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梁实秋的一篇散文里看他描写一张床:我家在北平即藏有一旧床,杭州制,竹篾为绷,宽九尺余,深六尺余,床架高八尺,三面隔扇,下面左右床柜,俨然一间小屋,最可人处是床里横放架板一条,图书,盖碗,桌灯,四乾四鲜,均可陈列其上,助我枕上之功
看到这里脑海里浮现了电视里看到的旧式雕花木板床,紫檀色,雕刻着各种纹饰图案,隔门内有轻罗软帐,把门一关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内设香茗水果点心,枕边是摞着爱读的书,静静的蜡烛或油灯提供一片光明,暗淡的光线里竖行的诗篇文赋在流动,水红的枕头上绿荷游鸳鸯,绸缎的被褥滑爽舒适。夜是幽深的;家是宁静的。懒散的读书人封闭在狭窄的空间里享受着他的孤独。
这样的床我也好想有一张。
放一盏小台灯给我足够的光线,放一瓶橙汁解渴有口感享受并摄入一定量的维他命C,放一包用保鲜膜单独包装的面包片夹煎鸡蛋西红柿黄瓜洒点盐,老外叫他汗堡或是三明治,让我解除饥饿给予能量体力和脂肪,最后在隔板中间放上老爷电脑,显示屏放中间,音箱放两边,主机放在下面。盘腿坐在温软舒适的被褥上,火红的凤凰对对起舞,梅花竹叶一朵朵一片片静默在苏杭蚕丝刺绣里放香。三尺雕花木板外的天空升起的是太阳还是月亮?十几步的窗外飘的是雪花还是枯叶?遥远的世界里是硝烟弥漫还是歌舞升平?
我忘记了。
在小时候就希望有一个无人能看见的空间。
那时住在单位的大院里,一排公房,每户居住两间,前边有一排小橱房,每家的门口都有一个用旧红砖砌的小花池,很自然的每家半隔离了一个个小院子,天气好的时节,各家都在门前洒点水,摆一张小桌子,早饭和晚饭都在院子里吃,打一个喷嚏会有声音从四面八方来问是不是感冒了,多穿件衣服一路上都有人关心你是不是发烧。
于是,我酷爱夏天的蚊帐。虽然它不能给我一个全封闭的空间,它仍有着无数排列整齐的小孔,但毕竟挡住了一些视线,别人不能把我看得那么清楚明白,有着一点朦胧感。在炎热的夏夜,人们在院子里乘凉时我便闷在蚊帐里看书。父母总感觉我受了什么委曲似的轻声细语地来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一直到我把书塞到枕头下到院子里发呆为止。其实我只不过想找一个别人看不见我的地方静静地看书。
那时我老爸酷爱种花,业余时间有一大半都花在那个不大的花池子里,他种花和农民种玉米想多收获几个玉米棒的心情差不多,其乐趣在数数开了多少玫瑰花,常常引来邻居们一齐来数,我记得那株玫瑰有超过一百朵的记录,引来艳慕和赞誉。饮酒作诗、对月赏花,纪念日送几枝玫瑰等风雅和浪漫的风从未吹拂过这个中原的小院落。但是那个小花池子充实了他的业余生活,给我们的少年时光增添了美丽的色彩。
我的书桌在窗户下,窗外就是花池子,花池里有一株肥大的芭蕉正对着我的窗子,记得有天淅沥地下着雨,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光线半明半暗,雨声半脆半乱,偶一抬头,雨水流淌过芭蕉叶,洗出一片清澈、干净、透明、晶莹的绿,那时的我没有芭蕉无雨也飕飕的心情,不知道从木格窗里幽幽地叹口气,给雨打巴蕉添点闲愁,但从此爱上了下雨天。
