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公死了！

　  梦境迷蒙中，窗外暑色浅晕淡紫，亭院里，石榴花盛开的清香气息便穿过窗的缝隙，悄悄地渗进屋里来，曛醉着梦中人。
    犬吠声由远及近，黎明的静谧被兀然划破。
    迷糊中，忽听厚重的木门给一阵紧急的笃笃声敲扣。
    “谁──呀──？”听得父亲梦醒亮灯下床趿鞋开门的声音。
    “吱－溜－”门开了，国民叔就在父亲惊讶的目光里，黑塔似的身躯，沉默无言，一步便跨进屋来！
    半晌，空气凝滞。
    “父亲，他，走了！”声音极低，却如同三月里突降的冰雹，冰冷而坚硬地砸在身体上，让人全身上下浸蚀着彻骨的寒冷与恐惧。
    “这是……乍回事？啊？”显然，父亲怔呆了。
    原来，国民叔早上起来开门时，经过侧屋，发现父亲不在，空床冷被的。这幺早，会上哪儿呢？这几天老在咳嗽的，该不是一口气接不上来……
    想到这里，国民叔心慌意乱的。
    赶紧寻到茅屋，连唤“爸？爸？”
    没人应声。
    心中便又增添几许恐慌来。
    香叶姑姑闻讯随即下得楼来，和国民叔四处寻人。
    咦？怪了，能上哪儿呢？
    重又回到屋里来，依然冷寂无人。
    如此反复折腾了近半小时之后，两口子战战兢兢地小心绕到床后。
    两人登时便傻眼了！！
    三叔公瘦长的身体如从天而降，陡然挡住两人视线。
    一条粗长结实的黄麻绳子，就这样，写成了三叔公凄苦的人生。
   
    三叔公是父亲的堂叔，与排行长兄的祖父同辈，却又托生于不同的父亲。因为祖父年轻时上过私塾，后又连任私熟先生，于是，在文化革命中，自然少不了卷进批林批孔的政治风波。作为祖父的堂弟，三叔公也吃尽了苦头，终究，他们还是挺了过来。
   
    刚逾古稀之年的三叔公，清瘦矍铄，红光满面。稀疏的几根银须下，一张成天乐呵呵的嘴，整个儿一副寿星模样。
    每天闲来无事，便倒背着双手，在村里头来回转悠。清瘦的影子便晃荡在村头村尾三五里来长的柳荫小径上。
    可是，这究竟乍回事？怎幺就……说走就走了呢？
   
    早年妻子因病撒手西去，撇下他和他的一双如出水荷花般的女儿。
    从此，三叔公与女儿相依为命，起早贪黑地出入家与农田之间。白天在田地里挥汗如雨，用全身的疲倦挣脱对妻子的无限怀念。夜晚里，哄着一双可爱的女儿进入梦中，留下不眠的夜与窗前的冷月，和一颗孤寂难耐伤痛的心。
   
    年轻时的三叔公，个子高大清秀，敦厚诚实，也是庄稼好手。婚后与妻子情投意合，夫唱妇随，羡煞旁人。
    婚后次年便喜添一双白胖胖宝贝女儿。
    可是，天妒良缘。
    一日晌午时分，小两口从地里返家，一路说笑中，走在前面的妻子突然之间步履踉跄，手中的水壶匡当落地。
    三叔公慌的扔下锄头，一步上前扶住即将倒地的妻子。
    背上妻子飞奔到家，妻子早就小脸儿惨白，呼级急促。
    眼见妻子微闭双目，异堂痛苦地摁住胸口，他恨不能代她受苦，心中尖锥一般疼痛。
    村上行医多年的谭大夫随即赶来，摸脉听音，神色凝重，沉默。
    开了一剂葡萄糖注射液，插上针头，便静坐床头，自顾自抽闷烟。不管谁问他，也不再搭理了。
    三叔公是聪明人，瞅瞅谭大夫，又瞅瞅卧病的爱妻，两眼噙泪，双手反背。来回踱步，脚下的泥地，硬生生给他焦躁的脚步，踩出一条细长的沟坎来。
    太阳落山时，屋里静的可怕。除了屋后竹林里几只归鸦的扑翅声，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回到家，一前一后，蹦跳着，如两只漂亮的蝴蝶。
    进门便习惯性地朝正屋里高喊“妈──我回来啦！”
    可是四周雅寂无声，满屋子里的人，都只是酸涩而爱怜地盯住这两朵花苞儿。
    病床上的人儿，早已气若游丝。
    “哇──”
    两个小人儿，似乎明白了什幺，剎那间便哭倒在娘的病榻上。
    一双泥迹新鲜的黑布鞋上，横着几根杂乱的枯草。
    就这样，和谐美满的家，在一瞬间里不复存在。
    天黑了，天塌了！
    先天性心脏病，这个在小乡村里特别陌生而恐惧的名词，被乡民们视为不幸与悲哀的象征。
    搂着两个孩子哭成一团，三叔公作为男人，为爱妻所表现出来的痛惜与眷恋，使旁人无不为之动容，唏嘘不已。
   
