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个称呼吗? 有人生来嘴巴甜,见谁喊谁,常把被叫者,叫的眉开眼笑。大家都知道嘴巴甜招人喜,嘴巴苦讨人嫌。叫人是一种礼貌,这个我懂,心里明白的很。可偏偏我不爱叫人,于是叫人曾一度困扰过年少的我。 迎面碰上一人,心里正琢磨着该叫什么呢?还没等酝酿出来,人家已用眼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走了。要不然就是这样的结果,对方的称呼好不容易从舌头后面打了个卷出来了,叫的是什么,连我自己也没听清楚?人家留给我的是一脸的诧异,也走了。 从上看,从下看,从左看,从右看,不管从哪儿看我都不像嘴巴笨的孩子,可称呼人我就是开不了口。 跟着祖父祖母,自然走哪都是小字辈。满嘴叫的都是太太,爷爷,奶奶,大大,叔叔,姑姑……中国人又向来把辈份看的重,整的全国人民都跟一家人似的,辈份是万万不能岔的。叫错了会惹人不高兴。 同龄的孩子叫大爷大娘大哥大姐时,我就得叫爷爷奶奶叔叔姑姑,是亲戚叫也就叫了,可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喃喃学语时那是在大人操纵下机械式的叫,稍有思维时,反思自己吃亏了。 同岁的梅子,蹦跳地走在前面,一路牛大娘,孙大爷,二姐的叫,后面的我,嘴里咕哝着牛奶奶,孙爷爷,二姑,叫的那个勉强,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叫还不如不叫呢,更何况听的人呢?梅子走在我前面得意洋洋,我走在梅子后面垂头丧气,真后悔跟梅子走了同一条道。 梅子还好,比我大一岁的小亚,她妈每次见我,都会说“你小姑在家了,你去找她玩吧。”这话让我听了气的真想吐血,小亚跟我同班,我竟要叫她小姑。 有次试着跟在梅子后面叫了声二姐,人家二姐的妈第二天就跑到我家来了,说我叫岔辈了,不该叫二姐要叫二姑,千万不能乱叫。 祖母哭笑不得,陪着笑“这孩子不懂事,我一定不让她再胡乱叫了。”不就是个称呼吗?叫什么不是叫,至于吗?气的我在屋里喊“我以后谁都不叫了。” 打定了主意,凡与我无亲者,一律不叫,愿和我说话的,我不拒绝。不愿和我说话的,我不会主动发言。大不了我不出门,省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一阵子为了躲开叫人,窝在家里不出门,以至出门有人见了竟嚷“几天不见,这丫头怎么这么白。”敦不知那是捂的。 碰着顺眼的,我会笑笑,遇着不顺眼的,我就把脸扭过去当没看见。 邻居当然不会放过我了,谁让他们都自认为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呢?他们主观的认为他们应该有义务有责任纠正我的错误。而我留下的不是虚心而是白眼。“不理人,眼眶高,怪丫头,什么孩子?”之类的话没少跟着我。 反正我就这样,爱说什么说什么,谁又能拿我怎么样? 做为大院第一户的“49号”,是个标志,既有着显赫的地理位置,可也有着太多的无奈。 当所有的孩子都在外面疯闹时,我正趴在祖母的腿上听她讲49号:门楣上的那块红色金属牌赫然写着煤干校宿舍49号,安然地立在小镇中心的位置,很惹眼。南来北往的过客走累了,就会停在49号门前歇歇脚。49号门前有棵遮阴的杨树。49号门内有对和善的老人。初建小镇,祖父是医院筹备阶段唯一的医生,初建公房祖父是大院的第一批住户,为了方便夜间就诊的病人,祖父是大院的第一户。因为医院与49号只有几步之遥。直到祖父退休了,还仍住在49号。 左邻右舍都知祖父祖母人缘好,每天从早晨打开房门的那刻起,家里就没有间断过人,这个刚坐下,那个就来了,这个找点药,那个借点东西,串个门,聊会天,看张报纸,聊些男人口里所谓的国家大事。偏偏这些人却忽视了我的存在,他们干扰了我的生活。 祖父祖母都爱清静,有时也会烦,碍于都是邻居,开不了口,来了人还要陪着坐,年少无知的我却没有那么多顾虑,也那没么多礼数,不高兴就撂脸子,目中无人进进出出,识趣地看我这样也就走了,不知眉眼高低的还仍坐着,认为呆在我家比呆在自己家里舒服,每天我烦都烦死了,更别说有好脸色了。 