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文化源远流长,在先民留下的这笔宝贵遗产里,诗歌与散文,恰似常开不败的并蒂莲、争相闪耀的双子星。既然生长在一个二千三百年前就产生了《逍遥游》那样光辉的散文作品的国度,我没有理由不爱散文。文学是催生其它艺术门类的不竭源泉,散文是文学之基;离开了文学,艺术的百花园必定萧条,而离开了散文则不会文学。除诗歌以外的其它文学样式,都是逐步从散文中分流而出;而几乎所有艺术,包括美术、绘画、雕刻、戏剧、影视节目,差不多都与文学直接相关。因此,我认为一个民族散文创作所能达到的高度,直接体现出那个民族的文化内涵、艺术创造能力与文字语言发展水平。认识了这一点,我也没有理由不写散文。 然而什么是散文?什么是散文精神? 散文就是社会百态和人间万象,是智慧者的思想漫步,是鲁迅的横眉怒目和周作人的恬淡闲适,是林语堂的达观幽默和朱自清的月色灯影。它是硬碰硬的功夫,没有理论遮盖、没有故事作眼、没有情节装饰。它赖以支撑的是文化、是思想、是情感、是灵与肉的揉合、是一种全身心的投入。 我不敢说自己的散文有多少文化的血液和气韵,但毫无疑问,它包含了我个人对社会的理解、对生活的理解以及对散文艺术本身的理解。我的散文收录的作品,都是我的亲身经历和真实感受。这些文章,最短的五百字,最长的三万三千五百字,无论长短,都是呕心沥血的精神产物。有人对散文创作中的全景式扫描持批评态度,我却固执地认为文章的篇幅应由题材决定,小有小的精巧,大有大的宏伟。几百字把该写的写完了,它应该是几百字;几万字才能把事理说清楚,它就该有几万字。散文一直被看成文艺的轻骑兵,一直在"短小精焊"的主题公园里自我陶醉;我认为它不必甘做小家碧玉,完全可以在时代光辉的照耀下走出楼阁,摆脱"小品"的局限而成为大品、成为文艺的重装骑兵。它可以是小桥流水、老树昏鸦,也可以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它也不必一文一题、一事一议,可以有多部声调、多个主题。我因此想起了解放战争:在东北战场,我军兵力雄厚,因此对敌四面合围、纵横扫荡。在华东战场,敌我旗鼓相当,所以分割包抄、各个击破。而在西北战场敌众我寡,故运动游走、寻暇抵隙,瞅准机会就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打完就撤、干脆利落。要彭德怀带着他的几万人马去打辽沈战役、平津战役,那是必败无疑;而让林彪带着他的几十万大军去打蟠龙镇、羊马河那样的小仗,则无异于导弹打麻雀,当然也不合算。军事评论家们好象比有些文艺批评家更能理解看菜吃饭、量体裁衣的法则,对东北、西北和华东战场的战争艺术都有很好的评价,从没听他们说过彭大将军会打仗,而林彪、粟裕不会打仗。他们评价人民军队五大能征善战之将,排序"刘林彭粟陈",粟裕紧挨在彭德怀之后,林彪紧靠在彭德怀之前。我就如此理解散文,写作对象是我的进攻目标,写作框架是我的作战计划,而写作素材是我的兵力;我用一个接一个战役考验着自己,兵微将寡时我打小仗,雄兵在握时我就坚决地打大仗;写完几百字的《季节河》,我很欣慰;写完几千字的《杨柳依依》,我也很欣慰;写完几万字的《品书三题》,我同样很欣慰,自以为这几个战役都完成得不错。 有人常说我是写散文的,甚至明显怀有哄我从一而终的不良居心。我才没那么傻哩,散文易写难工,真要一辈子专写散文,可能一辈子都没出息。散文对我不存在专属权,我不必殉情,它也不能阻止我移情别恋。其实文学创作不一定要单生,完全可以丛生,你练好了基本功,各种文体尽可一试。这要看基本素材,适合写诗就写诗,适合作文就作文,适合写小说就写小说,有什么种子种什么庄稼,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我们不需要非某不嫁非某不娶的誓言,只需要嫁谁合适娶谁合适的思量。有人强行规定什么什么是文学语言,然后又具体划分什么是小说的语言、散文的语言、诗歌的语言,其实他未必懂得如何运用语言。写散文是练文字语言基本功,练出了一种美的或者说质朴的语言,可以用来写散文,也可用来写诗、写小说,同样还可作日常用语。有人哄我说"你的语言天生是写散文的",我说你别那么逗,我就用这样的语言去写诗歌和小说,也不会冒犯什么王法。 