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们，蔡京

此蔡京非《水浒传》里的北宋太师蔡京，乃菜九的大学同学，但与千年前的宋太师也不是没有一点关系。三十年前，菜九放下锄头走进安徽中医学院课堂，第一次点名时听到蔡京之名，不禁一惊，这不是太师吗。岂知此太师居然是个女同学，一个小大姐。但不问男女,谁要她叫这个名字，太师这个称号也就天然地与她紧密联系在一起了。女太师与菜九一样，也是从农村上来的，是个知青，个子高高的，用今天的不严谨标准，也可以说是个美女。但在菜九及其他同学眼里，女太师只不过模样周周正正，不妍不媸罢了。太师是上海人，但一点也没有人们心目中上海人的精明精细，非常乐于助人，给人的感觉是大大咧咧、咋咋乎乎、风风火火，像个假小子。

有生以来菜九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盛被子，是在学生宿舍里完成的。而菜九捏锄捏笔的手，显然摆弄不了小小的缝衣针。不是这块料，费了个把小时，累得腰酸背痛才搞了个不成体统。后来看见女太师隔三岔五在教室里替男同学钉被子，不禁眼热不已。到了菜九的第二次，便小脸皮厚地央求太师能否帮忙则个。不出菜九所料,老太师毫不犹豫地承应了下来。从此以后，菜九就再也没为盛被子这档子事烦神犯愁了。不仅仅是菜九，班上绝大多数男生的被子都让太师给包下来了，这可要花大量的时间。作为十年浩劫之后考上大学的我们，学习的劲头特别大，真有点要把因四人帮破坏而损失的时间抢回来的架式。而太师不厌其烦地为广大同学钉被子,牺牲的时间, 真是无可计数。难道太师就不需要把时间夺回来？但太师急人之所急，牺牲自己的利益也就在所不计了。现在想来，这样一件数年如一日的小节，最能反映太师仁者侠者的风范。

太师是个自来熟，差不多跟任何人都谈得来，非常容易接近，还特别喜欢与男生扎堆。在校五年，其与男生的交往可能远远多于女生。而作为我们男生寝室的常客，也基本上没什么人拿她当异性看待，她差不多就是我们的一个哥们，我们男生寝室的一个编外成员，于是有事总会拉她一块办。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在校五年更是解决婚嫁的绝佳时机与场合，热情奔放的太师难免也会春心荡漾，为择偶操持一番。于是乎，间或有绯闻传出也是应有之义。在菜九的印象中，太师要么被人追，要么去追人，基本上没闲着，忙活得煞是热闹，但到头来总是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尽管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时候很多，但真正的深交也谈不上，相互间的了解还相当肤浅。因此，同学五年时间，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差不多就剩下吃吃喝喝了。最后一场吃喝之后，大家也就各奔东西、结婚成家，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出校门二十多年来，也很有些机会聚在一处搞点吃吃喝喝，感觉上，老太师就没跟什么好事沾过边。诸如业余换捣腾点小生意，炒炒股票，都没搞出名堂，还身体动过几次刀，婚姻最终破裂。但老太师还是如以前那样，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一年前，突然听说，老太师癌症已经转移了，连骨头都在腐烂了。听到这个信息，心头立即涌现一个念头——我们这一拨人开始与这个世界告别了。我们安徽中医学院的78级入学特别晚，不到一年时间，学校就有了三届恢复高考后的学生。记得当年校领导对这三拨子人有这样的评价，77级是集十年之精华，79级是后起之秀，而78级则纯属凭小聪明进来的。当时我们整个年级对这个评语非常反感，今天想来还是很道理，至少适用于大部分人。而太师蔡京就是我们这一拨人的代表——事业没什么起色，仕途更不沾边，生活也颇狼狈，感情经历也弄得一团糟，但尽管如此，还是活得有滋有味、开开心心。一念及此，随手给太师这个背运透顶的家伙拨了个电话，让她给咱们挺住，你可是个代表啊，可不能把路给带歪了。

菜九是颇尊崇精神的力量的，以为在这样的绝症面前，可能只有强大的精神能拯救自己。菜九让老太师跟绝症拼了——在高山之巅与之搏斗，在海天之交与之搏斗，在宇宙的全部角落与之搏斗，让这个家伙无处可逃。蔡京回应说，老太师什么没经过啊，让老同学放心，不会轻易让这个家伙收拾掉的。

据芜湖的大江晚报报道，蔡京的工作单位，芜湖市第五人民医院的领导赶到她的病榻旁，可能想听听老太师还有什么未了的愿望，以尽一尽组织上的最后关怀。但蔡京没有提个人的任何要求，只希望医院能让一个穷得看不起病的残疾人患者李喜凌能得到妥善治疗。这个正在与死神搏斗之人的最后请求狠狠地感动了芜湖市，也狠狠地感动了菜九。菜九记得，当年周总理的临终遗言就是，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们去照顾其他病人吧。生死关头，最能让人原形毕露。在阴阳交界、神俗离判之际，人们的一切伪装都会剥去。有多少人一辈子都出彩，就最后一下子演砸了。所以人生贵在画好句号，用我们当地的土话来说，就是不要糖孬。菜九活到这把年纪，也颇见识过一些人生的最后场面，菜九暗自给自己定下目标，在告别人世的时候要硬气一点大气一点。事非经过不知难。是不是这副真性情，有没有这把硬骨头，也只有天知道。因此，目标不妨这样定，但谁知道真正到了那一天，菜九又会是怎样一副嘴脸呢。但眼下老太师蔡京就做到了，不动声色，处之泰然，死生置之度外。圣人无我，圣人无我啊。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蔡京岂止是个侠者仁者，简直是个圣者。看来在我们几十年来的交往中，真是多有失敬，大大的失敬哪！      

