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太阳已燃烧了一整天,渐渐滑向西边的山头,门前坡下那一冲碧绿的稻田开始分成了两个色调,靠东的那一半,被通黄的光线织上一层黄,原有的翠绿这时成了淡淡的,使人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靠西的那一半显得暗了,由于另一半鲜亮的映衬,成了墨绿。鲜亮被深沉一线线地吞食着,当深沉终于将鲜亮彻底征服,自己却变成了模糊不清:暮色苍苍了。山间今晚的风已带上了些许的凉意,不象白天那样地烘人。门前树上嘶喊了一天的蝉,已偃旗息鼓,准备明天再战。夜前的静已蔓延开去......
屋里屋外最为忙乎的是母亲,从井中打出清凉的水,泼在院子里,然后清除院中大树下用小石头支起来的的一块被锯坏了的大理石板--那是家人用晚饭的桌。母亲弯着腰,右手拿瓢冲水,左手用抹布细细地抹。晚饭照例是面条,母亲做的面条永远是那独特的风味,让人追味童年的事件。饭已摆好,家人陆续就座,只等父亲回来。
月已从东山坡上露出,田中的暗缓和了些,远处的景物有了朦胧的轮廓。蛙,似乎有意撕破夜幕刚下的那片乡村的宁静,开始是一声几声、断断续续地叫,很快就响成了一片,圆圆的月在这乐队的伴奏下爬上东山头,并挂在了树梢上。父亲拖着疲惫的步子从他二里外的苹果园中回来了。儿子欢呼:"爷爷回来喽--"侄儿侄女也接着发喊:"爷爷回来啦!"并争先恐后地奔上去,挤着去扯父亲的手。从父亲那充满慈爱的一声声"哎!哎!"的应答声中,可以想见他那满是皱纹的脸肯定绽开了笑容。全家开始喝面条,嗞留嗞留的响声应和着田中的蛙鸣。 远处传来谁家的妈妈正放开嗓门,拉着长腔一声又一声地喊自己贪玩的孩子回家吃晚饭。
饭后,我把椅子向父亲边挪动了些,他刚放下饭碗,接过我递给他的烟,点上,猛吸了一口,挺了挺弯曲了一阵子的身子。一红一红的烟头火光使父亲的脸明暗交错,映出明显的轮廓。我也拿出一支,对着父亲吸了起来,缭绕的烟雾很快散在我们的周围......母亲收拾完碗筷,喂猪去了,孩子们也随他们的妈或哥们到村前的小溪洗澡去或拿着草席到小山坡顶上去乘凉,很快院中剩下两个抽烟的人,只有那蛙对着明月弹奏着时紧时慢的小夜曲,父亲和我则是一对沉默寡言人。
父亲在想,但想什么我不知道。没问,问了也不会说。我也在想,是回想。1980年夏日的一个星期天,我从很远的县城高中回来拿粮,那晚也是一个月圆之夜,母亲向父亲念叨着我的身子骨太弱,整个人都成了皮包骨,希望能弄些有营养的东西吃。然而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上学的学费每年都让父亲很是发愁,上哪里去弄钱让我补养身体?父亲沉默不语,晚饭后吸了一阵烟,决定去离村约二里的大水塘捕些鲫鱼,晚上炖炖吃,好让我明天赶路。父亲扛了捆高粱杆,又拿了根竹蒿和两根粗一些的短杆子。我只扛了一捆高粱杆,跟着父亲向大水塘走去。
大水塘到了,父亲迅速地把两根粗杆子并在一起,把两捆高粱杆分别系在杆子两端,开始收拾钓鱼的钩子。鱼钩子原是母亲做针线活的针,父亲把它放在灯上烧红,捏弯,用丝线穿在针眼里,便成了鱼钩,每个钩都依次拴在一根细绳上,放下蚯蚓,但等贪嘴的鱼儿上钩。
诺大个水塘,波澜不兴,象一个巨大的镜子映出天上的月和稀疏的星,幽远而深邃。父亲将做好的"船"推入手中。原本是静静的水面,动了起来,一圈一圈的小波浪向塘中央展开去。船头的水中月开始象喝醉了酒似地晃了起来:一圆一扁,一圆一扁;而船尾的月成了细碎的银子放出乱七八糟的光。船离堤向塘中心划去,船头那月也随之向塘中央交替它固有的一圆一扁的节奏荡开,而船尾划出了一道银光闪闪的亮带。父亲的手不停地忙乎着。我胡乱地想:水下真的有龙宫吗?人家说是有的,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孙悟空可以自由地出入龙宫,要是我也能该多好?让龙王给我个宝物,要什么就有什么,父亲也不用很辛苦地劳作耕种,我也不用费力地复习了。心中想着不觉涌出难言的苦楚。
抬头四下张望,皎洁的月光下,四周都被笼在薄薄的轻雾中,只有虫儿的唧唧声。父亲转了一 圈,开始从头收钩,收益是不差,除了几条鲫鱼,还有几只王八,真使老父亲喜出望外,脸上绽开了难得的笑,象是梅雨季节的偶然放睛,让你感到十分的轻松。几个月后,当父亲得知我考上大学时,竟脱口而出:"嘿,那四只王八!"
事已过十几年了,现在想起仍是忍不住笑起来,父亲抬眼看了我一眼:"啥事,这么高兴?"我说了,父亲也笑了,母亲喂完了猪,走过来也跟着笑,然后提醒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到苹果园干活呢,父亲站起来趿拉着鞋,伸个懒腰:"睡吧!"便进屋去了。我无睡意,仍是看那已上中天,即将西去的月。月是故乡明,忽然想起这句话来。