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杏花巷口去吹箫

1，

少年思思下午放学后去了杏花巷口，那里盲艺人正手持洞箫席地而坐，曲子是少年亲手为他抄录的。少年并不懂音律，是盲艺人一边听光碟一边告诉他的，不过少年对歌词多少还有一点印象：

我有花一朵长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与暮暮

切切的等候

有心的人来入梦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杏花巷口正好面对繁华的街道，一株银杏树像盲艺人特意撑开的伞一样，把日晒雨淋全都隔在了外面，树下是他铺开的油纸，上面除了一对音箱外，最显眼的就是一摞连环画了。少年对时下盛行的上网络游戏和动漫故事没有一点兴趣，他每一次放学急匆匆地赶到杏花巷口，就是冲着这些发黄的连环画来的；不用说，最令他爱不择手的是《三国演义》和《水浒》，其他的还有《十三妹》《七侠五义》等等；当他捧着连环画渐入佳境时，他可以一直看到暮云四合金灿灿的银杏叶铺满一地。当然有时，他也会在盲艺人的吩咐下捡拾雪白的杏仁，不过更多的时候，他还是愿意静静地坐在那一摞连环画旁边，像手捧经卷的小和尚一样神情专注。有时不经意间，他会发现三三两两的路人正驻足聆听，这时他才觉得盲艺人吹的这支曲子太过哀艳，连满枝的银杏叶也宛若翩然的蝴蝶簌簌而下。至于过往行人抛掷的钱币，他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可是有一次，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顺风卷到了连环画上，他吃了一惊，因为扔钱的过客不少，但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钞，一百元的整钞他还从来没见过。少年下意识抬头看了看，一条飘逸的身影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上了停在不远处的一辆人力车，少年凝神注目，可人力车上的卷帘却像幕布一样垂了下来。回想刚才自己怔怔之间的一些细节，少年勾画出了一位背影摇曳的女子，一袭黑衣将腕上白色的手提袋衬托得孤艳照人。少年把视线越过人力车上那一口小窗，恰好与一双凝眸含愁的眼睛重叠在了一起；那样的穿透力让少年的额头仿佛中了箭一样的灼痛，他震动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人力车调了一个头，驶入落满繁华的大街，消逝在涌动的人潮中。

2，

晚上，少年守在收放机旁为盲艺人抄录曲谱，曲子是《把往事留在风中》，盲艺人听得丝丝入扣，同时把音律和歌词告知少年。对于这类伤感的曲子，少年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尽管他像做课堂作业一样认真，但他总觉得自己的额头上还折射着那一双美目的余光，这让他有些分心。无意中他在有些杂乱的桌子上发现了一个小相框，相框中一位俊朗帅气的男人坐在青青湖畔，怀里抱着一把棕色的大吉他。这种种酷酷的模样让少年过目难忘，很有可能，这就是盲艺人十年前的留影？这样的揣测使他很自然地把眼光投向了盲艺人，试图在那一张瘦削而黝黑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陡然觉得盲艺人鼻梁上那一副硕大的墨镜似乎刻意想遮挡什么。少年悄悄把桌上台灯的头举起来，亮光下呈现出的细节犹如惊鸿一瞥，少年看见了从墨镜后面延伸出来的一道疤痕。不过很快盲艺人就有所觉察：

