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回到故乡,总是忘不了要去二哥那儿看看。
二哥离我很远又很近。二哥住的地方很幽静,一弯小山绵绵蜒蜒的起伏着,屋后是一方硬硬朗朗的岩壁,岩壁罅隙间长满了常绿的不知名的灌木与乔木,微风过处,轻摇轻晃的,屋左是一方池塘,有三五尾游鱼自在的往来嬉乎,虽塘水浑浊,但从塘中涟漪仍可窥见其自在之为之乐。屋前是一畦良田,每到稻花飘香时,整个屋前屋后便弥漫着山间独有的泥土与花香相混的芳郁。二哥在这幽境之地独处已八年多时间了,静静的从没走出过屋门半步,但他却时时看着房前屋后的这一切,且把一篷绿竹梳理得郁郁葱葱。每次来二哥的住所,我都要将那些散落在庭院里的枯枝败叶细细的收检一番,看看二哥的门窗关紧了没有,是不是有风寒会不禁意的透进去。二哥从不喝酒,但喜欢抽烟。每次去我都会带着他曾经喜欢抽的烟,将烟虔诚的摆放在他的窗台上,一根一根的点燃,然后自己也吸着,就这样,兄弟俩还如过去的日子一样,各自吸着烟,各自吐着烟圈,看烟圈有时碰着烟圈,然后袅袅着淡淡的在空中消散。
迷蒙中二哥似乎已来到了我的眼前,兄弟俩席地而坐,他问起了家里的近况,问起了老父亲与老母亲,问起了自己已有八年多没有见面的儿女,还有他的妻子,还有所有的兄弟姐妹......我知道二哥是太想家了,太想他的一双儿女,太想他的妻子,太想他所牵挂的一切了,然而他却不能回家,回不了他日思夜念的家,他只能在生命的另一个彼岸回望怀想。
二哥大我六岁,一直长得精精爽爽,二哥勤奋好学,是村里屈指可数的几个读完了高中的年轻人,那时父亲许多的指望其实全寄托在二哥身上。二哥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他或许完全可以上大学,完全可以成为村子里的骄傲。然而二哥最后还是放弃了读书,因为他得帮着父亲养活我们--一家人首先得活着,然后才能活得其所。在家境最为惨淡的那一段时光,是二哥一直在田里地里帮着我们觅食,一直呵护着我们不受人欺凌。
二哥待我们的恩典非同寻常。记得二哥带着我们在山里挖黄葛与乌葛的时候,二哥总是让我们挖浅地有土的地方,遇着倒长的钻山钻石的地方总是他一人使着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挖出来了,二哥总是将中间一截葛粉最多的分给我们,看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二哥只在旁边微微的笑。记得小时我特喜欢看《三国演义》连环画,全套四十八本,二哥总是帮我四处张罗,有一次竟然用自己那顶最心爱的黄军帽给我换了四本小人书,喜得我三天没睡着觉。还有一次为了帮着我买一套程乙本的《红楼梦》,兄弟俩厚着脸跟在大人身后帮着一个做木材生意的老板在上木料,兄弟俩最后挣到了十块钱,然后跑到书店花了七块八毛钱买了这套书,二哥自己却一分钱也没舍得花。二哥有知识有文化,但在那个年代,知识与文化却并不能变现成经济价值。二哥后来做过许多事--替农场育过林,在深山老林烧过炭,学过做瓦做砖,做过泥瓦匠,当过建筑工,在生产队里做过记工员,总之最能够为家庭改变惨淡局面的活儿都干过。
然而我却有许多的事对不住二哥。记得读小学三年级时,上图画课我却没有图画本,为了做一个比别人更好的图画本,我偷偷的溜回家,想到二哥曾有一本精装的日记本,簇新簇新的,我便打起了主意。趁家里没人,我便翻箱倒柜的四处寻找,在一个小匣里终于把二哥那本用红布包着的日记本给找着了,然后用父亲的剃须刀将日记本一页一页的割下来,整整割了一十二页,再小心翼翼的装订。正在做着这一切,二哥放学回来了,一看我将他的最为珍贵的日记本割得七零八落,还以为我是有意恶作剧,二哥开始发火了,双手摁着我要我说出个究竟,而我偏犟得很,随手便举着剃须刀向二哥割去,锋利的刀子将二哥的脸划破了,二姐见状赶来解劝,我又挥刀将二姐的手割伤,我不明白我有时为什么会那么的穷凶极恶。当二哥知道我是为了上图画课做图画本时,二哥握着流血的伤口却帮着我一针一线的订好。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无知与自私,才知道二哥是如此的用心爱着我们。还有在夏天时,二哥常带我们去溪边洗澡,兄弟俩比着扎猛子,看谁水下潜得远,二哥总是叫我先下水,我猛吸一口气,一气扎下去,使出吃奶的闷劲,但每次却输给二哥,一连几回,我便气着了,当从水面钻出头后,一见二哥潜入水下,便迅速向后退去,待到二哥出水时,二哥定是要大口的呼气,我则很洒脱的将一泡尿撒进二哥的口里,待二哥还没反应过来,我便一溜光屁股的上岸跑得无影无踪,最后二哥除了气恼,还得拎着我的衣裤回家。二哥放学回家,总将做晚饭的事全包了下来,有次做荞粑粑,因为二哥做的技术实在不太行,总也做不好,我则老在旁边幸灾乐祸,故意的气二哥,害得二哥一手将粑粑扔将过来,碰翻了盆子,满头满脸的灰,最后还挨了父亲的一顿数落。
现在想来,二哥只有对着我的好,而我那时却是那么的玩劣,许多的地方却是对不住二哥。
后来长大了,二哥开始谈恋爱,我也正在师范读书。每每放暑假,我仍与二哥形影不离,与二哥一起学着做砖做瓦,一起挣学费。兄弟之间少了少时的玩劣。更多的是谈着将来的打算。一次二哥领我去见嫂子,嫂子长得眉清目秀,身材也好。入夜,二哥问我觉得嫂子人怎么样,我胡乱说了一气,二哥就说:"明天我还要做砖做瓦,交给你一个任务,替我向你嫂子写封情书,你的字比我写得好。""天啊,二哥要我替他写情书,而且是向嫂子。"磨磨蹭蹭了一整天,终于交卷了,二哥说:"还行,勉强可以及格"。就这样,一个暑假,我的大半任务便是向二嫂子写情书了--幸亏嫂子那时没有发现这一秘密。要不然还真有说不清的事呢。
再后来,我努力的积攒下了几年的薪资,帮着二哥娶回了二嫂,随后二哥便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小家开始过得滋润起来。只要二哥在家,总能听到那悠悠扬扬的歌声,一家上下全笼在一份快乐的幸福之中。
然而好运并不常在,一次特殊的意外却使二哥没来及说上半句话,竟绝然而去。留下所有的至痛弥漫在家人的心间。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已是好几支烟抽完了,回顾二哥的屋前屋后,暮色已全包裹了过来,我点燃几支香,怕二哥在暗夜里冷着,点燃成千上万的冥钱,怕二哥在那边缺钱花,围着二哥又转了一圈,怕二哥的门窗没有关紧,怕有什么闪失让二哥失却了宁静......
夜色苍茫,劳累了三十三年的二哥已经休息了,而我与二哥想说的却是太多太多......
世事无常,但不管人生做怎样的漂泊,只要回到故乡,我总是要去看看我那独居山间的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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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第一,别人第二,我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