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田 美田姓焦,有人叫他焦美田,也有人叫他“憨美田”。 不发病的时候,美田和正常人的举止没什么两样,很安静,不过还是能看得出他是智障。 一但发病,很恐怖,狂燥兼带癫痫: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长长的身子倦成一团,嘴里嗷嗷乱叫,不及时找个东西放在嘴里,他就会咬自己的胳膊和手,不及时拦住他还会用头去撞墙,典型的狂燥型精神病。 美田的犯病要似心情而定,心情不好,犯病频率很高,一月会犯上几回。心情好了,一年难得犯上一回。 美田是焦校长的小儿子,上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都成家了。20多岁的美田是家里人的一块心病。 焦校长人和善脾气也好,自退休在家每日被美田缠的更是没了性情。 焦夫人小脚,一口的山东口音,在街道做了多年的街道主任,少年时的她曾参加过儿童团,还是赫赫有名的儿童团长。当年的焦夫人叱咤风云,不光有胆还有谋,老了依然不减当年的风采,为人正直,令人敬服,说出话来也是落地有声,让人感不威自惧。 美田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哪家孩子闹人不听话,喊一声“憨美田来了。”立马安静,不哭也不闹了。 听说当年学校里的学生为了罢课,组成了造反派,对他们的老校长进行批斗。没想本一场好好的批斗会竟被焦校长的傻儿子美田搅了局。威力四射的焦夫人踮着小脚把傻儿子美田带到现场,一句话没说,只在傻儿子耳边耳语了几句,就见美田一蹦三跳串上主席台,一把扯掉焦校长脖子上的牌子,还跺上了几脚,嘴里嗷嗷乱骂一气,有人上前赶他,他就势倒在地上犯了病,咬起了自己的胳膊和手,那些学生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纷纷退后,美田一咕噜爬起来搀着焦校长下了主席台,眼似铜铃睁着,嘴里唾沫星子飞着,手在半空比划着,跟在焦夫人身后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留给身后人的一堆无奈。只好自嘲搅就搅了吧,不跟疯子一般见识。 美田高高瘦瘦,走路总是一步三颠,精神永远都是那么饱满,爱说话,嘴巴甜,逢人就喊,要是不理他,他会一个劲的跟你说话,再不理,他就恼了,开始烦燥了,马上就会出现犯病的征兆,吓的那人赶紧跟他陪不是,说没听见。他才会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大人孩子走在路上见了美田都会主动跟他打招呼,这时的他会个像个大人物一样拖着长腔应着。情绪不佳的时候,任谁打招呼,也不理。有人猜测美田可能有心事。 美田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色的小哨子,那是他最珍爱的东西,谁都不能碰。兴致来了他会吹响脖子上的哨子,让你听他的哨声,让你夸一句,“美田吹的真好听。”他卖力的吹着,吹的满嘴都是唾沫星子,吹的满脸憋的通红。也许他认为此时你正和他分享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那时他是快乐的。 他还会用哨音操练着他最听话的爸爸,齐步走1-2-1,直到把积极配合儿子的焦校长练的气喘吁吁才肯罢手。那时他也是快乐的。 美田的手里多出了一个口琴,尽管他连哆来咪都不认识,但他能用口琴胡乱地吹出一曲。说他吹的是《洪湖水浪打浪》。他自娱自乐着,他是快乐的。 美田每天来来回回都要往街上跑几趟,买包烟,买盒火柴,掂几块糖,揣几根蜡烛,有时还会买本小人书,谁也不知道他能看懂看不懂,他一趟一趟的往街上跑,他乐意为家里人跑腿,他很快乐。