雨水丝丝缕缕象竹帘使身影五官变的影影绰绰,那一片灰色从心底涌出,象烟雾象薄纱隔开了别人的眼睛,阴郁的天气使人变的漠然,撑开一把伞,低低地罩住头和身子,只能看见地上的雨水落叶和别人匆匆行走的雨鞋,我的表情和思绪解开面纱后的封禁,雨中的脚步慢悠悠,幻想自由地飞翔在伞下的空间。直到疲惫不堪我才转去回家的路。
后来搬进了楼房,隔断了邻居的热情和关心,可是不大的单元房里进那个房间里都能遇到人。于是喜欢上只有几平方米大的小卫生间。
锁上门坐在马桶盖上看书,高高的一扇小窗透进点光线,四面沉默的墙壁把声音仿佛隔离的很遥远。我爱这四堵墙和狭窄封闭的感觉,它们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神经没有好奇心感觉踏实而平静,手指触摸冰凉的白瓷砖,冷僻和寂寞顺着凉意随着指尖一直传遍全身,清清冷冷。昏暗里白瓷砖蕴着玉的光泽,如秋闺寂寞的女子的容颜,如黎明黄昏里暧昧的尘烟,这种色调气氛令我着迷。
曾在《基督山伯爵》里看到这样的一句话:邓蒂斯为世所弃,却偏偏喜欢孤独,而说到孤独,还有什么,哪有比驾着一艘帆船,在朦胧的夜里,无边的寂静中,苍天的俯视下,孤零零地漂移在大海上更完整更富有诗意呢。
这句话引起我无限的暇想,躺在一只无帆无浆的小船里,看着广袤的苍穹,顺着海流在浩瀚的大海上飘荡。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没有人看见你的一举一动,挺立船头象狼一样长啸,坐在船里象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不用担心人家看见你红肿的眼睛。
海风轻轻地吹拂着,几只洁白的海鸥在展翅飞翔,它们是天地间唯一流动的风景。小船下慢慢走过一个巨大的黑影,可能是一条庞大的鱼如隐者般在漫步,一群飞鱼划过一道优美的彩虹,晶莹的水珠在太阳里发着光。
我象一粒尘砂一样渺小,又象一只鹰徜徉在无边的孤独中。这个如肥皂泡一样的梦想,一瞬间消失在无数的思绪中。
为了能真正感受一回四野无人的寂静,我曾只身一人步行去郊外,想寻找到一个无名的小山一个无人的树林,顺着长长的京广线渐渐地人烟稀少。沉重坚韧的钢轨卧在赭色的大地上,从远方而来又向远方而去。
走了很久,看见铁轨旁站立着一棵树,它的全身蒙着厚厚的积尘,不多的树叶上看不见一丝绿色的踪影。紧帖着它有几间被遗弃的房子,残缺的断墙上被雨水淋的长满黑色的青苔,想从前,空气里充塞着浓浓的生活气息,感受着春秋交替。现如今,惟有这棵树孤寂的站立着,在震耳欲聋的火车奔驰声中麻木地震撼着,一场雨水洗去它多年的灰尘,找回一点青春的容颜;一场白雪把树添了几分童话的色彩,象她蒙在尘埃下依然单纯的心。
铁轨象一道分水岭,把大地南北分开,这棵树被孤单地隔在南边,北边缓缓地升起一个小山丘,象一个大馒头线条圆润饱满。山上有着庄稼菜地,黄黄绿绿,整整齐齐。山头处有大块郁郁葱葱的绿。离得远看不清是个什么树林。
这棵树每日遥望着远方茂盛的绿林,好象一只落单孤僻的雁隔着飞越不过的沼泽看着它的大家庭。它是满足于这永生的孤独还是羡慕远方的旺盛?