凡来我家串门的人都知我脸子冷,不爱搭理人,没少在背后说我的不是。祖母说我不懂事,邻居都让我得罪了。 尽管这样,家里也没少来一个人。 后院的刘奶奶也来串门了,顺带提了句我和她走对面没搭理她的话。祖母解释“别说是你,就是她爸妈她也不叫,我拿她也没办法?” 刘奶奶我有耳闻,祖母年青时的密友,她大儿子又是爸爸的战友。人很张狂,大院里没人敢惹的角色,有个在公安局工作的儿子,人就更招摇了,说话总是压人一头,邻居们敬她三分,孩子们怕她七分,“不听话送公安局去。”这句话是刘奶奶恐吓孩子的口头禅。好像公安局就是她家开的。 就连我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见了她都会毕恭毕敬地叫声“刘奶奶。” 我不喜欢她,也不爱搭理她。因她没少在祖母面前说过我的不是,“不理人,爱犟嘴。”敦不知每次我都躲在屋子里,听着呢,几欲冲出去想把她撵走,可又没那个胆量。 处于叛逆期的我,有可能比一般的孩子来得早了些,也长了些,从记事就开始敏感着,谁对我不好,我就跟她对着干。你想,就她这样的我会理她吗? 瞧见刘奶奶的菜蓝子,知道她又在我家歇脚了,犹豫着该不该进去,祖母看见了“你刘奶奶来了,叫奶奶。”看来是躲不开了,当祖母的话似耳旁风,没有吭气,自顾地绕过坐在门旁刘奶奶的腿进了屋。也许刘奶奶对我的傲慢无法入眼。“叫我。”冷不防一嗓子,把我吓的一哆嗦,定了下神。刘奶奶曾给祖母放过话,我不信治不了这个丫头,非得让她叫我一声。 瞥了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往屋里走,刘奶奶一伸手把我拦下了,“怎么不叫我?”“不想叫。”刘奶奶被我激怒了,腾的站起来,“你这个丫头太厉害了,我不信今天治不了你,不叫人不能进屋。”“这是我家。”我得理不饶人的嚷着。“你家也没用,今天我说了算,不叫人不能进屋。”给祖母递着眼色。说实话看刘奶奶这阵势我也有些心虚。可那股子倔劲上来了,也就跟她较上了。祖母在旁串掇着“快点叫呀,叫了就能进屋了。”其实挺想叫的,可不知怎么的我就是张不开嘴。 属那种打死也不服输的孩子,不想张嘴任谁也撬不开。于是我和刘奶奶就僵着了,她让我叫,我就不叫,嘴巴越闭越紧,刘奶奶气的抓着我的肩来回的晃,“叫,再不叫就把你送公安局去。”她使出了这招。我不理她。“就不叫。” 刘奶奶大呼小叫地让祖母进屋去拿针,要把我的嘴巴缝上,缝被子的大洋针真的拿来了,以为我会害怕,“针拿来了,叫不叫。”“不叫。” 刘奶奶一把抱着我,拿着针在我眼前比划着“再不叫,我就把你的嘴缝上了。”“就不叫。”又踢又叫,又抓又挠,拚命地挣脱出来,把她推了个大跟头,一头拱进了屋,刘奶奶也恼了,“小丫头片子太厉害了,不信治不了你。”进屋把我拽了出来,提溜着我四处找绳子,要把我捆起来送公安局去。 祖母觉得有些过火了,跟前跟后地警告刘奶奶“差不多就得了,别吓着孩子。”为这事祖母差点和刘奶奶翻脸了。刘奶奶说“要治就一次治好,不然下次就没用了。”还真在我家墙角处找到了一条麻绳,发出最后一声警告,“叫一声就放你。”我又气又怕,恨死她了。声嘶力竭地叫“就是不叫,你不许在我家。”把绳子摔她身上,和她打了起来。顿时我家热闹开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咽着,任谁劝也没用,疯了,满屋子围着刘奶奶打转非要撵她走。于是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在屋里转开了,最后还是祖母生气地把刘奶奶推走了“你别惹她了。” 刘奶奶提着她的菜蓝子气哼哼地走了,好久没有在我们家出现了。走时还留了一句话“真没见过你这么倔的丫头,以后看你敢从我家门口过?”“不过。” 这事还没完,刘奶奶每在路上遇着我,我照旧不理她,照旧把头扭向一边。她照旧拦住我,“不叫人不许过。”“不叫。”我宁可绕道走。我和刘奶奶僵持了好多年。 