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 娘
她原是四川人,年轻时被人贩子贩到内地给人家做媳妇。村里人常把从四川、云南等偏僻地方过来的人叫“蛮子”,打从进门那天起,她就被晚辈们叫“蛮娘”。她住在离县城很近的沙堰镇,占地面积相当大,青堂瓦舍,宽敞明亮。门前长着两棵高大修长的杨树,枝叶茂盛,就是烈日当空的时候,院子里也只洒下清凉的叶片的绿光。
堂屋后面,枕着一条迂缓流淌着的河,叫溧河。春天到来时,河水泛滥,把河堤涨得满满的,落叶,朽木,空玻璃瓶,死狗,一样一样从水面漂过去。堂屋正中挂着一轴“寿翁献桃”的画,两边的对联是:福如东海水常流,寿比南山不老松。这是逢年过节磕头烧香的地方,也是一家人吃饭的地方。正屋一侧贮藏着水桶、粪桶、扁担、勺子等家什,另一侧是蛮娘的儿子得魁的卧室。屋后河畔是一片菜园,种了不少菜。因为土地肥沃,取水方便——一下河坎就能挑到水,菜长得很好。
每天早上,赶集的人从路边经过,总能看到得魁洗菜、浇水、浇粪。小伙子把粪汤用一个长柄的木勺子扇面似的均匀洒开,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光。种菜给了他一种快乐,他今年二十了,虎虎有生气,还没结婚。
蛮娘的丈夫是个木匠,人很老实,整天没几句话。说话时不敢看人眼睛,好偷偷摸摸地看你,等你猛一回头,他赶紧扭转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像他这样的面瓜根本不讨女人喜欢,要不是老父亲从人贩子手里为他弄个蛮子,他准打一辈子光棍。
除此之外,他是个大忙人,因为村里只有一个木匠。他在村西头有个工坊,整天带着两个徒弟一会儿拿锯,一会儿拿斧头,一会儿又拿卷尺,却没有时间把自己的妻子看上两眼,晚上他就睡在坊里。他在性生活上不大行,医生说他“性功能不全”,有个江湖郎中说他“只能生子,不能取乐。”他在这方面也就看得很淡,不大抱什么欲望,很少向蛮娘提出要求,蛮娘也不勉强他。自从生了儿子,两口子就分开住了。她和丈夫虽然分开住,但并未分灶,饭还在一起吃。日子过得和和睦睦的,没听过他们吵架。
蛮娘自住在西边的偏屋里。
她卖菜。
每天一大早,儿子得魁就把青菜起出来,削去泥根,在箩筐里码好,在水里濯洗干净,蛮娘就担了两筐菜,大步流星地进城赶集了。集市街道上车水马龙,道路被挤得水泄不通,骑自行车的老乡嘴里怪叫着,叫人们让开,有人手挎着篮子,拉着小孩走走停停地看路边的地摊,结果就被自行车撞到屁股上。人山人海,挥汗如雨,人们都从拖拉机两旁挤过,就像海中的浪潮躲避礁石,混乱中踏碎了放在地上的烟叶或茶鸡蛋,摆摊的人就绝望地伸手去抓罪犯的脚,然后爆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集市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噪杂,连聋子也不会什么都听不见,不聋的也会变聋。在人影晃动中,蛮娘的菜摊就摆在福安菜馆的廊檐下。
说不准蛮娘的年龄。按说总该过四十了,因为她儿子都二十了嘛,但从外表上看不出。她面部线条清楚,眉浓而稍直,眼睛亮灼灼的。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精精神神,清清爽爽的,好像是刚刚洗了一个澡。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一对奶子,挺拔高耸,在蓝布衫后面顶着。这不像一个有二十岁的儿子的人。见过她的人背后都议论道:这娘们眉宇间有点英气,算得上是个一丈青。
她的菜肥嫩水足,很快就买完了。卖完菜,她就在福安菜馆里坐坐,一边吃早点,一边跟掌勺师傅“唠磕”。临近响午,就到街上买点零碎东西,回家做饭。
(二)
由于蛮娘性格豪爽,热情开朗,在菜摊附近人缘很好,有不少小姑娘认了蛮娘当干妈。每天下班以后,这些唧唧喳喳的小姑娘们就三五成群漫步在林荫道上,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这就吸引了一些风流潇洒的年轻人。这些小青年的眼睛总在姑娘们身上打转,有时跟在后面,自言自语地说一些调情的疯话:“人生能几有?不乐是徒然”,“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过青春不再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姑娘们大都脸色矜持,不睬他。跟的次数多了,不免从眼角瞟几眼,觉得这人还不讨厌,慢慢地就能说上话了。小伙子问姑娘是哪乡人,多大了,家里还有谁?姑娘都轻声地告诉了他。
等时机差不多了,小伙子感觉姑娘对他有那么点意思,就来找蛮娘,求她把姑娘弄到她家里来会会。蛮娘的三间偏屋就成了男女幽会的地方。等姑娘来了,蛮娘说:“你们好好谈吧。”说完就把门带上,从外面反锁了。到熟人家坐上半天,跟邻居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估约摸时间差不多了才回来开锁推门。她问姑娘:
幽会一次,小伙子总要丢下一点钱,酬谢蛮娘,也包括给姑娘买的小首饰之类的东西。钱多钱少,并无定例,只图三方皆大欢喜。蛮娘拉皮条,邻居有人议论她。蛮娘很不以为然,说:“他们一个有情,一个愿意,我只是牵线搭桥,这是积德的事,有啥不好?”