思思，你在想什么？

你那天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惊魂未定的少年急忙搪塞。

那天我讲了什么？

关于你下井挖煤的事。

下井挖煤......盲艺人有些恍惚。

是啊，你为什么要到黑黑的矿井里去挖煤呢？

哦......也许是我太想把自己送下地狱。

矿井下面就真有那么可怕吗？

思思你知道吗，下井挖煤的可都是穷苦人啊，他们明知道煤矿是地狱也要去走一遭，为了活下去，他们别无选择，这个宿命的死结，他自己是无法解开的。

当时有人逼你下井吗？

不不，是我自己想毁掉自己。

这......我就不太懂了。

嗯，总有一天你会懂的。思思，说说那一百元钱是怎么回事吧。

是一位很漂亮的女人扔的。

哦......盲艺人陷入了沉思。

你怎么啦？不高兴吗？

不不思思，曲谱抄到什么地方了，好像是第二个乐句，注意这里有一个附点。

3，

深秋的杏花巷口自然是有几分冷清，蒙蒙的细雨，纷纷的杏叶，把盲艺人的箫声映衬得更为凄迷，一曲《女人花》宛若声声断肠，连寥寥的路人仿佛也噤若寒蝉，疾步侧目而过。不过这对少年的影响似乎并不大，头顶拉起雨布的他完全是一副坐经打禅的模样，因为盲艺人怕少年呆不住，就换了新的连环画《说唐》，果然这一招十分受用。不过这时，少年突然听到了金属坠地的声音，抬眼一看，是一枚在自己脚旁滚动的银色钻戒；正在愣神之际，一个身着红马褂的男人已俯下身来，拾起戒指后放在了油纸上。少年盯着男人的一举一动，满脸的疑惑和惊讶。男人表情有些木然：

哦，这是车上那位女士让送来的。

少年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又看见了那一辆人力车，合闭的卷帘，窄窄的窗口，只是这一次，少年没有对上那一双凝眸含愁的眼睛，而是脸庞的侧影，黄花一般的清瘦，透出绝世的憔悴和落寞。

少年望着男人，有点欲语还休。

不过男人似乎不想多言，转身回到人力车上，踩着脚踏匆匆离去了。

原来是车夫，少年早有所料，只是他心里疑云密布。他拣起戒指翻来覆去地打量，戒指上镶嵌着一粒呈心型的蓝宝石，这种造型的寓意少年并不十分清楚，不过那瑰丽的光泽及奇妙的触感使少年隐隐觉得，这枚贵重的戒指非比寻常。

4，

一连好几天，少年都没有见到盲艺人来杏花巷吹箫，晚上他去了盲艺人的小木屋，也是悄无声息不见有人。少年手里还有好几张盲艺人让他找的音乐光碟呢，通常这只是盲艺人熟悉曲子的第一个步骤，接下来才是抄录曲谱，是啊，几天下来，仍有一些曲子尚须修改和整理。但少年再也想不出盲艺人还有可能去了哪里，他不禁有些担忧。不过他有一个预感，盲艺人并没有离开这座城市，而是躲在了某一个地方，说不定是在躲避自己呢，因为自己总是在他面前问这问那。于是少年开始满街地寻找盲艺人，他要告诉盲艺人，自己已经懂事了很多，只要有连环画看，他就会像一个乖乖孩子那样安静。

终于在公园一碧万顷的湖水上，少年看见了盲艺人独坐的身影，沿着白色木板搭成的小径，少年像水鸟一样轻轻来到盲艺人身后，发现他正摩挲着那一枚蓝宝石戒指，在他脸上硕大的墨镜折射下，粼粼的湖光在他修长的手指间闪耀。

你怎么啦？不开心吗？少年一脸的关切。

思思来，坐下。

少年静静坐下，立即就感到四面环绕的湖水，犹如镜子一样把自己照得透亮。

思思，你不是想听挖煤的故事吗？

是啊，你还没讲完呢。

十年前，一个喜欢抱着吉他唱歌的小伙子爱上了大学时代的同窗，但却碰到了强大的情敌，他拥有别墅、游艇、豪车，是官场中的大红人。尽管我与她有盟在先，她也抱定了生死相随的决心，但识趣的我还是悄悄退了出来，为了断绝她的想法，我不辞而别，去了遥远的煤矿挖煤，遇到了瓦斯爆炸，虽然捡得了半条性命，但却失去了眼睛和容貌。思思，你想看看我的眼睛吗？

盲艺人的手搭在墨镜上，少年又依稀看见了那一道沿着鼻梁延伸下来的伤痕，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不不，我害怕！

嗯，思思，那就看看这个吧。盲艺人举起了蓝宝石戒指：这粒坚不可摧的金属，就是当时我送给她的订情信物，真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啊！

哦......原来如此。

现在，它应该有一个归宿了。

盲艺人一挥手，戒指便坠入了碧翠的湖水里，波纹缓缓扩散开来，像一串串转瞬即逝的珍珠项链。盲艺人开始吹箫，哀婉的曲调把水天一色的湖面涂抹得又蓝又亮，白鹭似潮汐溅起的浪花，一波接一波的飞来了，又宛如洁白的明信片一样，挂满湖岸枯黄的秋木。即便是倦鸟归林的暮色流金时分，少年也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愣神之际，又一群白鹭仿佛簇拥着女神头顶的花冠一般，掠过水面飞来，转眼间，便在他们身后站成一条雪白的线。难道这些纯洁的鸟儿是为盲艺人的箫声而来？少年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歌词是他亲手抄录的，所以早已耳熟能详：