他快乐地跟每一个认识的人打招呼,举着手里买来的东西告诉人家这个东西多少钱?还找了他多少钱?看着他手里找回的钱告诉多找了一分钱,他会颠颠地跑去给人家送去。如告诉他少找了钱,他会大呼小叫的非逼着人家,把少找的钱还给他。 不管美田在外面怎么疯怎么闹,只要焦夫人一出现,他就乖乖地安静下来。然后低着头跟妈妈回去。美田只有在妈妈的面前才像一个乖孩子。 每次跟妈妈上街买菜,篮子始终是挂在美田的臂弯里。母子俩累了找个地方歇歇脚,美田就蜷着长长的身子趴在妈妈的腿上一动不动,像个娃娃。和犯病的时候真是截然两样。歇够了,搀着妈妈往家走,路上有人见了会夸“美田真孝顺。”美田听了会羞涩地低下头。 每当望着焦夫人母子俩走后的身影,祖母总会发出一声叹息:美田能走在老两口的前面是福,不然就有得罪受了。我不明白祖母何出此言,美田怎么会这么短寿? 美田很闹也很孩子气,成人的身子孩子的心,故意对身边走过的孩子吐舌头,做鬼脸,吓的孩子上气不接气的往家跑,他还会作势追上几步,然后哈哈大笑。 美田脾气不好,但心地善良,每遇到街上有人打群架,他会冲上去帮助弱势的一方,美田一到,群架自是打不起来了,这可是个不要命的主,谁也不愿招惹他。于是两方指着鼻子互骂几句也就散去了。 遇着摔倒的小孩子,他会弯腰扶起一把,哭哭咧咧的孩子抬脸看是美田,撒腿就往家跑,跑掉的鞋子也顾不上捡,美田在后面大呼小叫地拎着鞋子给送回家。 当他躬下长长的身子引逗着孩子玩耍,孩子们都把他当成了疯子,吓的四处乱跑。留下失落的他独自蹲在地上用石子划拉着地面。美田这时很寂寞,因为他没有朋友。他会慢慢蹭到老大妈小媳妇的队伍里帮着择菜,架毛线。有人跟他开玩笑,“美田想不想要媳妇?”这时美田的脸会羞的通红,把头深深的埋下。他的神态又逗的老太太小媳妇们一阵咯咯的笑。美田喜欢女人们跟他打趣。 美田喜欢听好听的话,奉承的话。穿着新做的四个兜的中山装四处炫耀,逢人就问衣服好不好看,说好看他会美不滋的,说不好看,他马上拉下脸子,撕扯着衣服要发脾气了,撕口袋咬扣子。这时就要哄了:美田的衣服真好看。美田才会露出笑脸。那人可是冒出了一头的冷汗。 美田为焦校长大闹过会场,也为焦夫人棒挥过群妪。十年大动乱,焦夫人利用手里小小的职权保护了她认为无辜的人们,令那些人心存感激,同时她的行径也激怒了一帮上串下跳,不太安分的同胞们。 在那个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的年代,祖宗八代都要被掀个遍的年代,谁人又不是小心翼翼地活着,夹着尾巴做人?幸免的好人又能有几个?好事的小老太太们也为焦夫人准备了一场小型批斗会,听起来无非都是些荒唐可笑的理由,焦夫人不怕,自已行的正,走的直,她没有出现在会场,于是一帮气急败坏的斗士们冲进焦家大门,准备把焦夫人揪出来。来到焦家门前却见大门敞开,焦夫人稳坐家中,美田持一大木棒院子当间站着,见了这帮人怒目圆睁,嘴里大骂:谁进来就打死谁。对着来人挥起了大棒,吓的斗士们夹着尾巴四分五散了。焦夫人坐在屋里冷冷的笑着。为此焦夫人的街道主任也被罢免。焦夫人没有懊悔,罢就罢了吧,乐得个清闲。 年龄一天比一天大,美田的脾气也一天比一天坏,我经常会看到美田头上包着纱布,手上架着绷带。神情很不好,有人说年近三十的美田可能思春了。美田总是无缘无故的在家发脾气,频频的犯病,焦夫人只好把美田锁在家里,不让他出门。有好长时间没有看到美田了,当再次见到美田时,发现他消瘦了很多,他不再单独出行了,身后跟着已退下来的焦校长。 焦校长退下来,焦夫人也算松了口气,有了帮手,美田也就不那么孤独了。以后日子里每天都能看到焦校长牵着美田的手去遛弯,美田的脸上又出现了往日的笑容。 美田喜欢跟焦校长在一起,在爸爸面前他可以肆无忌惮,可以任性胡闹,在妈妈面前他不敢。有天美田忽突发奇想,扯着焦校长的手非要去照相。焦校长被缠的没有办法只好依了他。