去年（2007）夏天，即太师发现癌症转移两个月后，菜九与几个同学前去探视，这才首度得知太师诊治的基本过程。原来太师是因为骨头痛而到上海检查，结果发现，整条脊柱都被癌细胞蛀蚀了，其中有几块骨头都蛀空了，此外肩胛骨、胸骨都严重蛀蚀，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断裂。中国有句成语叫病入膏肓，老太师的这个病可比病入膏肓严重得多。这么严重的病情，诊断上基本没费周折，一下子就定了性。太师得知这种状况后，没被这样的诊断结果吓住，也没有将信将疑，满世界去重新确定，而是当即作出决策，一刻也不能耽搁，立即着手治疗，要在尽可能早的时间，找到最有效的医治方法，找到最有经验的医院与医生。然后在等候治疗的空当，一面交代工作，一面变卖家产，筹集资金，准备与癌症这个恶魔周旋到底。太师向我等陈述这个过程时，非常平静，就像是在说其他人身上发生的事一样，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其不停地穿梭于医院、家庭、单位的过程。其间的情形远非菜九一支秃笔所能描摹。但还是能强烈感受到，老太师临危不惧、处变不惊、从容应对、章法井然的风范。太师还不止一次地说，有一半以上的癌症是给吓死的，老太师可不那么容易被吓死，要跟它干到底。这个时候的太师，在我们这一干老同学的眼中，其形象陡然高大起来。这不仅是一个哥们，更是一个爷们，爷们中的爷们，比寻常的爷们更加爷们。在这样的强者面前，任何安慰的言辞都显得多余。在我们看来，给化疗折腾得有气无力的太师，其心气一点没受挫折，她甚至没作抗争可能失败的打算。对太师来说，更多的是担心其治疗结束后，会不会残废，刚刚才考的驾驶证，如果不能真正开上车，那才是最大的遗憾。

     按说癌症这个病总是容易缠上精神不振的人，而太师绝对是精神饱满的人，这个病摊到她身上，令人费解。而她有这样良好的心态及高昂的斗志，让人觉得，她应该可以取得胜绩。尽管如此，癌症的治疗也是非常凶险的，很少有人能经受得住长达半年的化疗，可能有一小半人是给治疗死的。老太师也是给化疗折腾得七荤八素，吃了吐，吐了再吃，其困苦非常人所能想象。而老太师到底是比爷们还要爷们的角色，这种能致一半人于死地的化疗，居然就让她挺过来了。这个期间，菜九写关于楚怀王绝地反击一役，提炼出一句话非常能够提神，把狗日的干掉，每当念叨这句话，就觉得气血沸腾。赶紧把这句话告诉太师，让她每天当经念。也不知这句话究竟起了多少作用，反正老太师上午化疗，下午打打小麻将，过得非常充实，就这样居然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艰苦的化疗。去年（2007）年底前，其病情渐渐稳定了下来，差不多所有人都感觉大功告成，一切OK了。

但癌症这个狗日的确实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就在所有人都觉得万事大吉的时候，太师的脑子里又冒出了新的转移病灶。今年（2008）年春节后的一天，太师来电话说，这个狗日的并没有搞定，又转移到脑子里去了，准备去上海治疗。如果一个月没效果的话，就准备与你们告别了。这种情况太让人受打击了，也不知老太师这个比爷们还要爷们的人如何过这个关。一转眼，几个月过去了。一天，老太师来电说，治疗太痛苦了，有时甚至想干脆死了算，不再受这个罪了。但现在的生活水平上升得太快，真舍不得死。从老太师这个比爷们还要爷们的人的嘴里居然能说出这些话，其所受的罪，肯定是难以忍受的。如果换了其他人，可能早就放弃了。但太师还在坚持，哪怕效果微乎其微，哪怕前景一片黑暗，她还在跟癌症这个狗日的死磕。从时间跨度上，老太师与狗日的缠斗也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了，已经创造了奇迹，而这个斗争还在继续，奇迹也还在继续。也不知道这个过程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毅力，菜九身为一个大老爷们，对此也只有钦佩的份。这种硬气不让须眉的豪情能够感动上帝吗，菜九与所有同学一起，等待出现新的奇迹。遥祝老太师蔡京一如既往，像爷们一样战斗，最终战而胜之，笑傲天地。

比爷们还要爷们的蔡京的医疗费巨高，有心人可以向蔡京所在单位芜湖高第五人民医院捐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