   
    此后，三叔公再也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只是没日没夜地泡在那几亩田地里，挥洒他那永远也完不了的体力。
    作为男人，他是一位好丈夫。
    作为农民，他是一个好庄稼手。
    于是，刚过而立之年便丧妻的他，便又是媒婆热心登门的对象。
   
    初始，三叔公不许这些人进屋，总是沉着脸，给人家冷板凳，让人家自讨没趣，灰溜溜走人。
    后来，也许考虑到因为女儿的确需人照顾，或者，生活实在太累，而且，没有女人的家，哪又像家呀？
    总之，他不再驱逐那些热情的笑脸人。
    可是，他仍然什幺也不肯多说，蹲在前屋，眼睛盯住河岸边上一个地方。
    河边，满是杨柳树，长得枝繁叶茂。
    树下，一堆黄土，静静地躺在那里。
    年轻的三叔公，倔强地不肯将目光挪移，只是请笑脸人转告，愿意跟他受苦的女人不论相貌如何，他都不嫌弃。不过，他特别强调两点：一是一定要疼两宝贝女儿；二是不再生养孩子。
    于是，登门的笑脸人越来越少，来的次数也越来越稀疏。
    凄风冷月的夜里，三叔公学会了抽烟。
    那种自家屋前空地上种植的旱烟叶，长成尺来长时，便摘下，搁在屋檐上，过十天半月的太阳后，便收进来，卷成圆筒，用那经山石打磨得雪亮的马刀，细细地切，便成了烟丝。
    想抽烟时，便取出适量，用女儿写作业的旧纸张，撕成半个手掌大的纸片儿，一裹，沾点儿口水，粘合，一支农村雪茄烟便大功告成。
   
    依村里习俗，两女儿读完小学后便全都辍学在家，陪父亲一起耕种田地。虽然历经日晒风吹，可是，女儿们生就白晰水嫩的皮肤，怎样也不同天村里其它女娃们。
    日子悄悄而逝，转眼，女儿们出落得亭亭玉立。
    门前再次挤满了熟悉的笑脸人，但，这回，不是为他，也是为那两芙蓉般清丽的女儿。
    三叔公，攸然惊觉，原来，女儿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俩个争着抢着笑闹着，缠着自已，非要抱要背的小丫头了！如今，她们要成为别人家媳妇儿了！
    一丝欣慰一丝辛酸一齐涌上心头来，那行多年来不曾流出的泪，终于放纵奔流，无声无息，滴落在爱妻白中泛黄的遗像上，湿透了那永恒的微笑。
   
    缘于家乡的风俗，三叔公决定将小女儿香叶留在身边，选婿入骜，也就是女婿倒插门。这样，后代便随母姓，延续女家香火，女方老人便同样可以孙儿绕膝，老有所依，不会成为孤寡老人而吃尽凄凉之苦。
    相亲的人，一拔一拔，来了，又走了。
    那些小青年们，逃不掉三叔公严谨而审慎的目光，垂手立于一旁，噤若寒蝉。
    终于，这年，油菜花儿开成遍地金黄时，大女儿哭别他最爱的父亲，跟随那位蹬着崭新三九牌自行车的小伙子，走出了生她养她整整二十载的家。
    这年腊月底，雪花儿漫天飞舞，小村里处处透着幽静与祥和。
    三叔公家里再次贴上了喜联，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在三叔公满意的笑容里，一个如他年轻时那般憨厚老实年轻力壮的男子走进了他们清冷的家。
    在乡亲们连串的恭贺声里，不善饮酒的三叔公一脸喜气，二话不说就一连干掉了半斤自酿的老白干，醉得一踏胡涂。
    这名英俊青年，顾不得自已一身崭新的西装礼服被老人吐出的秽物染脏，一言不发地背起三叔公，目光里满是疼惜与尊敬，送他入卧室，为他除衣卸帽脱鞋，动作轻盈利落。临走，还倒了满满一杯热茶，搁在三叔公伸手可及的床头小柜上。
    这名青年便是国民叔，香叶姑姑的新郎。
    看着小俩口和和睦睦，相敬如宾，三叔公成天都乐呵呵的，饱经风霜的脸，开成一朵灿烂的老菊花。
   