(三)
谁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假满回来,蛮娘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对他们很同情,有心给他们拉拉线,找两个干女儿给他们认识,但是办不到。这些伙计们全都是拖家带口,挣点钱都寄回家了,哪有余钱做点风流事?
福安菜馆调进一个新厨师,原来的掌勺师傅因老母有病回家不来了。新厨师姓王,店里的伙计都称他王师傅。老板则称之为“王二”,因为他在家排行老二。他在店里干了二年多,为人诚实可靠,精明能干,老板很喜欢他,就提升他为大厨。当了大厨,按规矩就有“身股”,算是股东之一,年底就能分红。因此,大厨都很用心尽力。
好象什么都是预先注定,蛮娘一看到王二,就打心眼里喜欢他。王二虽说是掌勺师傅,但岁数并不大,才三十来岁。这样年轻就当了大厨的,少见。在人们印象里,掌勺师傅大都是50岁上下,胖敦敦的,带着高筒帽,一张脸像冒油的烤鸭。说起话来声如驴鸣,使人产生敬畏之心。但王师傅可不是这样,和店里的伙计、前台的小姑娘打起交道都是有说有笑,而且他很风趣,说话很幽默。蛮娘就爱听他说话,见了他就眉开眼笑,她对王师傅的喜爱毫不掩饰,心里像绽开了一朵花。
王二也像饭馆的伙计一样,每年回家一次,平时住在店里。他一个人住在后院的单间里。后柜里除了现金、帐薄,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洋瓷盆子,罐子,里面盛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卤肚,蒸鱼,牛健,猪头肉,豆瓣酱,口条,卤豆腐干……
有一次,王师傅刚把客人打发完,坐下来正和伙计们打牌,蛮娘到了门口,对王二说:“你一会上我这儿来一趟。”
王二于是跟老板交代了一声,就来到蛮娘家。到了院里,蛮娘一把就把他拉进屋里,进了屋,忽然把门闩住,一把抱住了王二,把舌头拱进他嘴里。蛮娘解开上衣,让王二摸她的奶子。随即把浑身衣服都脱了,对王二说:“来!”
在翻云覆雨中,她问王二:“快活吗?”
蛮娘的儿子已经二十岁,但在阵阵颤栗中,她感到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蛮娘和王二的事渐渐被人察觉,顿时议论纷纷。连她的弟媳也跑来劝她不要再“偷”王二,说:
蛮娘不爱穿袜子,除了下雪天,她都是赤着脚穿鞋,十个脚趾舒舒展展,无拘无束。她的脚总是洗得很干净,这是一双健康的、因而是美丽的脚。
蛮娘是四川人,有着四川人特有的倔强。虽然来自蛮野的地方,但她山里人的性格并没有被汉化,被扭曲。舒舒展展,无拘无束,这是一个穿着朴素而又天性自由的农家女。
小说中的蛮娘。其实就是我的蛮娘,她现在还生活在我们家乡的县城里。许多细节都是真实的,但也存在着虚构。没有虚构就没有文学。我写作的目的就是寻找生活中最平凡的人物和小事,从中发现闪光的、诗的地方,把它们发掘出来,回报读者。
金波 07年3月动笔,08年9月21日修改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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