我有花一朵

长在我心中

真情真爱无人懂

遍地的野草

已占满山坡

孤芳自赏最心痛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5，

一天少年放学赶往杏花巷口时，突然看见一台大花轿正好路过杏花巷口，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引来了众多路人的围观。少年从人堆里挤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花轿前面那一头高大的骏马，像裹了一身光洁的丝绸一样纯白无瑕，可骑在马上披着大红缎子的却是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虽是一副富贵逼人的趾高气扬，却怎么也掩藏不住眉宇间流露出的猥琐和鄙陋。少年听到了人们的议论，说骑在马的男人是一个肉贩子，靠卖灌水猪肉发了大财，娶的女人是风月场中的妓女，前夫是省上的一个大局长，犯了事被敲了脑袋后才沦落风尘的。为了讨这个女人的欢心，肉贩子花了好几百万买了大奔和小洋楼。对于变化无常的人生百态，少年并不是很懂，不过他觉得这些七嘴八舌的人甚是无聊，正准备抽身退出时，却忽然听到盲艺人在呼唤自己：

思思......思思......声音急切而焦虑。

别着急，我在这里呢！少年一边应答，一边拼命向发声的地方挤去。

在人堆里转了大半个圈子，没找见盲艺人，可盲艺人的呼喊却不绝于耳，少年觉得声音应该是在刚才自己呆过的地方，于是便折身返回，却正好看见盲艺人跌倒在花轿的跟前，双手在地上不停地摸索，哆嗦得很厉害。看来是那一副硕大的墨镜丢失了。少年看得十分清楚，其实墨镜就在盲艺人手的旁边，便一步跨上前俯下身来，却突然听到有人叫住了自己：

等一等，让我来吧！

少年举目一望，发现一位满身绫罗绸缎的女子，从大花轿上款款走下来，撩开红盖头，拾起墨镜交还给盲艺人。少年看清楚了，她就是那位曾经坐在人力车上凝眸含愁的女子。不过也就在这一瞬间，她发出了凄厉的尖叫，然后不顾一切地在人群中狂奔起来。刹那间，整条街道变得鸦雀无声，看客、吹鼓手、骑在马上的郎君，以及所有所有的人全都惊傻了眼。不过少年在盲艺人的脸上看出了端倪：那一片曾经被墨镜遮挡的区域，全是七横八竖的紫红伤疤。少年想起了那天盲艺人当着自己的面要摘下墨镜时的情形，不禁有些后怕，幸好当时，自己的恐惧感压住了好奇心。

不过就在这呆怔之际，少年发现，戴上墨镜的盲艺人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向杏花巷深处跑去。

6，

深夜，少年忽然被一阵救火车的警笛惊醒，趴在窗台上一看，鬼影绰绰的天空红了一大半，他有些害怕，便钻入被窝死死捂住头，不过少年还是隐约听见了救火车那忽远忽近的哀鸣，那种混乱的阵势让少年竟有些不敢入睡，因为他怕自己掉入噩梦的泥淖里。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少年听人说昨天坐在大花轿上的那个女子，一把火烧了肉贩子为她买的小洋楼。少年深感惊异，便径直去了昨晚让自己魂不守舍的火灾现场，果然是一片焦土，满目疮痍。沿着缕缕未尽的余烟，少年低目垂首地在瓦砾中走了一阵，忽然发现了半张烧焦的照片，捡起来一看，竟与盲艺人相框里的那张相片一模一样：怀里抱着一把棕色大吉他的是一个俊美的男子。少年大为震惊，慢慢地看得入神。

从此，少年再也没有看见盲艺人来杏花巷口吹箫，有那么多自己喜爱的连环画尚须重温，可是每天当他从杏花巷口经过时，除了看到铺了一地的金色的杏叶外，什么都没有。后来有人说，盲艺人只身去了峨眉山，在那里遁入了空门；另外一种说法是，盲艺人已坠崖自尽了。这些莫衷一是的议论对少年来讲并无多大意义，反正他觉得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可能见到盲艺人了。于是，他便天天去到公园里那一条白色木板砌成的小径，坐在波光粼粼的湖边，看成千上万只白鹭在自己四周盘绕。他想等自己长大一些的时候，他一定要潜入湖水这一面大镜子里去，找到那一枚蓝宝石戒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