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椅 经了油漆刷过,躺椅熠熠发亮,早已看不清它原本的底色了。 门是鲜绿的,躺椅黑红。色彩虽有着极大的反差,可并没有人去在意这些。 扁扁的在门后立着,立了几十年。 这是一把能收折起来的躺椅,看得出木质的边框已被时光的年轮打磨成了光滑圆润,不再有了边边棱棱。不过它依然地结实着,结实的令人嫉妒,没有一点松垮的意思,这么多年了,祖一辈,父一辈,子一辈。上面重叠了一个又一个的身印。 当院中的白杨树上奏响了声声不息的蝉音时,躺椅也该粉墨登场了,从门后搬出来,掸落了一冬一春的尘灰。 皮管里的水柱打在帆布上,蓬蓬作响,四处的飞溅着水花,似在昭显着它的非比寻常。 冲化的皂粉泼上去,顷刻产出了五彩的泡泡儿,斑斓地停歇在帆布上面,泡泡儿慢慢地浸润,倔强地挣着不肯融入布缝里,最终它们还是无奈地消融了,融进了帆布的丝丝缝缝里。 板刷,蹭蹭蹭,刷去了一冬一春的藏灰,刷去了上个夏季留下的污痕。于是褐色的浆水,浓浓浊浊地滴淌着。 板刷与帆布继续摩擦着,生怕漏下丝儿的藏垢。 每年入夏,祖母必做的一件事。 拧开了水龙头冲去污浊。寡净了,鲜亮了,帆布泛出了原本的色———白。 立起,哗,水倾泻而下,接下来,滴嗒滴嗒。一支烟的功夫,不再有了水声。支起,置于骄阳下,享着日头地暴晒。 木架上的水很快被太阳吸干了,于是黑红上也就留下了一个点一个圈的渍痕。帆布这时已是半干不干了。 每从躺椅边走过,忍不住总想用手去摸一摸,一天下来也不知摸了多少遍,虽说是再熟悉不过的物件了,可每当它再现于眼睑下,总会有种久违的感觉还有一份新鲜。 不许摸。一次一次的被警示。 可我偏是个不长记性的丫头,走过去回过头非要把手搭上去。 趁了没人,把屁股挪进躺椅里:小祖宗,快起来。等立起身时,才觉察裤子上已留下了两坨圆圆的湿印。于是四下地遮掩着:死丫头,就是不长记性。这声骂从耳边溜过去,正随着一缕刮过的风吹走了,吹的很远。 夕阳渐渐地西沉,帆布晒干了,晒透了,散着焦焦的味道,过了水的帆布,梆梆的,一点也不柔软。 知了,知了,吵了一天的蝉声渐弱了下来,时断时续的知了,知了的叫着,整整一天的心情也被吵坏了,晚饭又就着额角滴下的汗水,吃不进几口,收拾收拾,出门纳凉了,搬凳子的,摇蒲扇的都有。 屋子里的闷热,被四面的墙阻着,老也散不出去,好赖外面还有丝风。 我家住路边上,门外有片空地,有棵茂密的杨树,四邻都爱聚这儿。老的聊天,小的捉猫儿。 因躺椅的边还没挨上,哪也不肯去。 赖在祖父的腿旁两眼巴巴地瞅着躺椅。祖母就坐边上。 祖父几次欲起身让我坐,都被祖母用眼神捺住了。别惯她。小孩子坐什么坐,一边玩去。 听了心里憋屈着,于是拿眼左一下右一下地剜着祖母,嘴撅的老高,任谁说话也不理。独自的生着闷气。 拧着,蹭着,像个虫儿。连带着坐在身边的人也无法安生,儿时的磨功,那股劲儿就跟树上的蝉鸣一样,没完没了,只要能达了目的。 小姑奶奶,你去坐。你去坐。祖母的口气透着躁,恨不得拍我两巴掌。 祖父坐了半天的帆布,柔软了许多,屁股陷进去,心往下沉了沉。此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美滋味。 躺,坐,蜷着身子翻跟头,不知怎么好了,又叉了两腿,立布上来回地荡,忽招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小祖宗,不要命了。 没等回过神,一把被拽下来,只坐了一会会,就光着脚立在地上了。 去,去,该哪玩哪玩去。 哼,甩脸子进屋了。 有过多次从躺椅上栽下的事例,轻的哭两声,重的胳膊脱了臼。想来祖母心存余悸。不解恨的又骂了句:不省心的小祖宗。 进屋就被蚊子叮上了,左一个包,右一个包,想想还是出去吧。不能空了手,于是拖了两把太师椅,叽哩咣当,叽哩咣当,门摔的啪啪响。 两把椅子对一起,爬上去,数星星,数绵羊。烦祖母,烦。一晚也不想理她。 爷爷,北斗星在哪儿? 那,七颗。 好脾气的祖父能让我肆无忌惮,对祖母我不敢,只敢怄气。 说话间,把脚搭在了祖父的腿上,跟他呢喃耳语。祖母在旁摇着蒲扇,赶着蚊子。 不觉中,气没了,也睡着了。 迷迷糊糊被抱进了躺椅里。 每当太阳落去余辉,吃了晚饭,一盆盆的水泼进能烧着的地面上,吱的一下就没了。 直等地面被泼透了,歇了手,冲了凉后出门去纳凉,解解心中的暑气。 先把躺椅支大树下。又怕落下毛毛虫,换个地。这,不合适,那,也不行,折腾了好一会才找着稳妥的地,瞅祖父进屋倒茶的空,我又坐进了帆布里。 祖父回来了,假装没看见。听大人聊天。一个晚上躺椅都被我占着。 过往的车,来往的人,大人嘴里嚼着的那点新鲜事,都钻进了我的眼,我的耳朵里。而我的事也在躺椅里一点点的更换。 午夜人们都散去了,躺椅的使命也终结了。它孤零零的卧着,沉思着,琢磨着一天发生的事儿。 祖母一天天的瘦弱,坐在躺椅上,瘦弱的让人心疼。 当我知道了心疼,不去争坐躺椅了。 板刷,蹭蹭蹭,刷去了一冬一春的藏灰,刷去了上个夏季留下的污痕。生怕漏下丝儿的藏垢。 每年入夏,我必做的一件事。 把躺椅支起,扶着祖母坐上去。 坐腿旁,摇蒲扇,摩梭着那双骨瘦的手,一份疼惜,一份感激。 多年来,祖母坐在软软的布上,两指夹着香烟的模样,我挥之不去。 多次的搬迁。躺椅也不知去向了,它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它依然结实着。因它承载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身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