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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看到堂屋的八仙桌旁坐着一个男人,三十来岁的光景,脸很方正,虽看上去有些木讷,但眼神异常地活泛。 一件泛了白的粗布兰棉袄裹身上,钮扣还掉了2颗,用根粗布条拦腰系上了。从他敞开的棉袄衣襟里露出了一截赤红的胸膛,很健壮,他是赤着身子穿的棉袄的,样子很像乡下人。 那人站起身冲我笑笑,讨好的那种,极不自然。我也回了他一个笑,很生份。 谁?但没问,这时屋里没有一个人。 愣怔着,带了狐疑我扎进自己的小屋,余光瞟到他正躬着身子往下坐,耳朵上夹了根香烟。 把书包放下,支着耳朵听堂屋里的动静,没有声音,屋里坐个陌生人,我不放心,还是从里屋走了出来。 那人又站起来冲我笑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我只好又挤兑了一个笑。 低下头绕过他,去了后院,那人一直用眼睛把我恭送到了门外。感浑身的不自在。 祖母站后院正垒砌坍下来的炭泥池。 那人谁?我问。 拉煤的。 爷爷呢?没看到祖父我又问了句。 扎着两手的黑泥,祖母说:炒菜去了,你去看看吧,也该回来了。 饭馆就在马路的对面,家里来人,都要到饭馆里炒上几个菜端回来。 不想再对那个人笑了,我绕道从后门走了。 吃饭的人不多,饭馆里异常地冷清,只有零星的几位散坐着,如不是油烟从里面呛出来,我真以为走错了地方。 掀了门帘,看橱窗里的大师傅正操着两手打瞌睡,玻璃窗上的光正好影射在他肿胖的脸上,显得更是油光锃亮了。听了响动,大师傅的眼嗖地利了起来,箭一样的扫我脸上,感觉瘆得慌,赶紧掠过他的眼跑到祖父的身边。 李大妈在炒菜,她是饭馆的主任兼掌勺,住我家对门。叫了声大妈,然后趴窗上看她炒菜了。 大妈干活麻利,翻,炒,颠,三下两下的,菜就端上来了。 灶间,几口灶眼的煤一起燃着,鼓风机对着炉口呼呼地吹,莹莹的火苗蓝色的,窜的老高,蹭蹭地,油泼进炒勺里“嗞”的一声,冒起了烟,而后油烟顺着烟道跑掉了,没有来及跑出去的就在饭馆里四处蔓延。 大妈腾出手抓把蚕豆花递给我。用手绢裹了,抓手上死死地攥着。生怕别人看见。 炒好的菜排溜地躺在窗台上。大妈瞅瞅四下没人,递过来一个饭盒让我捎回家。掂了掂,挺沉的。 转脸看一下,橱窗里的大师傅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于是轻脚跟着祖父走出了饭馆。 祖父一路都在嘟囔:这个女人,就爱占公家的便宜。我却不以为然。 四菜一汤摆饭桌上,酒盅里斟满了酒,祖父叫那人小赵。让我叫他赵叔,我不想叫,吭了几声。小赵说:别难为孩子了。也就作罢了,于是一起坐下来吃饭。 小赵说:大爷,大娘别把我当外人。炒这么多菜,太客气了,让我怎么说好。 应该的,应该的,坐。祖父拉着重又站起的他坐下了。 因子女都不在身边,家里一直缺少劳动力,每月拉煤祖母会犯愁。月月都要捣腾煤票,攒了几月,然后再请邻居帮忙把煤拉回来,人家嘴上虽说不碍事,可祖母一直不过意,终挂在心上。 好在祖父祖母人缘好。 李大妈家的孩子,天天长我家。 顾大伯叫祖母干娘。 牛姓的一家老小,碰个头疼脑热的,不去医院,专找祖父,而后捎带点药回去,祖母常戏谑说我家是开医院的,光赔不嫌。家中常备的药几乎都送邻居了。 可拉煤毕竟是体力活,祖母实不好意思再劳烦邻居了,思量了左右,还是请爸爸的战友赵伯帮忙,找个小工。 赵伯说他的近房兄弟。住农村,家里孩子多,生活不太好,空闲的时候可以过来帮工,只管饭,不用给工钱。 祖母听了着实的高兴。 那年头,富裕的不多,请小工的更不多了,虽讲好了只管饭,但祖父祖母为人厚道,每次拉煤都以宾礼相待。 四菜一汤,也就花去我家大半月的生活费用了。 初来时小赵还有些拘谨,说话也不太利索。可两盅酒下肚后,话逐也多了起来:大爷,大娘,看出你们是好人,以后家里有什么体力活,尽管跟我说。 祖父说:没事常来家里玩。 祖母怕小赵喝多,盛了碗饭递过去。 仨馒头,两碗饭,小赵的饭量竟抵过了我们一家人。盘中的菜也在他的筷下如飞的见了底。 