我上中学了,每天上学放学要从刘奶奶家门口走过,刘奶奶每天就坐在门口等着我,看到她我就远远地扭头绕道走,中学的三年我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 我和刘奶奶的故事还在继续,几十年过去了,刘奶奶依然还健在,我虽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了,祖母也已过世好多年了,我也离开了49号了,但每次在路上碰到刘奶奶我还是避开,还是没有叫过她一声。也许刘奶奶早已不记得我了,也许刘奶奶早已忘记了当年那个倔强的丫头。但我还记得。 在学校里老师长老师短我倒叫的起劲,出了学校门,我还是不爱叫人。 婉苏和我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抓石子,婉苏小声地告诉我,“我看见你老师了,你叫不叫?” 头都没抬对婉苏说“不叫,别抬头,当没看见。” 婉苏和我煞有介事的抓着石子,做为老师眼中的好学生的我,本以为会甜甜的叫她一声“老师好。”没想到我竟连头都没抬。 至高无上的班主任老师何能忍住这口气,肯定跟我没完。 我的气还没消呢?昨天才没头没脑的训我一顿,就是不想叫。 班主任老师整日为那个跟我同桌的儿子恼火着,尽管期中考试我的语文第一名,尽管我做出了全班没人做出的一道题,她也没让我感到有一点优越感。因为我的班主任老师一年四季12个月,她要有9个月的脸是阴着的。还一直肝火旺盛着。 当点名让我说出正确答案时,我按着给我打过勾的答案念了一遍,没等念完,老师没有好腔的给了我一句“你那不是标准答案。”我接了句“那您怎么给我打对了。”我又点燃了老师的肝火,也许此时她正为那个闹心的儿子窝火,我又没有眉眼的置问了她一句,厉声的呵斥我“你给我到后面站着去。”站就站呗,站的真是有点莫名其妙。 我有自知之明,我是躲不过去,听天由命呗,第二天早自习班主任进了教室,“叭”的把书本摔在了讲台上,全班同学吓的都抖了一下,又要发火了。“有些同学太不懂礼貌了,在外面碰到老师竟装作没看见,太令我寒心了。”还好没指名道姓。管她呢? 滚烫着脸听完老师的训斥,真想找个地方一边凉快去,可惜上课出不去。同学你瞅我,我瞅你。“说谁呢?太不像话了。”我也跟着说“说谁呢?”装模作样,明知道是说我,我也不能把这事往身上揽。不就是没叫您吗?您发这么大火至于吗? 不爱叫人吃了这么多亏,工作了,我要叫人了,同一办公室的潘姐,40出头,我叫着她也应着,不知怎么了她对我说,“你叫我潘师傅吧。”也许她认为我太年青,叫她潘姐她听着不舒服,我只好改了口,叫她“潘老师。”又不知怎么了她又对我说,她认识我未来的婆婆,“你我叫她潘姨吧。” 心里那个气,我觉得我又吃亏了。于是我就哼哼哈哈什么也不叫了。非亲非故,改来改去,至于吗?不就是个称呼吗?叫什么不是叫? 当我的顶头上司是办公室主任时,我叫他张主任,后来他当院长了,我叫他张院长,再后来我离开了单位,再见到他时,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职务了,想了半天,该怎么称呼他呢?脱口叫了声张哥,我看到张哥有些不高兴了。以后见到他什么也不叫了。不就是个称呼吗?至于这么较真吗? 退了休的谢科长,在职时叫他谢科长,退了呢,我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了?于是嗯嗯啊啊地半天没叫出口,陪了一个笑。他也有些不悦了,也许认为我太势利了,退了就不叫人了,我真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合适呢?下次见到他,我会远远地躲开。退都退了,叫不叫有什么关系吗? 刚进婆家门,好不容易把练熟的称呼“阿姨”改叫了“妈,”这个过程曾令我痛苦的挣扎过好久。也许我的声音不够洪亮,也许我的婆婆没有听见,叫的困难,听的费劲,于是婆婆不悦了,老公用试探的口吻问我,进家叫没叫人?心里恼火着,不就是个称呼吗?于是妈长妈短的练习着。 当有人对我直呼其名时,我也应着。管他比我大比我小,不就是个称呼吗? 当有人叫我阿姨时,我也欣然答应着,谁让我到了当阿姨的年龄呢? 当满地会跑的孩子叫我奶奶时,我也尴尬地应了,虽然还没到当奶奶的年龄,可孩子的爸妈非让这么叫,叫就叫吧。不就是个称呼吗? 叫什么不是叫,不就是个称呼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