载一个大唐的风烟忧戚,一个家国的盛衰荣辱?又是否如西川的吟唱:在一个晦暗的时代/你是唯一的灵魂......千万间广厦遮住了地平线/是你建造了它们,以便怀念那些流浪途中的妇女和男人/而拯救是徒劳,你比我们更清楚/所谓未来,不过是往昔/所谓希望,不过是命运。
"风雨问当年,流寓星沙,客恨曾题临水阁;江山留胜迹,何分湘蜀,诗魂尚系浣花溪",正这么看着想着,风雨中,老人微仰高贵的头颅踟躇到了我的身边,带着沉郁顿挫的笑,阳光不锈。
是梦?显然不是。不是梦?也显然不是。
仰视着面前这个饱经沧桑的59岁老人,不,是1388岁的老人,曾经"右臂偏枯半耳聋",满头白发,形容枯槁,衣衫褴缕,在寒冬阴湿的江面上,如一片飘零的枯叶,被滚滚湘江带向远方。如今,他回来了,就在我的眼前。他依旧念念不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忽而"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忽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忽而"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忽而"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忽而悲悯"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忽而激愤"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犹未已!"一面颠沛流离,一面忧国忧民,他依然有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怀激烈,有着"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大悲大悯。
离开江阁,老人要我去他的草堂坐坐。
我说,十多年前的夏日,我去草堂找过您,坐着闷罐车,从沅湘出发,颠簸三十多个小时,一路的汗流浃背,一路的风尘仆仆,期盼着能与"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您相遇,然而,我没有能够找到。
老人说:"五十头白翁,南北逃世难。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故国莽丘墟,邻里各分散。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如此,你哪能找到呢?"
于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我们走过一座小木桥,便见一座茅屋。竹篱柴扉,黄泥涂墙,茅草覆顶,门前屋后点缀些竹篱、菜园、药圃,溪流,溢出一股浓浓的乡野气息。这就是老人的草堂了。我想象着当年茅屋被秋风所破的情形,更想像着春夜喜雨的情形,一时无语,老人也无语。是啊,老人终生流浪,在流浪的路上把世间所有的苦难一点一点地收拾掮起。人们常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可老人无论穷达,却都在兼善天下,为时而泣,为民而歌------穷年忧黎元,济时肯杀身。
"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如今的草堂庄严浩大,高穆清雅,亭台轩榭宫阁池塘花草树木,随处掩映,旖旎婉人......老人说,他已完全认不出这就是他当年"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草堂了,犹如湘江岸边的江阁一样。
我说,我们到草堂附近再走走吧,说不定,您还会寻回当年的那些记忆与愿景呢。
老人兴致很高,犹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样。
徜徉在宽巷子、窄巷子、百年老街春熙路,我们见到的是富庶繁华与宁静悠闲,到处充溢着从容淡定、气定神舒。整个街市,犹如一幅淡雅从容的水墨画,每一点着墨每一处渲染都极具韵味,于淡雅处见精巧;又似精雕细琢的工笔,每一处线条每一个细节都风流细腻,于精巧处见淡雅。老人走着走着,如菊的皱纹舒展了,清癯苍白的脸上透出少有的一丝红润,阳光抚过,云淡风清,顿时没有了沉郁,没有了顿挫,也没有了寂寞。
我想,他所看到的一切肯定是他千年前魂牵梦萦的愿景了!
"诗有千秋南来寻丞相祠堂一样大名垂宇宙,桥通万里东去问襄阳耆旧几人相忆在江陵"。 许多的五陵裘马达官贵胄御用文人轻薄如白驹过隙烟消云散,而我面前的这位老人,无论白天或是夜晚,都会发出万丈永不生锈的光焰,其瘦小的背影在岁月的风雨中愈来愈巍峨高大,从一个起点到一个终点,又从一个终点追寻到一个起点。老人说,此次由湘而返蜀中,“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没有了“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愁苦,也没有了“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哀怨,有的是“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的喜悦,有的是“冰融雪化江山又呈五光十色,冬去春来神州再现百态千姿”的崭新生活。星沙的江阁,浣花溪畔的草堂,所有的桑田沧海,全都伴随那雅香四溢的盖碗茶,热气腾腾的火锅,婉转悠扬的川剧一并活在光耀千秋的不朽中。
附:杜甫(公元712--770年),字子美,生于河南巩县(今河南省巩县),是初唐有名诗人杜审言的孙子。他在天宝五年(公元746年)到了长安,后又去应考科举,因李林甫把权弄奸,杜甫和全体应考者都落了第,故终生未成进士。因曾居长安城南少陵,故自称少陵野老,世称杜少陵。三十五岁以前读书与游历。天宝年间到长安,仕进无门,困顿了十年,才获得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小职。安史之乱开始,他流亡颠沛,竟为叛军所俘;脱险后,授官左拾遗。乾元二年(七五九),他弃官西行,最后到四川,定居成都一度在剑南节度使严武幕中任检校工部员外郎,故又有杜工部之称。晚年举家东迁,途中留滞夔州二年,出峡。漂泊鄂、湘一带,贫病而卒。
2009.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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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第一,别人第二,我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