树枝上挂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在风中轻柔的舞动,这是它的舞蹈,为树而舞,为我而舞,它带着被遗弃的绝望想展现出它也有雪的颜色,花瓣的单薄。天地中仿佛有着一种力量,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使它不甘于寂寞,不甘于认命沉沦。它用薄脆透明的肢提磨擦着树的身驱,如两个被世界所遗弃的生命在相互安慰。
这时感觉到大地在微微震动,我不愿数不清的目光从一闪而过的窗口研究猜测着我。便迅速穿过铁轨向北边的小山和农家走去,就让赶路的过客以为看见一个农家女孩在回家。
麦子整齐有序,半青半黄。远近高低不见有一个人影,没有人来施肥锄草,想必这就是农闲时节,该做的都已做完,留下麦子在吸收着泥土中的养分,都为最后的收获养锐蓄精。
慢慢地走近山坡,看清了山头的那一片绿是个杉树林,一般的粗细,一般的高矮,棵棵树尖象是一只柔弱的绿笔,欲向蓝天书写着自己的生命。
疲惫不堪的我杉树林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
风在杉树林中呜咽,整个树林象是一整块的绿,轻声呼啸着,交谈着,它们没有好奇的眼睛和神经,不会是在悄悄议论有一个古怪的女孩。
坐在凉凉的硬硬的石头上,好象在想着很多事,又好象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在这个感受一下孤独的滋味。
我坐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山上,这个不起眼的树林旁,思绪浮浮沉沉,心里安安静静。
中国的文人大多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往往来自不为世人理解的苦闷,得不到帝相赏识重用或是报国无门、悲国愁家的伤感,或是叹自身如在黑暗荆棘丛中寸步难行的彷徨。他们时常带着的是被贬的身份游历山河,隐逸深山古刹,在山林江河中排解郁闷、释放心情。
身体上的磨难常常使心灵思想达到了极高的境界,留下名篇佳作传颂千古。而后来者为了自身难谴的寂寞,为了文人的困苦,为了追寻先人大师的踪迹,也纷纷游走追寻。企盼在奇山怪峰险水中寻觅到感悟,企盼在与世隔绝处思想有一个终结,找到一个答案。孤独是最大最深最难抵挡的诱惑。
于是在中国文化中,山水游记是很重要的一个篇章。
这座小山太过平庸,不见绝壁险峰,不见老树深沟,不见古刹破庙,不闻晨钟暮鼓。纵有些麦田菜地,却没有丝毫的田原风水灵性,淘渊明自然不会扛着锄头出现在这里享受他千古来享有盛誉的闲适淡泊。
这座小树林太过单调矮小,虽然也是墨绿森森,却无幽簧雅致,想来也不会有弹琴长啸声,有清音雅韵来配合星月虫鸣。
遥遥望去远处倒真有一个小村子,沉默地趴在大地上,紧密地挤在一起,红瓦红砖,新的让人感觉不到一点农家意味。不见黄泥茅顶,不见袅袅炊烟。沟塘半涸,四周是一圈黑色的淤泥。料想不会有倒骑毛驴者起了归隐之心,不会有踏雪寻梅的咏吟,不见细雨桃花下青蓑斗笠的垂钓者,不见那份古来共鸣的诗情画意。
只有我,一个平庸的俗人,只为了享受到一刻无人的孤独,来静坐半天。
但是这个梦很快也就破灭了。没多久,远远走来一个中年农妇,她一手挎着个大竹篮,一手牵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她不转移的目光里盛满惊讶好奇和疑问。此时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坐着等她走过。感谢她只不过是紧紧地盯着我看,没有泛滥的热心使她过来找我问东问西。她从身边走过时,我清楚地听见她叹息一声对男孩说:瞧这个女孩子多可怜!
我落荒而逃,从此后情愿闷在家睡懒觉,也不去做这种别人眼里是发神经的傻事。
别人怎么不装作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呢?
所以我最喜欢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就是喜欢那分无人的孤独。月色的清冷姣洁,荷的妩媚脱俗,田田莲叶和清清池塘里流动着文人的韵致和孤独。
喜欢那种孤独,喜欢夜凉如水,安宁幽静的原野,喜欢在无人的夜晚漫无边际地如飞鸟流云般变幻着思绪。
可是城市的夜里去那里能找到这样独特的享受呢?
