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了趟云水镇,我在老街上闲逛,站在一卖布料的门面前,被挂在门前一段印有卡通图案的花棉绸吸引住了,寻思着是否买下,给女儿做一条好看的裙子.忽然,在斑驳的花布丛中闪出一个身影,惊奇地叫道:"这不是三儿吗?"我寻着声音,看到一位衣裤全着黑底大黄花瘦削的中年女人,她的脸色几乎和身上的大黄花一个色.我愣了愣,显然对方注意到了我的惊讶."我就知道你不会认识我了,我是海云啊!"不会吧,那个白胖娇憨,一开口就是普通话,嗲声嗲气的小姑娘就是眼前的她吗?仔细瞅瞅,老模样还在.心中不禁感叹,岁月终是无情啊,想想自己会不会给别人的感觉也是如此呢. "以前,你不是在水电站上班吗?"我疑惑地问. "全都是因为生了二鬼,让单位开除了."海云愤愤地说. "二口子都被开除了吗?"我知道海云夫妻二人都是在同一单位上班. "可不是,咋地,没工作了,只好在镇上租个门脸卖布了,你是知道的,又辟了新街,老街不同往日了,生意不好,凑合着混口饭吃吧,都怪二个老东西,要是我不生男孩,他们就鼓捣天杀的和我离婚,天杀的东西,又特听他老头老娘的话,没办法,生下二鬼,这二鬼一生下吧,他们就放下了心,撂下了挑子,后事俱个不管,回乡下了,天杀的东西,也是啥不管,成天价的在街南头棋牌室斗地主,早知道如此,结甚婚,养甚人,真他奶奶的活受罪." "咋知道,二胎就保证是男孩呢?"我问道. "那还不简单,五六个月时去超一下,是女孩就引掉呗,还好我只引了二胎,就生了二鬼了."海云说的样子显得很幸运.我心想,难怪刚30出头的人,竟苍老憔悴若此呢.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脏兮兮看上去三四岁的小男孩正牵着海云肥大的棉绸裤,焦急地喊:"妈妈,我要拉巴巴!""到那边去"海云一声吼道,然后用手一指路边低矮如墙的冬青树.小男孩可能习惯了,小脚一踮一踮毫不迟疑地奔到那树墙边蹲下,粗脖子红脸拉起了巴巴.第一次见到海云的儿子总该有所表示吧,赶忙跑到隔壁的南货店,买了些饼干,饮料什么的,海云和我好一番推让,拗不过我,东西最后放在她店里面的缝纫机台面上.这时,海云儿子的巴巴也拉好了,海云利索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团纸展开,对着儿子的屁股就是一揪,然后顺手在地上捡了个红色塑料袋,动作迅速地连纸带一坨屎收拢一握,优雅地一抬手,"啪"扔进了密丛丛的冬青树墙里.做完了这一切,她对着儿子又吼了一句"滚,找你死鬼老爸去."这小孩倒也听话,一摇一晃地朝街南走去了."都是他妈的讨债鬼."海云又一次恨恨地骂道.想着该去看外婆了,便辞了海云.海云好似言犹未尽,拉着我的手,送了好远. 老街一如十几年前,甚或是百年前.因"露水街"的缘故,午后街上的行人极稀.初夏的阳照在石板上,泛着炽热而寂寞的青光.冬青树深绿而油亮,比店里面打盹的人显得有生机多了.一路走着,一路想着,世事无常,真想不到,海云会变成这般模样.也许,我们这类人说些粗言秽语,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因我们的父母都把这些话当口头禅了.实际上,他们没功夫,或者觉得根本没那个必要要我们说什么或是不说什么.而海云的母亲,那是一个多么与时俱进,多么文明美丽的一个女人啊.那个舞台上机智而又风情的阿庆嫂,剧团解散后,那个端庄而又威严的李老师,她怎么可能让她的女儿说哪怕是一丁点的粗俗话呢.在我们夏天都是打赤脚的时候,海云也总是穿戴整齐,短裙,白袜,凉鞋,一口普通话,那时镇上的大人小孩都极羡慕地称海云为"北京妞".而海云的母亲也并不象大多数女人那样因为没生男孩而自轻,在提倡计划生育而并非强行计划生育的那个年代,她自作主张地去结了扎.当一副担架抬到海云家门前时,她的公婆,丈夫,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海云的母亲也就是李老师,在当我班主任(兼语文,音乐,体育)之前就是老师了,在当我老师之前她就结婚了.海云父母的结合那是云水镇老少皆知的一段佳话.云水镇是在江北丘陵山下的一座小镇,为了解决雨少年份的用水需求,特地在镇的北边山上建了座小水库,小水库是一宝,也是一害,每年雨季来临时,镇上的人总是提着心吊着胆.有那么一年的雨季,大暴雨连着下了二三天,小水库爆满,溃坝在即,云水镇面临山洪冲击,偏偏镇中心小又是在全镇的最低洼处.校领导果断通知全校师生散学.在发出通知十几分钟后,校长和李老师担心学校是否有滞留学生,便又重回学校搜索,在检查到厕所时,山洪一瞬间冲进了校园.校长在浑黄的洪水中,一番瞎折腾,竟奇迹般地爬上了安全地带.而李老师却一下没进滔滔洪水,而当时海云的父亲(他是我的邻居,我们都叫他顺子叔)正在镇机械厂抢运物资,见状,急中生智,用了一记活扣,很准确地套住了李老师的脖子.