不过现在的散文,总体而言是个大杂烩;尤其贾平凹先生提出"大散文"概念后,所有不好归类的文字便统称散文了。就象没韵脚、没标准、没难度、没内容的非诗之诗一样,散文也成了没血没肉没脸没皮的非文之文了。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诗人、学者、歌手、节目主持人、各级官吏、中小学生......大凡会写字的"跛足道人"全都写起散文来了,造成了散文繁而不荣的大不好局面。因此,如今的散文也就成了垃圾筐,说不清味道的文字都往里面装,就象车站码头偷工减料的盒饭,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内在品质,把这一圣洁的文体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使得散文虽未面临诗歌那种空中楼阁的危机,却也脚步虚浮,健康状况远不如从前了。以至老朋友们一听说我写散文,便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目光给我以抚慰:兄弟,你真可怜,居然沦落到写散文的地步。在他们看来,写散文和捡垃圾只是劳动方式的不同,其实质没有太大区别。这不怪旁人看不起散文,只怨散文自己不争气。一些有钱有权的人,随便写了几段与艺术毫不相干的文字,再用存款或者公款变成书,就叫散文集。既然有那么多的散文是从烟花风尘中来,又怎能让人承认它是淑女?正因为大量破碎文字被强称为散文,才把好好的散文变成了坐台小姐,而这个"小姐",与"小姐"的本义实在相去太远,它把端庄秀雅一改而为自甘下贱。因此,我也就免不了被人同情了。 文学历来和祖国共命运,在西方文化价值观念全面渗透并企图破坏东方价值体系的今天,文学同样面临着西化的考验。自从八十年代有人要毁万里长城开始,中国文化界兴起了一股大骂祖宗的时髦歪风,别有用心的国家西化中国的企图,在文化人中间早已大见成效了。散文同样在劫难逃,我关注过近些年有名的散文期刊,真正空灵隽永的美文居然一篇也没找到。这也不足为怪,抒情散文和传统的抒情诗歌一样,早被斥之为"唐声宋韵",定性为"一支衰曲",那是万万不能再写的。在如今的文化圈里,谁要是带了点祖宗的骨血,通常都会被那些甘为洋奴的把头们看作"老土"而拒之门外。因此面对文化西化的逆流,我真实地感到了孤独、感到了散文精神的丧失。而我在孤独中却近乎偏执地认为散文应该有文采、有思想、应该有真情真性和痛苦忧患、应该在文学园里树立伟大母亲的风范。 凭我这样的末学后进,难唱黄钟大吕,难作虎啸龙吟,自然树立不起风范来,但我在做此种努力,努力拓展散文艺术的种种深度,力图赋予它们以时代厚重感和历史厚重感,因此多数篇目都是大开大合。这些尝试或许都是不成功的,但绝对是很有必要的。我的每一篇文章的创作过程,都象一个母亲精心料理她心爱的婴儿,每一个环节都极其用心。每篇文章写成后,我都要让我的部属和同事们反复品评,并参照他们的意见反复修改完善,企图彻底地走出个人的内心花园。我的一些怀旧文章还完全是窃窃私语和顾盼自怜,缺乏散文精神,缺乏开阔与雄壮,甚至有的还是童年的视角,脱离了今日农村的现实,因此缺乏时代的大气。 我认为散文精神的体现,不在于题材和样式,而在其本身的内涵与气质。一个杜撰的故事是不符合散文精神的。真正的散文,就象一个冲出掩体的战士,放弃铠甲和盾牌,端起闪亮的刺刀,凭着胸襟、胆识、勇气、热血和风骨直面现实,用裸露的赤诚的灵魂撞击世界。 而眼下文风,对社会流弊与人民疾苦漠不关心。不独散文,一切拿笔杆子的人们,包括写材料的、写报道的、写剧本的、写文学作品的,都把赞歌唱得太多太久了,现在已经到了说真话道实情的时候,已经到了从字里行间挤除水份的时候。我们的作品,应该努力接近苍茫大地、接近天下苍生、接近残酷的现实、接近人民大众的生活。社会百态,美的就是美的,丑的就是丑的,不必遮遮掩掩欲说还羞。散文的精神也就在于此了,它应深深植根于生活的土壤、站在时代的前列、为真理鼓噪呼号、为人民摇旗呐喊!而我在散文精神的体现上是做得不够的,不过我已有了深刻的觉悟,我的笔正在努力寻找社会焦点和生命的痛感,我会以全部的热情与精力去关注时代痛痒、体现大众情感、紧贴平民生活、勇敢地为百姓代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