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吃饭,我嘴里含着馒头,竟忘了往下咽。 祖母桌下踢了我一脚,示意:别磨叽,快吃走人。 碗里余了一口饭,剩下的馒头也塞给了祖父。抓起书包我上学去了。 看小赵空了的碗里又添满了饭,祖母说:你是出力的人,比不得我们,多吃点。又递过了一个馒头,小赵接下了。 晚上放学回家,中午的饭菜吃的精光,洗净的盘子正安静的躺着。 我说:他真能吃。 祖母懒的搭理我。她在自说自话:以后拉煤不愁了,不用再求爷爷告奶奶了。这个冬天的火又能添旺了。 来了小赵,祖母也去了一块心病。 寒冬腊月的天,小赵光着脊梁站平板车上,一锨一锨地往炭泥池里铲煤,一车煤,少说也有几百斤,看他一点也不费力的样子。黑红的两臂,因用力肌肉聚成了一坨坨的疙瘩。身上的热气蒸腾,水珠顺着头发往下滴,祖母说:赵,歇歇,再干吧。 不累,大娘,这点活不算啥,庄户人有的是力气。小赵憨实地回着祖母。接过递来的毛巾,顺手挂在了脖子上。 祖母直声夸:赵真是干活的好手。 我则钻进了屋子抱着炉子取暖了。 看着一桌的酒菜。小赵的眉眼都舒展开了。酒喝的也更爽气了。 小赵的能干在我们家是无可厚非的。可后来并非如此了。 以后的光景小赵成了我家常客。先是隔三差五的来,后是几乎天天来,每回都是吃了饭再回去。 言谈中得知小赵曾在生产队当过队长,因超生被罚,队长自是被撸下了,家也被罚的一穷二白,大人孩子睡着凉席打铺盖。小赵说他没心劲干农活,就指望家里那点地过日子。地瓜,玉米他是吃了倒胃口。 祖母听了,不免心生同情。 来的次数多了,小赵也熟识了我们家的生活-清静,喝茶,看报,一支烟。小赵的话语一直不多。 常言说:嘴越吃越馋,人越闲越懒。 过了一段时日,看小赵的模样已不再有了先前的愁苦,面色红润了许多,掉了钮扣的棉袄,换上了祖母送上的工作袄,腰间的粗布条也不知丢弃哪里了,人精神了,也就没有了先前的木讷,眼神看上去更活泛了。 祖母时不时地会接济他。 日子就这样的打发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十二个月,我从小学升到了中学。小赵还依然呆在我们家。煤拉的次数越来越少,饭却吃的越来越多。 一周最少来三次,家里平白的多个男人,每次进门看到小赵在,我都会生气巴拉,沉着脸,招呼也不打一个,他竟视而不见。 稳稳地端坐在太师椅上看报纸。真有点儿这家主人的派势。 一年只拉几回煤。小赵在我家吃了几年饭。 初时,拉来的煤他会铲进炭泥池里,后煤拉来往院子一挌,进屋喝茶,抽烟,然后等着四菜一汤开饭,院内只留祖父一人吭哧的把煤往下御。 祖母看了直叹气。 又是十冬腊月的天,屋檐上倒挂着冰柱。打破冰,生怕太阳出来后融化了一地。 外面冷的直跺脚,屋里因有了足够的煤,暖烘烘,一铲铲地添了煤,滚着浓浓的黄烟,盖上炉盖,黄烟打着滚的由烟囱撒出门外。炉壁上烤着焦香的馒头。小赵靠墙打上了盹,安逸的把两手操在袖笼里,脸庞因炉火烤的绯红,冬天他早适应了这里的温度。不愿回到自家清冷四壁的草房。 这时座钟上的钟摆敲过了6下,我趴在桌上听木壳里的座钟:叭搭,叭搭的响,祖母把饭菜从厨房里端出来。 小赵猛地醒了,起身要走:大娘,我该回了。 吃了饭再走。 总在这吃,怎好意思。作势要走,被祖父拦下了:到饭点了,陪我喝两盅再走。 那好,陪大爷喝两盅。小赵又留下了。 钟摆敲过了8下小赵回去了。 唉!这么多年,小赵把咱家当成了自己家,可他没带过来一块地瓜,一棒子玉米粒。当初还不如说好了给工钱。难免一家人坐下来会发发这牢骚。 后来煤票改为了煤球票,给些脚力钱,工人就会把煤球送到家。 不用再拉煤了。 农村的条件好了。 小赵少出现了。 我也长大了。 进进出出了十几年,二老相继过世,再也没有小赵的消息了。 我想:也许小赵已是儿孙满堂了,正享着绕膝之福呢。 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小姑娘。 时光的轨道不觉爬上了我的额头,随着岁月的流逝让我忽儿想起了这位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