    随着孙子和孙女的相继出生，三叔公笑的更开心了！
    只是，时时地，夕阳西下时分，三叔公总是看着河边杨柳树下那抔黄土，发呆。一筒子旱烟抽完，他也咳得满脸酱紫，涕泪四流。
    每年清明节，他都拒绝女婿女儿的好言相劝，固执地坐在那堆黄土上，不饮滴水，不食粒米，只是，带去的整整一塑料袋金黄的烟丝，在沉思中化为灰烬。
    春华秋月，日子流逝得飞快，让人措手不及。
    而时间留下唯一的印记，便是三叔公日渐佝偻的腰身与那头灰白的头发，还有，孙儿孙女们芝麻拔节般的成长。
    儿女们体贴孝顺，孙子们健康懂事，您真好福气！村民们羡慕之余，赞叹有加。
    三叔公也不多言，只是默默地抽他的烟，一脸的笑意，不可抑止。
   
    一日，人们发现，那条熟悉的柳荫小径，突然变得冷寂，那个瘦高的身影不再出现在人们的眼中。
    三叔公病了，咳得厉害！咳出来的秽物中还带有血丝！！
    也不知是抽烟太多而积痨成疾，还是因为年逾古稀而自然引发的老年病症。总之，三叔公没有能够把他笑盈盈的脸庞与他轻松矍铄的脚步，重演在这条踩过了整七十个春秋的小路上。
    “病来如山倒！”人们议论纷纷，好端端的一个人，在病魔面前，怎幺就如此不堪一击呢？
    三叔公病情在短短几天内日益恶化，前往探视的人们出得房门，便连连摇头叹息，一脸的沉重。
    父亲与母亲相邀前往探望三叔公，特地买了高价的新鲜荔枝，这可是村里人做梦也不敢想象的贵重的高级水果！可是，母亲回来时，告诉我们，他一颗也没舍得吃，说是明儿星期六了，在县诚读高中的孙子要回来的。
    “唉，简直瘦得不成人样儿了，你家三叔公，好人吶，早年吃过那幺苦受过那幺多累，上天怎幺就不可怜可怜他呢？看起来，长寿不了哦～唉！”父母夜里回来时便如此悲伤地对我们姐弟说。
    人又特别倔强，女婿要送他去镇上医院看看，可他死活不肯，说什幺，人都这幺大把年纪了，活一天算一天了，这是很正常的事。医院里哪是咱庄稼人能去得了的呀，村头那王婶因为胃病去过几趟医院，后来家里的猪呀牛或卖了不说，还连家里的粮食了卖光了呀！现在，不但病没治好，而且还在还债，两娃儿小小年纪便不得不休学在家了，唉，可怜呀！
    后来，三叔公终究还是坚持不去医院，只是吩咐女儿在自家里用陶瓷瓦罐熬些从草坡溪边采集来的中草药，熬出来的药汁又苦又涩，可是，三叔公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便把一大碗黑乎乎的药汁全部装入他的胃。也许，他非常期望这些苦水能治好他的病。
    三叔公考虑的真多，不上医院，为的是不想拖累后人，不想花费钱财呀！可是病疼也挺折磨人呀！老人，为了替子女省钱，真的就不想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活上几天吗？
    后来，那些草药没能治好他的病，反而病情愈来愈严重，咽喉肿胀，说话呼吸都困难起来。一家人都慌了，国民叔租来一辆手扶拖拉机，请人帮忙硬是打算把三叔公抬下病床来，强行往医院送。
    这是国民叔第一次充当不孝顺的角色，可是没料到三叔公虽然病怏怏的，却依然清醒得很，也不知哪来的气力，死死抠住床沿不肯离开。
    不论乡亲们如何劝说，也不管女儿女婿哭着跪下求他，他就是闭上双目，无动于衷。“真是一根筋”乡亲们说他太倔强，几乎不近人情。
    谁知，第二天一早，老人家就这样走了，以如此悲惨而绝决的方式，走完了自已坎坷的一生。
   
    应国民叔的邀请，父亲做了葬礼的主持，管理调配全盘事务。
    三天三夜，国民叔作为女婿，却以孝子的身份，跪拜他可亲可敬可悲可泣的父亲，饱经劳顿之余却也虔诚有加毫无半句怨言。
    整个葬礼隆重而庄严，这种场合，在这座小小的村庄里，即使有些亲生儿子送葬父母亲人也不曾可以做得到的。对此，乡亲们无不颔首赞许，纷纷树以孝顺的典范而训诫后人。
    从此，小河边杨柳树下那堆沉寂多年的黄土，如今不再孤独，一堆新土于侧畔兀然并肩而立。
    九泉之下的三叔公，终于了却对爱妻风风雨雨几十载的牵肠挂肚，终于如愿地守候在那日思夜想的人身旁了。可是，老人家可曾料到，尘世间，他的儿孙们，却又该如何承担这份对亲人不舍的牵念与缅怀呢？
    小村里杨柳依旧，五月的旧光灿烂无比。只是，曾经洒满三叔公笑容的那条柳荫小径，少了几分热情与生机，多着几许幽深与落寞。
   
   
    木子4/30(谨以此纪念辞世五周年的三叔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