慢慢地,发现在小区里有一条幽僻的路,在小区的最南边,紧挨着南院墙外是区政府,好大的一个院落只有一栋孤零零的楼,所以这条路的南边入夜后黑沉沉地寂静无声。这条楼大约有几百米长,北边是并排三栋住宅楼,后阳台离路也不过三米左右,住户大约有百十家,可是这条路却是十分幽静,它的安静也是有原因的。
小区的路两边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树,象一堵半人高的树墙呈长方形环绕小区。在这堵树墙和楼房间大约有五米的矩离,这点小空地多半植上了草坪,但是不知怎么的,却也成了一些住户的自留地。
小区里很有趣,仿佛是没有文字和语言的默契似的,有几栋楼房前爱种花,时常有一枝花独秀,吸引来往行人的目光。有几栋楼房前爱种菜,辣椒、蒜苗、小白菜、花生等,方寸之地上模拟农家的田园风景,种菜者多是退休的老人,或许他们是在城市里想找到家乡的回忆和心情。小菜地不知为何也是孩子们的最爱,远比花草更吸引他们,看到餐桌上菜盘里的东西鲜灵灵地长在泥土上,真是令他们着迷。
我散步的这条路边三栋楼房的居民那与众不同的爱好真是想令人欢呼。他们喜欢种不甚高大的果树和藤蔓植物,有樱桃、无花果、石榴等等,浓密的树叶差不多遮蔽了一楼的阳光和视线。有些人家种了扁豆丝瓜和一种带刺的爬墙植物,细细的蔓丝和肥大的绿叶一直往上延伸,有的甚至把阳台和窗户完全的密封了。天然的绿色屏障隔远的声音隔断了好奇,想来这三栋楼房的主人皆是喜爱安静,不喜欢被别人窥视和打扰的。这条路真是我的最爱。
我便于每晚在这条路上来回慢慢地散步。纵然有人看见我,也不过以为是个爱散步的女人罢了。
半透明的夜幕使得五官晦暗难辩,杂乱的思绪象疯长的野草漫延。远处有高楼笼罩在淡绿色或是红色的灯光里,亮丽迷人,不再是阳光下的笨拙厚重,在黑丝绒般的背景里展现出诱人的妩媚,象浓妆穿晚装的女人风情万种。远远近近的霓虹灯箱和商家的招牌变幻着色彩,闪烁着绚丽。
在这样的城市之夜,思绪很难会飘到荷塘月色去,原始纯朴的田野象云层后的星光一样,难以穿透这光彩交织的暧昧。
走累了我会到无人的秋千上轻轻地摇晃,或是去被梅树遮掩得只露一角飞檐的红亭里坐一会儿。
不知为什么,有时很想燃一只香烟拿在手里。烟似乎是落寞的夜生活女人的最佳道具,或是一杯酒放在格子布上。慵懒地躺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来回换着频道,一包烟一瓶酒外加一本书和一部不会响的电话,组成了一夜完美的孤独。
打散长发穿着咖啡色的透明装,高跟鞋清脆地吸引着目光,点一根烟让它在烟火缸上慢慢变黑,敲打着健盘和人讨论透明装和吊袜带,一个中蛊的寂寞女人。
爱到来时就疯狂了吧,一场游戏玩尽一生,只穿着蕾丝花边的浅蓝色内衣奔跑在圣诞之夜的街头,他站在煤气灯下静静地看着,看着飘落的雪粒下哆嗦的人大声喊着:我爱的是你!黑色的风衣包裹着两个恋人,洁白的雪花点下他们在接吻,吻在路人的微笑和祝福,吻在此刻的真情和久未发现的爱情,夜幕和昏暗的汽灯上的雪粒象是画家用最洁白的颜料敲出的点点飞霰。
好象是下露水了,微微感觉到了凉意,我把手插在衣袋里走上了回家的路。家里的窗口透出灯光,看着它就象是看到家有人等待的温暖。
打开因特网,握住鼠标,象是化身为夜的精灵插上了双翼,自由地飞翔在这个虚拟的天空,没有人看得见我,我是一个孤独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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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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