李老师被勒个半死,但命总算保住了.后来,不知道是英雄先有情,还是美女先有意,反正他们是结婚了,接着便有了海云. 山洪的肆虐也不仅仅是这一次,在我们上三年级的时,洪水又一次冲毁了我们的学校,在修复校舍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就在李老师家上课.家长们凑的桌椅板凳乱七八糟地摆在李老师家的厅堂里,一块小木头黑板就靠在厅堂正中的宝书台上,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副松鹤延年的中堂画.我们在这新鲜的环境中,很兴奋地念着书.一次听顺子叔怯生生地对李老师说着什么,李老师厉声说:"要是他们嫌吵,就搬到你妹妹家去."我知道李老师所说的"他们"是谁,应该是海云的爷爷奶奶吧.这老头,老太也特惧李老师,每次他们从厅堂中走过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尽量轻而急速通过.而李老师从不正眼瞧他们,在我的感觉里,她当他们是空气. 李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印象也是颇深的.她绷着个脸,手里拿着块木板,用带着云水腔的普通话说:"每人先打三板子,尝尝滋味如何?"说实话,我很幸运,在当李老师学生的那些日子里,我也仅挨了这三板子,而其它N多同学就没有我这般幸运了,他们的手常被李老师的板子拍得象红萝卜,或是被李老师搡着推出教室,赶出学校,有时甚至还把他们的凳子砸个稀巴烂(我们那时上学是自带板凳).而那些学生的家长,对李老师如此的做法,也竟是心怀感激的,而镇上的人也总认为李老师这样做很对,严师出高徒嘛.事实也许如此,五年级升初中,全区统考,前10名中有8名在我们班.李老师的"凶恶"也令我畏之如虎,一次上体育课,李老师要求我们立正别动,我竟然连眼都不敢眨一下,眼瞪得酸痛,泪水不由自主地滴落.还有一次,我在路上,老远看到李老师走过来,我"蹭"地一下,窜到路边的一棵大杨柳树上,看她走远了,我才敢下来,这样的事,真是太多太多了. 离开了小学,也离开了李老师,接着也离开了云水镇,去了城里.当我再次面对李老师的时,却是我在高中弃学回云水镇学裁缝的时候.她一见到我,就用很失望的语气说:"你不念书,会后悔的."我仍是惧她,只低低地应了一句:"我不会后悔的".在裁缝铺里,每日里从早上6.7点劳作到晚上11.2点,让人累极倦极.而更令我头痛的是,只要李老师一有空,她就会晃到铺子里来,不停地对我叨叨,而临走时,总是会肯定地说上那句话:"你不念书,会后悔的."本来我弃学回乡学裁缝就是羞愧的,而李老师的话语,更增添了我的抑郁,让我几乎想到了自杀. 云水镇的老街是南北向的,所有的铺面都是朝东或是朝西.裁缝铺是朝西的,只要一过午后,太阳就斜斜地晒到铺子里,一直到黄昏.一天,李老师拿了一顶水红色的帽子来到我的面前,露出她难得一见的笑容说:"把帽子戴上,你白白的皮肤晒黑了可惜."我觉得在屋中戴帽子,很滑稽,便推托着不要.李老师不管,把折叠的帽子打开,一下套在我的头上.当时,她还用京剧念白的腔,俏皮地说了句:"屋中戴帽,并非红颜俏,夕阳西照."铺面里所有的人都"吃,吃"地笑了. 不知道是因为忍受不了的劳累,或是因为李老师的感化,或者根本就是忍受不了她那没完没了的叨叨,我终于跟着父亲回城,重新坐到了课堂上.几年后,我在城里一家不错的单位上班,在街上,我又碰到李老师,她用先知先觉的口气笑着对我说:"我就知道,不念书,会后悔的."这一次,我跟着她笑,没再驳她. 数年后的一天,我回母亲处,很震惊地得知李老师得了肺癌去世了.她去世时才49岁,随后又一次听说,顺子叔在李老师死后不到三个月又娶了个女人.那一次,我回了云水镇,顺道去看了顺子叔,在顺子叔的家里,我看到一个矮胖的女人,如上粉的冬瓜在地上滚来滚去,那女人肥白的胳膊上很触目地套了只玉镯子,这镯子太熟悉了,因为它以前的主人就是李老师.背地里,我问顺子叔,"这位顺子婶咋样?"顺子叔得意地说:"比你李老师温热多了.""温热"是我们那儿的方言,不完全的解释为,温柔加热情,亦可以说是言者志得意满最准确的一个表达用词.世事如风,往事如烟啊~~~~~~~~~~~ 临离开云水镇时,我去向海云道个别.说到她母亲时,她伤感不已,说到她公婆丈夫时,她又不停地抱怨,再说到那个她不称之为后妈的女人时,她的诅咒开始了...西斜的阳几乎穿透了店堂,屋里终是因为这阳而越发的热了.海云在我即将离开时,很惯性地一转,从身后的货架拿起了一顶布帽,极熟练地套在头上.我一怔,随口吟了那句 "屋中戴帽,并非红颜俏,夕阳西照" 看着晕头雾脑的海云,我"吃,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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