没想到了照相馆,美田竟让焦校长穿上旗袍,抹上胭脂水粉,不然则闹。焦校长只好任由儿子在脸上涂抹,被上了腮红,描了眉,戴了项链,美田认为爸爸这样很美,在旁看着的人都揪着心,为活到了这把岁数还被傻儿子折腾到如此地步的焦校长悲哀着,为了让儿子高兴,焦校长配合着照了这一张相。抹去脸上的浓妆焦校长没有一丝的难堪。 焦校长的美人照事件很快传开了。有人做为笑谈,也有人为焦校长感动。焦校长为博儿子一笑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只要儿子高兴。 美田每次犯病,焦夫人都会搂着发疯的儿子念叨美田不怕。焦夫人的坚毅和镇定,让所有的人都为之动容。这是一个坚强的母亲一个刚毅的女人。当美田安静下来,担架呼呼地架着美田往医院跑。身后的焦夫人浑身上下都是儿子留给她的咬痕。 亲眼见过美田发疯的样子,至今忘不掉。站在门前远远地看到美田情致有些错乱的从街上走过来。表情呆滞,眼神游离,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跟他打招呼他理也不理,不知是谁惹恼了他,正值秋冬季节,他头上戴了一顶单帽,站在一堵围墙前突然停下不走了,猛得摘下帽子,丢在了地上,拿头“梆梆”用力的往墙上撞,越撞越凶,越撞越快,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我当时看的都傻了,看着墙上沾满了血迹,而美田根本没有一丝疼痛感,依然拚命的往墙上撞,满头满脸都是血,顺着衣服往下淌,美田成了一个血人。 我的脸苍白着,一直想吐,我也为美田可怜着。慢慢美田不撞了,咬自己的胳膊和手了。瘦瘦的胳膊于是留下了深深地牙印,手背上很快露出了白生生的指骨,美田自残着。浑身上下充满着血腥味,美田依然没有疼痛感。慢慢地他倒下了,开始蜷曲着身子抽搐了,嘴里冒出了白沫,还发了异常的叫声,美田犯病了。这时没人敢近前,美田嘴里发出的叫声越来越刺耳,嘴里的白沫越来越多顺着嘴角往外流。 几个胆大的壮男一起扑上去按住了他,有的还被反咬了一口,当焦夫人跌跌撞撞地赶来,美田在地上已滚成了血人泥人。血已流了一地,殷红的血水混入泥土里已变成了黑红的地了。美田也许折腾累了,倒在焦夫人怀里,抚着怀里的傻儿子,焦夫人的脸上流露出的是一个母亲的温情和慈爱,美田安静下来了。 被包扎好抬回家的美田已是面止皆非,肿胀的头脸用白色的绷带裹得只剩下两只眼睛,让路人看了唏嘘不已。 有一月的时间没再看到美田。当他再次进入大家的视线时发现他瘦了许多,头上脸上手上留下了紫色的疤痕,显目而刺眼,望着这个一步三颠的身影走过,人们都沉默了,怜惜之情从心头油然而发,以后的日子没人再戏弄美田了。 过了而立之年的美田依然像个孩子,自从那次犯病之后,焦夫人经常会把美田锁在家里,独自一人上街了。 再后来学校分给了焦校长一套房子,美田家搬走了。美田蹦跳的身影也远离了人们的视线,学校里的环境幽雅有利于美田的调养,后来听说美田犯病的次数减少了,但人有些呆滞了,也许是不适应新的环境,也许是再也看不到熟悉的身影,不时焦夫人也会经不住美田的闹,带他到大院里转一转,美田的脸上又出现了往日的神情,兴奋,热情。嘴巴甜甜的招呼着每一个他所认识的人。 听说焦校长前几年去世了。年近八旬的焦夫人独自照顾着五旬的美田,前几日在路上遇到以前的老邻居,无意聊起美田时,告知美田不久前也去世了,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忽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一下子勾起了儿时记忆中美田的点点滴滴。但也为美田的逝去感到些许的释然,他走在了焦夫人的前面,那是他的福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